第15章 章節
他當然會傷心難過,但他可以等,等到周錦覺得可以說了,那麽他一樣會堅定地站在周錦的身邊。
周錦說,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
這句話讓言行一無比開心和感動,感動到言行一甚至想象到了幾十年後他們一起慢慢老去的美好未來。
周錦還說,我們過了這一關,一切都會好。
然而當言行一面對家人,忐忑地說出“我現在在跟男人談戀愛”這句話,帶來的後果嚴重得遠遠超出他的想象。
母親的哭泣和父親的咆哮,這些僅僅是個開端。
言行一的父親,是一位典型的退伍軍人,有着所有軍人的優點和缺點。正直,果敢,誠實,堅定,同時又固執,專斷,嚴厲,刻板。
從小就聰明伶俐從不讓家人操心的小兒子,突然跑到自己面前說“我是同性戀”,這讓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
在他的世界觀中,“同性戀”是已經被妖魔化了的,不能夠存在的名詞;是即使被槍指着頭也不能夠接受的事情。他不能允許自己“清清白白”的家庭中出現這樣不能被容忍的“污點”。
一旦出現,必須像對待敵人一樣毫不留情地抹殺。
作為父親,他錯誤地估計了兒子的堅持。
作為兒子,言行一錯誤地估計了父親的偏執。
那一段日子,父子兩人同時認識到了對方遠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難纏。在幾乎任何手段都用盡的情況下,都不能使對方認同自己的想法。
言行一是何等人,他從小就會比兄長更能得到父親的寵愛,嘴巴上抹了蜜,生了一顆七巧玲珑心,無論何時都能讓暴怒的父親瞬間消氣的聰明又乖巧的兒子。
可是這些招數卻再也不管用,言行一見識到了父親無比冷酷的一面。
在那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他嘗到了以往二十幾年人生當中從來沒有吃過的苦頭,挨到了從來沒挨過的打,嘗到了想都沒想過的懲罰。
但他從來沒有放棄,他想着周錦的那句話: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
他想着說不定周錦那方面會比自己更加難過,他怎麽能夠放棄,怎麽能夠妥協?
所以,即使他知道正是因為自己的堅持,才讓父親的怒火一步步升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他也從沒想過要放棄。
他想,周錦會跟我一起的。
那個時候,言行一已經被禁足了快要兩個月,不準打電話不準外出不準見任何人。他聯系不到周錦,周錦也見不到他。偷偷拜托當時已經跟大哥訂婚的學姐四處打聽,竟然也找不到周錦。
對方似乎跟他一樣,接不到電話見不到人。
這比父親的責罵和體罰更加令人難熬。言行一知道父親也一直在打聽“那個人”到底是誰,從自己的嘴巴裏問不出來,也不好找人去查,只能讓大哥隐晦地去找同學打聽。
學姐也因為替言行一隐瞞這件事,而遭到家裏的責難。言行一把所有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才避免讓兩人的戀情告吹。
那幾日,言行一身心俱疲。
然而,不久的之後,學姐卻帶來了令他難以置信的消息。
周錦将要繼承上一輩的産業,即将出國學習經濟管理。而對于他曾經答應過言行一的事,仿佛已經忘得幹幹淨淨一般,只字未提。
面對學姐的質問,他只說了一句:我跟行一只是好朋友。
言行一當然不會信,哪怕學姐從來不說謊。
他想這一定是學姐頂不過父親的壓力,想讓自己死心的說辭。或者,周錦一定是有什麽苦衷,是不是受了什麽威脅?沒關系,他都可以先自己扛下來,等周錦安全以後再從長計議啊。
那時的言行一,想遍了所有可能,唯獨沒想過“背叛”。
他要自己見到周錦,想要親口聽他說:那不是真的。
于是言行一想盡辦法偷跑出了家,拿了學姐的手機,輾轉聯系上周錦。
但周錦沒有給他答案。
因為,周錦根本沒去見他。
言行一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抓回家的,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找他的人會知道他在那裏——那個他等周錦的地方。
他只是在被抓上車的時候,看到周錦遠遠地站在人流的另一端,遠遠地看着他,然後遠遠地轉身。
再然後,從此沒了消息。
而自始至終,言行一都沒有對家裏吐露過周錦的名字。
“說白了,其實只是我被甩了而已。”言行一語氣中充滿自嘲,“至于為什麽被甩,大概是覺得壓力太大吧。”
肖之遠看着他的笑,緩緩地搖頭,說:“這不是被甩,這是背叛。”
言行一靜默了一會兒,輕輕地說:“管他呢,反正我都這樣了,是背叛還是有苦衷,現在知道也沒意義。”
這當中的理由當然肖之遠也不會明白,他只是直覺上覺得好像好漏過了什麽。
“因為這件事,所以你就在這了?”
言行一點點頭:“那段時間腦子有病,做了許多蠢事,我爸不太想要看見我。”
蠢事……?
肖之遠臉色一變,看向他的腿。
言行一看到肖之遠的表情,這次是真的樂了:“你想哪兒去了?你以為我想不開跳樓,結果沒死成卻把自己摔殘了嗎?”
肖之遠的表情明白地寫着他剛才就是這麽想的。
“哈哈哈小鬼,你以為我是誰啊,我就算要死也得先捅死那個家夥再說啊!”
“不是最好了。”
聽他這麽說,言行一卻又淡淡地回答道:“——要真是那樣,說不定還好過點。”
面對肖之遠投來詢問的目光,言行一慢慢地說:“不是經常有父母吓唬孩子說,你再怎麽怎麽樣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家的老爸——不光這麽說,還這麽做了。”
(18)
“不要這樣啊……之遠。”
直到言行一的手指觸碰到他的臉頰,肖之遠才發覺到自己哭了。
“我……”
不知道說什麽。
肖之遠像痛恨自己的無力一般垂下頭去,用手背擋住眼睛。
言行一輕輕揉着他短短的頭發。
你看,你果然哭了。
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內心細膩柔軟的孩子。是我自作自受,何必為了我這樣的人哭呢。
“我都說了不是個好故事嘛,我就不該告訴你。”
肖之遠拼命地搖頭。
“傻小子,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言行一看着肖之遠因為哭泣而微微抖動的肩頭,想着,自己大概早已經不會哭了吧。
“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他要是一直不出現,我也就假裝把這事給忘了。他活他的,我活我的。”言行一往後一靠,仰着頭看天花板:“只要不出現在我眼前,他過得多好多壞,都與我無幹。可是他非得出現,這叫讓人讨厭了——我定力不夠,沒法再假裝了啊。”
怎麽可能忘得掉——走路的時候,傷處疼痛的時候,不能奔跑的時候,每一次拿起拐杖的時候,難道不是時時刻刻都被迫提醒着自己:你的腿,因為一個男人,斷了一條。
“真的,你看他一不在,我馬上就能冷靜很多。我之前花了無數的時間開解我自己:已經發生的事再後悔也沒有辦法改變,也不能讓我因為這樣就去死啊。除了活着還能怎麽樣呢?所以還不如好好活着。”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肖之遠胡亂地用手抹了把臉,說道:
“下一次,我會揍到他再也不敢來!”
臨近傍晚,天空已經放晴了。
言行一看着關得緊緊的窗,不知為何總覺得有股涼意。他下意識地彎了彎左腿——沒問題,沒有痛感。
雖然經歷一場崩潰,但此刻腦海中思緒竟然并不繁雜。相反,一片空白。腦袋好像自動罷工了,什麽都想不起來,渾渾噩噩數着天花板上的黴點。入夜以後,看不清天花板,就幹脆直盯着黑黑的頂棚,一直到窗外又隐隐透出微光。
然後他聽見輕輕的,開關門的聲音。
之遠。
之遠走了。
好像開關被打開了似的,言行一的大腦開始運轉起來。
到底還是被肖之遠知道了。
不曉得這小孩會不會失望,自己的朋友兼喜歡的作家,因為跟一個男人談戀愛而被打斷一條腿——真是生活永遠比小說“精彩”。
誰他媽都不會喜歡的精彩。
如果因此而跟肖之遠産生隔閡繼而慢慢疏遠的話,那也全部都是自己的錯。
就像肖之遠對自己的重視一樣,言行一又何嘗不是對肖之遠有着一份依賴呢。一想到也許以後肖之遠将在自己的生活中消失,那種失落和寂寥好像現在就已經籠罩了他一樣,令人沉悶得透不過氣來。
言行一走到空蕩蕩的客廳裏,在肖之遠剛剛離開的沙發上坐下。
此時此刻,他真的十分希望肖之遠能回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