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月,濃霧彌漫着整個烏列尼市。

受冷空氣影響,這座中國最北境的城市,晝夜晨昏,即将開始新的一次混沌。

山裏的信號極差,林場場長的微信頭像,在聊天界面彈跳出來的時候,陳詩酒正跪在地上為馴鹿接生。

小助理魯尼,正為着手機信號欄最後一格,不停跳蹿在有無之間,而惱火。

“場長的語音彈進來又斷了,十九姐。”

因為濃重的口音,詩酒兩個字,從赫哲族人魯尼的嘴裏蹦出來,經常就成了“十九”。

陳詩酒生了一雙極其清透幹淨的琥珀眼,正聚精會神地盯着母馴鹿不停收縮張馳的生殖口。半微垂的薄薄眼皮,像是承受不住濃密的長睫,才沉墜下來。

随着分娩陣痛頻率的攀升,馴鹿的哀鳴,在山谷的晨色裏,成了破曉的一段啼音。

陳詩酒的臉色愈發凝重。

“不會難産吧……”陳詩酒抽空從腰間摘下銀壺。

裏頭裝的,是去年秋天釀的栗子酒。每一顆栗子,都是她撥開層層脆落葉,用鐵鉗子撿到背簍裏的。

為此,她還特地網購了一雙厚底大雨靴。撿栗子的時候,得直接用靴子,把長滿毛刺的野栗子殼用力踩開,只鉗出裏面的果實。

甜辣的酒勁沖向喉嚨,陳詩酒仰頭灌了一口,把銀壺丢給魯尼。

“你也喝點兒,暖暖身子。鹿丢了,咱們找了一宿,這鹿貪嘴,咱們給它喂幹籽料還嫌不夠,來這山澗裏啃綠苔藓呢!春天來了,牲口可比咱們人類更懂哪裏有時鮮的野味兒。”

魯尼剛騰空接住了陳詩酒丢來的銀壺,手機上的微信語音,又見縫插針的彈了進來。

“是場長。”魯尼把燙手山芋丢回去給陳詩酒。

Advertisement

“不接。”陳詩酒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她正給母鹿接生呢。

*****

鹿崽出生的那一刻,恰是陽光刺透層層濃霧,撥開第一縷金光的時候。

黛綠巍峨的群山,山尖仍有未化的白雪。那雪白的顏色,與春天的翠綠,在山體上碰撞出泾渭分明。

陳詩酒看着遠處群山雪白的劉海,逐漸被太陽的金光,燙染成了耀眼的金黃色。

奶奶赫吉為陳詩酒,用白桦樹皮做了個刀鞘。刀鞘裏面,是林場的鐵匠阿胡那,替陳詩酒磨的一把巡護山林防身用的小刀。

這可真是一把絕世好刀啊,吹毛斷發,不在話下。

陳詩酒用這把小刀,淋上栗子酒,割斷了由她接生的,第七只小鹿仔的臍帶。

母鹿跪坐在山澗旁邊,溫柔地為小鹿仔舔去胎衣。

春寒料峭,渾身散着熱氣的鹿仔,像極了一只剛出爐的熱包子,通身上下,煙霧蒸騰。

“喂——?”陳詩酒拖着被栗子酒甜齁了的尾音,軟聲軟氣地向場長彙報:“站點的母鹿丢了,我和魯尼打着手電筒在山裏找了一整宿。場長您放心,這鹿沒叫野狼給叼了,咱們今年的鹿崽數量任務,還能達标!”

“誰和你說這個,詩酒,快回來吧,咱們還有更重要的新任務。”

“那也得等我把接生的事兒給處理完啊——”

“魯尼,讓魯尼接電話!”

“喂——場長,是我,魯尼。”

陳詩酒嬉皮笑臉,看着魯尼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樣子,都分配來林場一年多了,他還沒學會和場長貧。初出茅廬的半生澀大學生,不禁讓她回憶起,四年前還是職場新人的自己。

“市裏有任務,你馬上帶着陳詩酒回站點,訂明天的飛機去上海。”

烏列尼市沒有機場,最近的機場在哈爾濱。而這個季節,從這裏出發去哈爾濱,必須先騎馬走上四十分鐘的腳程去鎮上,再坐鎮上的公共汽車倒去市裏,市裏才有發往哈爾濱的高鐵站。

這麽一算,最快到達哈爾濱,也得明天下午兩點了,難怪場長十萬火急。

魯尼:“又有文旅局給十九姐安排的活動嗎?可這周三,她在市裏還有商務講座。”

孫場長:“一切以組織安排為優先。”

撂了場長電話。

魯尼說:“可惜了,山裏信號差,不然現在還能在線直播,咱們賬號好多天都沒更新了。十九姐,你還記得咱們第一個爆的視頻嗎?就是去年這時候,同樣的題材,咱們在站點的鹿圈裏,給馴鹿接生那個。”

那是陳詩酒在短視頻平臺上,發布的第三個短視頻,随後在網絡上一炮而紅。

在大都市做了兩年的辦公室白領,陳詩酒選擇回到家鄉。

陳詩酒入職了當地的文旅集團,接到的第一個工作任務,就是下鄉三年,把家鄉鶴因林場的旅游工作,給發展壯大起來。

任務要求“不高”,集團領導在新入編人員的接風宴上,談笑風生地拍着陳詩酒的肩膀說:“年輕人,要有魄力,要肯吃苦,要到最艱苦卻最有潛力的地方去。國家下一個五年計劃,重點工作是早日實現共同富裕。三年後,詩酒,你要是跟着老孫,把鶴因的GDP翻了個番兒,我這董事長的位置,讓給你,我都願意!”

陳詩酒跟着一起下放的領導,也就是現任的林場場長——孫世偉,開始在一窮二白的鶴因,撸起袖子,埋頭苦幹。

一個連鐵路交通都沒有基礎的鄉村,想要大力發展旅游業,簡直成了天方夜譚。

大學剛畢業的魯尼,到林場報道的第一天,陳詩酒還在鄉民家裏調研,魯尼一聽頂頭上司都下鄉了,沒道理他還在辦公室幹坐着。

鶴因不大,稍微一打聽,就知道陳詩酒去了哪一戶人家。

魯尼找到陳詩酒的時候,她正和鄉民一起串着魚骨項鏈,赫哲族人世代以打漁為生,他們信奉魚像神靈一樣,為他們帶來好運與豐收。

陳詩酒個子不高,在一群粗胖的赫哲族婦女裏,顯得相對嬌小。

魯尼去林場報道的時候,在辦公室的牆上,看過陳詩酒歡送上一任林場幹部時的合照。

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夾雜着異域風情的漂亮姑娘。

高聳的鼻梁、深邃的眼眶,整齊潔白的牙,微笑時,下唇邊上會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在認識陳詩酒半年多後,魯尼才偶然在鄉民的口中得知,原來陳詩酒過去有那麽一段悲傷的歷史,甚至連她的身世,都帶了一點兒悲劇的色彩。

也難怪了,陳詩酒看着,并不像一個純粹的漢人,原來祖上還摻了點俄羅斯的基因。

魯尼愛拍這個漂亮的大姐姐,像當代大多數年輕人那樣,剪輯日常片段,發表在互聯網各大平臺,記錄生活。

于是陳詩酒在視頻網站上火起來,一度登頂短視頻網站的熱度排行關鍵詞,成了那段時間最熾手可熱的流量寵兒。

文旅集團打鐵趁熱,從陳詩酒穿着乳黃的格子襯裙,捧着小羊羔,站在綠得能滴出油的草原上,那個點贊超過二十萬的視頻開始,連夜替陳詩酒注冊了一個個人賬號,以及各種商标、版權。

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流量密碼,有的只是背後各方力量的殊死一搏。

已經連續五年財政赤字虧空的文旅集團,抵押掉了一大塊遠郊的地,艱難向銀行貸出一筆巨款,重金請來行業頂尖的短視頻團隊操刀。

于是,陳詩酒就這麽作為被錨定的籌碼,登上了各大主流媒體、電視臺綜藝的舞臺。

****

陳詩酒騎着馬,沿着格茨河,一路往南面走,走到格茨河像個大煙鬥的勺柄一樣彎的地方,那裏就是鶴因林場的主站點。

冷空氣降臨前,林場短暫的寧靜,使得貪春的蠅蟲們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在格茨河上恣意飛舞。

陳詩酒跨下馬。

因為早上順利的接生,她頗為愉悅地欣賞着被日光熨燙後,像鑽石一樣閃爍耀目的河水。

陽光真是技藝最精湛的珠寶切割師,資歷再老的工匠,都無法把液體,切出這樣璀璨奪目的完美輝澤。

“陳詩酒,大後天下午兩點,在你母校T大,有一場優秀校友交流會,我已經讓魯尼給你訂了明天下午的機票去上海,你現在就回家收拾行李。”孫場長發號施令,嘴裏還嚼着早飯獐子肉。

草場上的微風,吹起了陳詩酒額前的劉海,更撥動了陳詩酒心裏的那根弦。

T大、上海……

好久遠的名字,久遠得像上一輩子的事。

“不去行不行,我後天在市裏還有講座啊……?”

“已經替你推掉檔期了。這次交流會,對我們市意義重大。市府辦和教委派了和你同行的領導。要是和T大談的融洽,烏列尼市和T大要合作推出一個專班,定向培養林場人才。T大學生一畢業,就可以到烏列尼來工作。”

T大可是國內頂尖學府的第一梯隊,這裏的畢業生畢業後能流入這裏,烏列尼市簡直求賢若渴。

“T大交流會,這麽臨時?我得問問田姐。”

經紀人田姐可是最好的擋箭牌,管他什麽領導什麽安排,田姐的商務活動最大。

孫場長頭疼的說:“田老鸹,你能不能別讓她來搗亂?臨時是因為T大那邊說,出席人員,臨時有個調整。”

陳詩酒扮豬吃老虎:“這也不是我說了算啊~田姐可是咱們集團何董的親妹子……”

孫場長:“你就和她蛇鼠一窩吧!這回真不許你胡鬧,這是市裏上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想不去都不行!”

陳詩酒忖了一會,顧慮地說:“那您先把這次出席校友會的人員名單,給我瞧瞧。”

孫場長爽快地掏出手機,撕過獐子肉的手,油汪汪的。

油光锃锃的手指,在發亮的屏幕上,快速滑動。

“喏,你看。”

滾動的屏幕被停頓住。

動物油脂沁在手機屏幕上,像放大鏡一樣,準确無誤,把優秀校友名單上第一行第一個:“陸星寒”三個字放大。

醒目、燙眼。

過去這麽多年了。

就看了那個名字一眼,陳詩酒仿佛聽見——

烏列尼林場的風,在低喃嗚咽。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閃爍的格茨河,流起淚;就連天上悠游的白雲,都成了心碎的形狀。

作者有話說:

【閱讀指南】

1:關外林場姑娘 X 追妻大鱷資本家

2:關于烏列尼市的設定,坐标位置大概在大興安嶺地區最北端靠近俄羅斯的邊壤

3:閱讀和寫作尊重雙方自由,不喜歡随時棄文,不必告知作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