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祝之繁坐在摩安集團的醫務室裏, 和戴着口罩的白大褂醫生面面厮觑,堅持要讓大夫把藿香正氣水給陳詩酒灌下去。

這祖宗是多不禁熱啊?下了地鐵才走了六七百米的距離,居然直接在人家公司樓下中暑倒地了。

陳詩酒清醒後整個人還迷迷糊糊的, 但聞到藿香正氣水的味道,意志力驚人, 十分抗拒這種能把人原地送走的藥水。

死抿着嘴唇不肯松口。

祝之繁使勁搗她的咯吱窩,想讓她笑口氣把嘴張開。

“你再不喝,我打電話給赫吉了啊!答應了她要照顧好你, 回頭你人折沒了, 赫吉鐵定要上我這興師問罪。”

一聽到她要打電話給赫吉,陳詩酒趕緊老老實實把河蚌嘴張開:啊——

祝之繁朝她丢了個眼神:瞅你那小樣兒, 還是得赫吉來治你。

陳詩酒天不怕地不怕, 唯獨怕家裏的老人對她挂心。每回聽她往家裏打電話,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比如陳詩酒得了腮腺炎, 臉都快腫成豬頭了, 心理防線破了實在想家,就哼哼唧唧地給赫吉打微信語音。但她不敢撥視頻過去,還得撒謊自己在聚會,不方便通視頻。簡單和老人問候幾句解解相思, 挂了語音就又是那副自己幹熬着的死倔樣子。

盯着她乖巧把藿香正氣水喝完兩瓶,祝之繁又摸了摸她汗涔涔的額頭,覺得體溫上來點了, 不像剛剛暈倒時候冰涼透了的溫度, 稍微把心放了點下來。

“你和摩安八字不合哦!這鬼地方克你。”趁着大夫轉身去藥房給陳詩酒抓藥, 祝之繁悄悄在陳詩酒邊上磨耳朵, “咱們學院每年畢業季校招, 學生都擠破頭想進摩安大廠。去年他們還研發了好幾款孤兒藥, 據說藥研團隊的老板年終獎給到了八位數,更別提獎勵的股權了,讓陸家嘴那群倒資本的基金經理都快得紅眼病。雖然摩安給的畢業生待遇是行業內頭部水平,但這裏太卷了,珍愛生命遠離摩安。”

陳詩酒:“那麽壕,總不至于千把塊的贊助費我們都拉不到吧?地鐵來回都得八塊了,這趟別讓我賠錢就行。還有……剛剛那個大夫說要去給我開藥,熱情勁兒都讓我有一種這裏拿藥不需要給錢的錯覺。一會他回來要是問我收費,我就說這藥我不要了。”

祝之繁取笑她:“摳哦,幹嘛呢你,赫吉又不虐待你,每個月生活費可是給你四千嗳!”

陳詩酒拿眼睛橫掃她:“四千你就叫,你燙個頭就這個數了。我得攢着大三的時候出國用,我又不像你有個開律所的爹媽,一個案子的代理費都夠我出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了。”

祝之繁:“但你沒一個坑爹貨哥哥。我爸說了,錢大部分是留給我哥的,等我出嫁的時候給一套房子一輛車,其餘多的別肖想。”

陳詩酒:“知足吧,你嘴裏的上海一套房都八位數起跳,更別提祝叔叔早就和我念你畢業的時候要給你買一輛718。我奶奶已經退休了,為了我留學的事,至今還在診所看診掙錢。十八線小城市的中産到了上海,毛都不是。”

Advertisement

祝之繁諷刺道:“是哦,我爸對我可真好!~一輛低配718一套徐彙160平的小戶型,對我真是好得不得了!瞧瞧他兒子現在開着法拉利、住着能遠眺東方明珠的三百平大平層,每個月光是泡妞的約會經費都得報銷十萬。沒有對比沒有傷害,有句話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從小我就不是被偏愛的那個。”

陳詩酒讓她趕緊打住,別提這些不高興的事了,好不容易治抑郁症的藥才徹底停了,別又功虧一篑。

“想想一會怎麽拉贊助吧,一說起這個我就心堵,出師未捷身先死,錢沒拿到先中暑了。”

祝之繁心裏有氣,擺出大小姐的架子,豪氣地說:“怕什麽,來都來了,不給拉倒。回頭我給你贊助費,不就三千塊。摩安要是真不給咱們也沒法子,不過很敗好感就是了,以後畢業的時候咱們不給這家投簡歷。”

兩人正說着,褶布屏風後面閃現出一個人影,她們都以為是大夫抓完藥回來了,沒想到是剛剛那個在前臺接待她們的助理。

陳詩酒和祝之繁互相看了一眼,這是……?

“贊助費的事情我們副總已經簽過字了,大領導簽字走流程會特別快,你們留一個銀行卡號,估計財務今天下班之前就能把款項彙過去。”

陳詩酒剛想道謝,助理又接着說:“我們副總吩咐了,如果你們要是不放心身體,怕後續身體有什麽狀況,可以上三甲醫院做個全面體檢,費用由我們報銷。另外一會兒你們回去,直接跟司機說就好,副總的司機已經在車庫裏就位等着你們了。”

這這……摩安壕的也太可怕了吧!真不愧是陳詩酒在網上篩選了很久的那塊“冤大頭肥肉”。

見識過大學生拉贊助被商家和企業罵得狗血淋頭的,沒見過拉贊助時候甲方爸爸這麽爽快,還态度快趕上海底撈的。

對于這種劇情,陳詩酒和祝之繁都有點發懵。

助理見她們有點不太相信的樣子,笑得特別和藹,解釋說:“我們副總是你們師兄啊,也是T大的呢。”

哦哦,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兒。據說每年T大藥學院最掐尖的那幾個畢業生,基本都是被摩安的校招消化了,看來這回瞎貓碰上死耗子,找對人了。

陳詩酒忙道謝說:“替我謝謝你們副總,方不方便留個他的聯系方式?我們想親口對他說聲謝謝,順便回頭我們宣傳的時候,把他的名字列在致謝欄裏。”

助理起了防備之心,職場大忌之一,要記牢領導的私人電話和辦公室座機謹慎對外公布。

馬上婉轉謝絕:“我們副總平時比較低調哦,從來沒接受過任何媒體的采訪,不喜歡出現在名利場上。抱歉~但你們的好意我會替你們轉達。”

助理的話術陳詩酒聽懂了,不就是不想給聯系方式嘛,不過不重要,錢到位就好。

“再次感謝你們副總,給你們添麻煩了。”

助理微笑:“不麻煩,我們集團的老規矩,對T大有優待,創始人就是T大的校友。”

摩安的創始人是T大校友,沒聽說啊?

陳詩酒為了宰摩安這塊肥肉,就差把摩安在官網上的簡介倒背如流了,是她看漏了什麽嗎?創始人陸伯光的教育履歷,本科畢業于賓夕法尼亞大學,碩士就讀于紐約大學,清華MBA。那個年代能去藤校留學,陸伯光的人生起點絕對很高。

但他就讀的這幾所高校,哪家都跟T大不沾邊兒吧?

不過像這種根系錯綜複雜的大集團,背後很多的關系網光靠百度是扒不出來的,只有懂行的人才明白誰才是背後真正的大佬。

助理說的這位創始者大佬,應該是另有其人。

***

司機徐遠見到兩個可人的小姑娘,新鮮極了。平時接送的都是生意上成熟透了的中年人:精明、體面、一絲不茍,和可愛兩個字毫不沾邊兒。

立在車門旁邊給她們敞開車門,眉開眼笑地問:“您二位上哪兒?”

祝之繁眼皮跳了跳,這位副總究竟何方神聖?要不是他們連面都沒見過,祝之繁真懷疑他是想泡自己或者陳詩酒。

誰特麽接送讨嫌的拉贊助學生妹,動用大勞啊?

勞嗳!用仁至義盡來形容她倆今天在摩安受到的待遇,都有點對不起這位副總的厚道。

陳詩酒不太認識車的牌子,赫吉一臺老式漿果紅桑塔納開了都快十年,只要沒壞,在她眼裏就是好車。

她對車子的認知還停留在四個輪、吃油、能跑這幾個簡單的概念裏。觀念裏唯一被科普好一點的車,就是經常出現在祝之繁嘴裏被吐槽的法拉利和保時捷718。她哥開着法拉利,但她爸說她畢業只給買718,這個梗是祝之繁心裏跨不過去的坎兒。

祝之繁興奮地讓司機給她們秀一秀車頭的小金人,據說有小偷專門偷小金人的,一個值20萬。

小金人緩緩從車頭升起來,祝之繁彎下腰還伸手去仔細地摸了摸,扭頭對陳詩酒說:“快,你快給我跟飛天小金人拍個合照!我去發個僅分組可見的朋友圈氣死我哥,讓他以為我爸給我買庫裏南了。”

陳詩酒勸她:“你省省吧,你哥又不蠢,你爸有這錢也早就被他薅走了。”

陳詩酒做法一樣繞着車子轉了一圈,祝之繁看見她這種詭異的行為,問她:“幹嘛呢你?”

陳詩酒:“我看看這車高級在哪兒,能讓你這麽興奮。”

轉了一圈,發現也就四個輪毂,沒多長幾個,陳詩酒評價:這種車也就坑有錢人,絕對坑不到她這樣的窮鬼身上。都是四個輪子在大馬路上跑,誰還比誰高貴了。除非是直升飛機,或許她還會高看一眼。

祝之繁好奇地問她:“這還不高級,你對高端車的定義要求到底有多高啊?”

陳詩酒想了想說:“也就能原地插上翅膀的那種。”

其實她想的是那種像變形金剛一樣的玩具車模型,折來折去,能變身成一輛有翅膀羽翼的變形車,特別酷炫。

兩個小姑娘滑稽的對話把徐遠逗笑了,他指着停在車庫裏老板的那輛大牛說:“也有長翅膀的車,你們要玩嗎?不過那輛送不了你們,那個車只有兩個座位。”

祝之繁這才注意到車庫角落裏,停了輛海水藍拼條紋白的蘭博基尼,頓時嗷嗷大叫:“就用這輛氣死我哥!陳詩酒,快幫我拍照。”

陳詩酒:“……”

拖着滿眼桃心徹底嗨了的祝之繁鑽進車裏,陳詩酒對徐遠致歉:“耽誤您了,麻煩把我們送去南昌路靠近襄陽南路那塊就好,那裏有家鹿鳴工作室,您知道嗎?”

徐遠很意外,小姑娘居然要去的目的地是“鹿鳴”。

這地方他太熟悉了,小時候陸星寒就經常被孟董和陸董丢在那個實驗室裏,跟着他爺爺奶奶過寒暑假。

鹿鳴:取陸老太太的姓和屠老爺子的名,組合而成。

陸明=鹿鳴。

“那塊兒我很熟,你們是屠老爺子的學生?”

“是啊,我們大一到大三都有他的課。”

難怪了,徐遠心說:為了接送兩個T大的學生,小陸總也不至于特地讓他來接送,原來是屠老爺子的學生,半個自己人了。

有一陣子沒見到屠老爺子來集團視察了,徐遠一邊掌着方向盤,一邊和後排落座的小姑娘閑聊:“屠老身體還好吧?自從老太太走了之後,他一下就被抽走了精氣神。以前多愛聚會、愛熱鬧的一個人,現在誰都叫不動。不過生病這事真是由天不由人,碰上了,真是一點法子都沒有。屠老一生研究出那麽多種治頑疾的藥,沒想到最後卻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愛人無藥可醫,這種打擊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

一輩子救了那麽多人,唯獨救不了自己最愛的人,是一件多麽絕望的事情。

在藥研崗位上兢兢業業,研發出來的藥救人無數,積了一世的德,上天卻對屠明幹這種缺德事。屠明确實是這世間最有資格指天罵地的凡人。

聽起來徐遠像是和屠明挺熟的,陳詩酒敏銳的第六感似乎隐隐約約意識到,屠明和摩安大概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摩安的一個司機,都能對屠明的家務事如數家珍,看來這二者肯定關系匪淺。

“還好,屠老師每天作息挺規律的。每天雷打不動早上去游泳,游完泳上工作室喝杯咖啡,很多時候精力比我們年輕人都強太多,我們熬不過他。”

徐遠輕笑了一聲:“是吧?從我是小夥子起,他就一直是這樣,三十年來沒變過。他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徐啊,成功貴在堅持。确實,這麽多年他一直堅持着自己的習慣,就是你說的那句雷打不動。開車這件事我堅持了三十年,也不見跻身成功人士行列,哈哈,看來有時候堅持也得找對方向。”

這種妄自菲薄式的自嘲,讓人聽着并不覺得有多幽默,甚至會讓人感受到一絲絲古怪的瘆人味道。

或許是陳詩酒想多了,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每個人都有向上的心嘛。

*****

陸星寒快下班的時候,徐遠給他打了個彙報電話,人已經送到了鹿鳴工作室。

聽到送達地址,他在心裏罵了句:操!

屠明這老頭也太不憐香惜玉了,陳詩酒不是下午剛中暑暈倒嗎?割韭菜也不急于這一時啊,至少得讓韭菜恢複元氣長起來吧?

“屠明在實驗室嗎?”

“在。”

“你見着他了?”

“見到屠老了,還讓我拎了一袋阿大蔥油餅回來。他說你小時候最饞蔥油餅,這是他下午讓黃牛去排隊買的,我一會兒就給您送到家裏去。”

陸星寒說:“蔥油餅你留着自己吃吧,不用給我送過來,送過來我也要丢垃圾桶。我奶奶為什麽得腸癌,這筆賬我永遠記在他頭上。說了不要吃剩菜剩飯就是不聽,他是鐵打的胃,我奶奶沒他那麽鋼筋鐵骨。跟有病似的,他挨過饑荒從小窮過來的,不代表人人都需要吃剩菜剩飯和他共情。”

徐遠嘆了一口氣,替祖孫倆說和說和,勸勸他:“得病這種事就是天災,這事兒也不能怨到屠老的身上。這毛病他已經改掉了,我去他實驗室的冰箱看過,現在是一點兒剩菜的痕跡都沒有。不過小寒,你把屠老實驗室的牆全砸了,這做的稍微有點過分了……再怎麽說,那些牆繪也是陸老太太的心血和愛好……”

徐遠一到這種苦口婆心規勸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像他小時候一樣,稱呼他為小寒。

陸星寒不屑地嘁了一聲,“人都走了,他倒把臭毛病戒掉了,準備禍害遺千年吧這是?!”

想起來自己監工了幾天鑿牆任務,嘴上惡狠狠地說着:“那些牆繪,他不配”,其實心裏是怕老頭子天天睹物思人,把身體給熬壞了。

陸星寒是這麽想的:家裏到處挂着奶奶陸穗生前的畫作,随随便便瞥到哪一幅,都夠屠老頭喝一壺的了。實驗室的就一件不留了吧,眼不見為淨,至少讓屠老頭有個喘息的地方。

對于老頭子,陸星寒該怨就怨,該愛之處,也絕不含糊。畢竟從小父母沒時間陪伴他,都是屠明一天到晚帶着他找樂子。

他教他練毛筆字、游泳、鬥蛐蛐兒、養國壽金魚,都是些無聊又能打發時間的興趣愛好。不像老上海名媛陸穗女士那樣,在他還是個潑猴兒玩心重的五歲小屁孩年紀,就嚴厲要求他老老實實坐在施坦威前,一天不練個兩小時的琴,絕對不不許出去玩兒。

屠明身上沒有那種老上海矯揉造作的小資腔調,如果真要算上一樣,每天必須喝一杯咖啡,算是他身上現在唯一的情調吧。

可就連這個摻雜西洋風的愛好,也是他在婚後,被從小喝着咖啡長大的陸穗培養起來的。

他是西北移民,從小跟着父母逃荒來上海。成長軌跡幾乎是一步一個腳印,靠着自己刻苦的真本事發家起來的。堪稱一部普通人的勵志奮鬥史。

除了咖啡之外,屠明這輩子最奢侈的愛好,可能就是落魄千金陸穗。

陸穗這一生可以用命好來形容。在一夜之間成了人人喊打的餘孽之際,是屠明不介意她的成分,願意冒死娶她為妻,并誓死捍衛她那些危險又精致的資階小愛好。

至于怎麽個誓死捍衛法兒,就要從屠明那些年歲沒白天沒黑夜地做科研搞錢說起。

別人搞科研是使命、是理想;屠明很俗,做科研完全是為了錢,為了媳婦兒的那些昂貴香水、衣服、包包之類舶來品。

為了哄媳婦兒開心,一瓶香水屠明折掉一個月的薪水,他是眼睛眨都不帶眨一下。

就連當初屠明願意出國做訪問學者,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方便媳婦兒去第五大道百貨大樓買買買。

回國後屠明一邊在高校任教,一邊鋪自己的商業攤子。當然,願意費神鋪這個攤子也是因為在大學裏當老師的那點工資,實在讓媳婦兒在買買買的時候捉襟見肘了,不得不想法子搞大錢,讓媳婦兒能痛痛快快地消費。

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經營,攤子越鋪越大,等到家裏幾個孩子已經長到能接手攤子的年紀,屠明才發現他鋪的攤子太大已經沒法兒收拾了。于是幹脆順理成章上市,由得幾個還算成器的孩子接管公司,去商海裏翻騰打鬥。

可以說,時尚人士陸穗功不可沒地成就了科學家屠大師,也可以說科學家屠明的勤奮成就了審美眼光卓絕的陸大師。

兩位才子佳人彼此相愛、相互成就,并且終其一生,都有持之以恒的愛好和事業。

美學與金錢,一雅一俗,一陽春白雪、一下裏巴人,像太極陰陽魚一樣,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乳交融、至高和諧境界。

在對咖啡徹底上瘾之後,屠明曾以為這輩子自己都戒不掉咖啡了。但如果拿咖啡和陸穗這兩大奢侈愛好相比,屠明的座右銘便是:屠明可以沒有咖啡,但屠明絕不能沒有陸穗。

可世界上再也沒有陸穗了啊……屠明的心碎了。

不過他的心碎從不輕易展示給別人看,就連最親的家人都沒見過他傷心欲絕的樣子。

自從陸穗走了,他就只會頑固地堅守住自己的另一個愛好——咖啡。

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自從陸穗走了,屠明喝了一輩子的拿鐵再也不喝了,改成了陸穗喜歡的美式。

以前他絕不喝苦成中藥一樣的美式,人生已經夠苦了,只有陸穗那種不識人間疾苦的大小姐才會覺得苦味值得細細品嘗。屠明厭惡這種不摻雜一絲甜味的苦,這讓他覺得生活裏全是絞痛着的玻璃渣,連一點糖都沒有。

可現在,餘生裏的每一天,他都在反複品味着那一杯杯無望的美式,飲鸩止渴一般,想要活成陸穗的樣子。

美式太苦了,陸穗怎麽會喜歡呢?人生太苦了,沒有陸穗又何來的甜呢?

一到夜裏,屠明就想痛飲美式,最好飲到一醉方休。以試圖在這種難以下咽的苦澀裏,嘗出一點兒陸穗的影子。

他在實驗臺前枯坐着,窗外路燈下的飛蛾,赴死一般一次次撞向滾燙慘黃的燈泡。

他想起了一個詞叫風燭殘年,陸穗一生愛美,可能就是因為沒辦法忍受他老态龍鐘的樣子,才狠心撇下他走了的吧?

怔忡間,有人叫了他一聲:“屠老師,您還不回家?今天的數據都導好了,明天再處理呀。”

屠明回過神來,是那個暑假來這幫忙的大一新生小姑娘。

陳詩酒盯着他屁股底下的那張長凳,心裏其實想的是:老師,你再不走,我這椅子沒法兒擺好。回頭看見椅子沒擺整齊,我就是那個被你罵飛的大冤種。所以……屠老師,您高擡貴臀,別再發呆,趕緊回家吧~

屠明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嘆了口氣。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禁熬,才晚上八點多,就急着下班了。不過今天的任務進度提前完成,幾個學生差不多都走光了,留下的這個應該是學生生物鏈底端的“勞模新人”。

勞模,顧名思義:實驗室裏啥活都得幹。

新人:全校最好欺負的大一嫩韭菜芽。

屠明想起來她今天下午跟自己請了兩個小時的假,好像碰上了什麽棘手的事兒,寒暄兩句:“下午的事兒辦完了嗎?”

陳詩酒露出整齊好看的牙,禮貌微笑着說:“辦好了呀,給社團拉贊助呢。”手指立起來,比了個三,“三千,超額完成。其實我們的目标是拿到兩千就謝天謝地了,報價三千只不過按照往常的套路,對方通常會在報價上面打個折扣,壓得狠的,最後拿個報價兩三成的都有。嘿嘿,托您的福,今天運氣爆好。”

最後一句托您的福,讓屠明虎軀一震,特地擡眼仔細瞧了一瞧眼前這個馬屁精小姑娘,總覺得她意有所圖。不過小姑娘長得特別順眼好看,再嗲都讓人讨厭不起來就是了。

怪殷勤的,他們西北人吃不慣這一套過分熱情的擺式,按照人上海的話叫發嗲。

一想到發嗲這個詞,屠明就又是一陣莫名心痛。小姑娘和老伴兒陸穗一樣,長得好看的小姑娘發嗲,一點都不讓人讨厭。

陸穗是标準的上海嗲囡,頭發都快全白了,早上出門還要摟着他的脖子讨頰吻。屠明會一邊裝作不情願的樣子笑罵她倚老賣老,其實一邊心裏得意暗爽的要死。

他喜歡嗲嗲的陸穗把他吃得死死的樣子。

難得屠明願意和一個菜鳥學生多聊兩句,那雙沉寂了半年之久的駱駝眼,似乎重新聚起了一束銳光。

這姑娘長得和陸穗不相上下的好看,就連身上透着的那股聰明伶俐勁兒,都不輸當年令他怦然心動的陸穗。

他誇她:“有心眼好,多個心眼子多條退路。你叫什麽名字?”

陳詩酒內心打起了一長串:?????

你沒事兒吧屠教授??是你讓我暑假來上項目的,結果你不知道我叫什麽?

內心一石驚起千層浪,表面卻風平浪靜繼續扮演乖嗲精,露出好學生式微笑:“屠老師,我叫陳詩酒。”

哦……陳詩酒。

屠明想起來了,因為陸穗曾經寫過一幅狂草的字兒:詩酒趁年華。他覺得這個名字順眼,就喊她暑假來跟實驗。

他很少喊大一新生寒暑假來自己的實驗室打下手,因為大一的學生總是熱情有餘而專業不足,随随便便鼓搗壞幾個實驗器材,都是飛走心痛的五位數。

屠明雖然很有錢,但這并不妨礙他很摳。

“暑假沒回家,跟家裏人說了嗎?”

“說了。”

“你要是想回家也行,才大一,想家也正常。”

陳詩酒心說:要不是為了績點和你的推薦信,老娘現在馬上卷鋪蓋連夜狂奔回烏列尼當我的小公舉!上海這鬼地方夏天真是熱的要命,再來一次中暑,沒準下一次我回烏列尼,就是以骨灰的形态。

“這麽晚了您還不回家呀?”

“我回去也沒事兒,頂多開着電視機,跟電視機互瞪。”

“那您應該養一只狗,有些狗是伴侶犬,還挺粘人的。”

“哦,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我孫子去年弄了只狗,改天我去借來玩兩天。”

“什麽犬種?那種雪橇犬,什麽阿拉斯加、哈士奇的就算了,沒把您家拆了就不錯了。”

屠明越聊越來勁,專業領域這塊兒他在學校裏都快無敵是多麽寂寞了,但養狗這方面他還真不熟,于是虛心向她請教:“那你說我養什麽狗好啊?”

陳詩酒端着手,摩挲着下巴,真誠給他建議:“泰迪這種趙日天雖然智商聰明,但是有點猥瑣。雪納瑞不怎麽掉毛體味小,但是脾氣倔。如果您不怕掉毛的話,要不養只牧羊犬?智商犬類第一,時而活潑時而溫順,特通人性。”

屠明一拍大腿:“好!就養牧羊犬。不對,我先問問我孫子,他養的什麽狗。我還是先借兩天來試養,萬一我養不來,就不養。”

屠明掏出手機,翻找出通訊裏備注叫“臭臭”的一串號碼,撥了過去。

臭臭:脾氣臭、說話臭。

“喂~?問你個事兒,你之前上美國弄了條什麽狗回來?”

“藍灣。你有事兒?”

“藍灣是什麽狗,牧羊犬嗎?是的話借我養兩天就還你。”

“是牧羊犬,但不借。”

“嘿臭小子,你小時候在我家蹭了多少頓飯啊你!都沒管你要飯錢!”

“飯錢你算一下,我讓管家到時候轉你。哦,狗~不借。”

屠明氣的跳腳:“破狗,老子不稀罕!送我我都不要!”

電話那頭話鋒一轉,問:“你實驗室下班了嗎?”

“下班了,不過還剩我和一個小姑娘沒走。怎麽,嫌我這被你禍禍的還不夠啊?再禍禍下去,我可要把精神損失費也算進去了。”

“沒有,我就問問。你趕緊回家吧,別仗着沒人管你了,你就可以放飛自我、無法無天啊!”

屠明一說小姑娘,陸星寒就知道肯定是陳詩酒這菜雞還在實驗室搞衛生。

每個實驗室的新人,都逃不過下班後搞衛生的命運。

陳詩酒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這這這,這就是傳說中的紳士老學究——屠明、屠大教授?

也忒幼稚過頭了吧?他孫子可真厲害,三言兩語就讓屠明這個老學究的端莊老夫子儀态破功。

屠明挂了電話,扶着額一陣頭疼,別人是逆子,到他這就是逆孫。

他和陸穗的兩兒兩女都教得不錯,一竿子孫輩也都還過得去,唯獨陸星寒這個從小在他們身邊長大的煩纏鬼,長大了之後最不粘他們,還仗着他們的偏寵,時不時有恃無恐地來叫板。

屠明撂了電話,在心裏沖着屏幕罵:再犟,瞧瞧我把不把身後的大頭股額留給你!

絲毫不覺自己擺鬼臉的幼稚行為,已經讓一旁看熱鬧的陳詩酒徹底石化。

“我下班了啊,你記得關好門窗,走的時候檢查好門鎖。”屠明抓過實驗臺上早就整理好的公文包,迫不及待想回家去網上挑狗。

呵,老子有的是錢,什麽狗我買不到!

快走吧您~別耽誤我搞完衛生早點走~陳詩酒心說。

嘴上一點不吃虧,繼續扮演乖乖好學生:“嗯嗯,屠教授您路上開車慢點兒。”

聽到大門口屠明的汽車引擎發動聲,陳詩酒總算松了口氣。

可算走了,再拖下去,打掃衛生加上倒個地鐵回祝之繁那兒,今晚能十二點前睡覺都算早的了。

免費陪聊這麽久,嘴巴都唠渴了,陳詩酒轉身去茶水間翻出紙杯子,一口氣接了兩大杯的純淨水灌下去。

出來繼續搞衛生:抹一遍地板和實驗臺,歸置一下零散的儀器,檢查一下還在運行的儀器插頭有沒有接好。順便去冰箱裏檢查一下今天師兄師姐擺進去的樣本有沒有整齊按序列放好。所有打掃工作全部完成,最後再調整一下實驗室矮凳、長凳、高凳的位置,ok搞定~

關掉空調,遙控也要在置物櫃上擺得板正,今天總算圓滿落幕。

就在她關了燈準備鎖門之際,門口又傳來了一陣汽車引擎的發動聲。

一束遠光燈打在正在門口鎖門的陳詩酒身上。

光照強烈刺眼,陳詩酒睜不開眼,下意識拿手掌去擋光。

她以為是屠明忘記帶什麽東西回去,又折返來取,不料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微塵浮動的光束後面傳來——“下班了啊?”

嗯?聲音有點耳熟。

“吃夜宵,這回總有空了吧?”

陸星寒關掉車子的遠光燈,并将車子熄了火。

陳詩酒借着暈黃的路燈,看清了那個倚靠在車門邊上的身影。

寬肩長腿,光束從他的斜上方打下來,将他的面部輪廓分割得泾渭分明。鼻子像山脈一樣挺拔隆起,但眼窩銜接眉骨那塊兒接收不到光線,又被陰影吞噬得凹凼進去。

他整張臉,此時就跟建模臉一樣,顯得既立體又完美得過分。

啊~不失戀的時候,這人還挺人模狗樣的。

屬于讓人多看兩眼,就會心跳加速的那種。

“夜宵任選嗎?”她問。

大概是因為距離産生美,他在路燈下笑得格外好看,“随你,當然是任選啊~”

這笑容陳詩酒看得心髒有點受刺激,要是現場有心電圖監測儀的話,保證她這會兒的監測圖形一定是緊湊波動起伏的一座座小山丘。

“你怎麽知道我還沒下班?”她一邊給門落鎖,一邊低頭問。

“猜的。”

她有點不信。

“順路過來瞧一瞧,看看我的工程是不是徹底竣工了。”

“哦,你不早說,我都鎖完門了。”

“那我明天還來。”

“你不嫌麻煩啊?”

“掙錢哪有不麻煩的啊!”

“也對……”

聽着他大晚上還要出來監工,想必生活一定很不容易。

陳詩酒決定仁慈一點,一會兒幹脆和他AA夜宵算了。

“去吃東北大醬骨吧,這條巷子右拐出去沒兩步路就到。”

“正好,我還可以給我的狗打包兩根帶回去。”

“你還養狗?”

“是啊,難道我臉上寫着‘不配養狗’這幾個字嗎?”

今晚真是捅了狗窩了,怎麽跟誰聊,都繞不開狗這個話題。

陳詩酒拒絕就這個話題繼續深入展開下去。

邁下臺階,走到他面前,對他開的車渾然不感冒,鈍感十足,一點兒都沒嗅到金錢的味道,只是誇了句:“你這車還挺像漫畫裏的模型車,科技感十足。”

陸星寒側頭瞄了一眼,邁凱倫也就那樣兒吧。

“那我把車就停這,這一帶不是很好停車。”

“哦。”

“你很怕熱嗎?”想起來白天她中暑暈倒。

他跟人搭讪的話題一直這麽跳脫嗎?

狗→車→熱,風馬牛不相及,陳詩酒在這裏面完全沒找出前後邏輯。

“有點。”

“那要不我還是開車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