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受辱

莫說趙冉冉滿心裏只有表兄一人,便是沒有表兄,也斷不會看上這樣一個聒噪貪利的落第秀才。

平心而論,她曉得自個兒相貌拙陋,原本就沒有門第對等的男子相配的。可她心裏的傲氣從來就沒比任何世家女少過,甚至的确想過,若尋不着真心實意的郎君,此生寥落獨過也可圓滿。

見她始終謙辭推拒,土路盡頭又似有人過來了,張家姐弟才算暫且放下,走的時候臉上都十分難看,尤其是那張秀才,背過身後一連嘟囔暗罵了好幾句。

“阿姐怎的拐這兒來了,我就挑個水的功夫,回來你就不見了。”

迎面走來的少年一身短打,額角沁着層薄汗,桃花眼裏泛着憂色,疾步過來拉她。

掌心相扣的那一瞬,或許是被村民不善譏諷的眼神駭着了,趙冉冉心頭一穩,竟是沒有掙開。

遠處主路上人語聲漸大,段征垂頭望她一眼,拉着她的手就轉巷間小道往回走。

“鍋裏不是留了米粥,我特意溫着,你都沒喝就跑出來了。一會兒你先少喝些,待我炒上兩碟一道吃晌午的飯罷了。”

他刻意撿人少的路走,一面走時一面還絮絮叨叨着。

似是剛挑完水的緣故,少年的掌心裏很熱,握的久時,甚至有些發燙。

他腳步大巷子又窄,走的快些便時不時要回過頭說話。

影子打在仲春苔綠的土牆上,碎金般的日陽落在他年輕俊逸的側臉上,偏着頭眼尾上揚着,光暈下斜睨的眼角裏,似流瀉着潋滟春景。

聽着他這突如其來的絮叨,趙冉冉雖只是敷衍着随口應兩句,心事忡忡間倒也奇異般得褪去些不安。

那一聲聲阿姐喚着,在這樹影天光裏,倒讓她真生出種錯覺,就像他兩個真個是姐弟,行在這田間阡陌,要一道歸家生火造飯一般。

然而這終歸是假的,他兩個不過是亂世時暫且湊一處,來處去處皆不同,總是要散夥的。

“張家探得了表兄的消息,過兩日我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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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腳下微頓,撇撇嘴頭也不回地問:“去哪裏,想好怎麽走了嗎。”

“薛嬷嬷識得好幾戶商行,今日我便去問問,有沒有南去的……”

掌心一緊,前頭人忽然停了下來,轉過頭眉眼安靜地看着她。

這一處巷子極窄,距離拉近後,她整個人被他蓋住,一下子陷入片陰影裏。

在這樣如炬凝望的視線裏,趙冉冉免不得便想起毒發時兩人相擁的情形,垂了眸子,臉上紅暈騰起,一時間氣弱的有些不敢擡眼面對。

本心裏,她想着盡早同他斬斷牽連。

可私心裏,她也怕路上不太平,趙冉冉覺着還是至少到了外祖家,才好打發了這人。

到時候,多予些金銀酬謝也就罷了。

這麽想着,又有種利用人的愧疚,面紗下菱唇抿了抿,低聲詢問道:“此去邬呈,千裏之遙,你若是…”

“不是說了麽,阿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不耐神色一晃而過,段征垂首展眉,對着她笑了笑。

這一笑,剎那間将稀薄春色染得濃重。

不殺人的時候,有需要的時候,他慣了這樣的笑。

多虧了這副皮囊,入匪窩的第一日,對着讓他家破人亡的土匪頭子,他也是這樣笑。

“外頭也太平了些,你不是要尋…軍中兄弟,陪着去南邊,會不會耽擱了尋人。”

她這話說的吞吐,客氣的套話居多,聽得段征心裏頭便更是不屑厭煩起來。

他平生最恨兩樁事,一是背叛,二就是這幫酸儒假惺惺文绉绉的客套。

時局這麽亂,就她這般嬌怯無用的,怕是才出京畿就被人吃的骨頭都不剩了吧。

還在這假意推辭什麽……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愈發和煦頗為刻意地矮了身問:“隊伍散了我還能有什麽?倒是你,若是在路上藥性發了,外頭人可不會像我這般待你好。”

‘待你好’三個字長針一樣紮人,她下意識就将手甩脫了,蹙眉悶聲道:“多謝你,不會再有了。”

在看到那雙素來怯懦的眸子透着堅定郁色,已然有些微微發紅時,段征到底沒說什麽,只是固執地又去拉她的手。

遭到反抗後,他背着身子低聲說了句:“再動的話,只好扛着你走了。”

被他這話唬住,四下無人,趙冉冉也就暫且放棄随他去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張秀才家後來又來了一回,旁敲側擊的也都沒有正是再說提親的事,而他原本的定親對象就已經洞察了一切。

去問薛嬷嬷打聽商行南下的時候,趙筱晴在一旁繡個布繃子,往日靈氣的眉眼裏俱是怨憤戾氣。

走的時候,當着自己母親的面,她便不陰不陽地來了句:“姐姐品貌,委屈委屈,想想配張家小子也不是不能過嘛。”

薛嬷嬷難得狠狠瞪了女兒一眼,一團和氣的臉上有些恨鐵不成鋼似的,毫不留情地斥責了兩句後,又來好言寬慰趙冉冉。

南下的商隊不好找,就這麽等到了四月末,她就一直避在院子裏,商隊沒尋來,倒是聽的近來薛嬷嬷帶着女兒去張家鬧了通,趙筱晴本是譏諷她,對着那率先悔婚的張泰然,卻是指天罵地在人門罵出些‘一家子癞□□’、‘不得好死’一類的話。

叫罵聲喧天,村子裏立時傳遍了,風言風語的漸漸更甚了起來。

偏這兩日段征總往山上跑,說是采些野山菌曬了帶路上吃,她心裏記挂表兄焦急尋商隊,也就并不多留意。

這一日吃過午飯,趙冉冉一個人在外院老樹下發呆時,院門被人敲響了。

開的門時,卻是那張秀才打扮齊整,獨自一個兒過來的。

這次張秀才直接帶了婚書禮單來,正午人煙少,趙冉冉堅持開着院門,就這麽站着,臉上究竟還是客氣的:“張先生授課完了,正是該回家好生歇息,可是有要緊事?”

聽了這麽句趕客的話,張泰然卻毫不在意,舉着大紅燙金的禮單,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就說了起來。

他自恃容貌才情尚算不錯,也算是這桃源村少有的讀書人,上回沒讓人應下婚事,只覺是自家二姐嘴笨,亦或是說的不夠明白。不然就這麽個破落戶的醜婦,他勢必也得趁機拿下了。

“不才十二歲即過院試,只是這些年北方鄉試卷子與我犯沖,小姐切莫憂慮計較,成婚之後,待我随你南下應天府,到時少不得兩場同過,位列三甲!”

“我亦看好張先生,不過…”趙冉冉按下燙金禮單,遠遠地又塞回他懷裏,挨不過還是直言了句:

“不過爹爹說過,南方士子毓秀者如過江之鲫,若論科考,還是北邊要容易些的。”

張秀才讪笑了下,心裏頭已然有些不悅,遂轉了話鋒開始說些頗肉麻的許諾情話。

見他一面說一面靠近,催迫着一樣愈發連話都不讓人回一句。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終是伸手擋了道:“家父已允我與表兄結親,婚約在身,此生此世便山海可平,斷無他緣。”

如此斷然明志,讓他臉上頓時起了陰雲。

明白自己是徹底沒戲後,他哼笑着收了禮單,就這麽擋在門前奚落起人來。

難聽的話越說越多,她将自己遮在門檐下的陰影裏,漸漸的像是傷處都被扒開一般,身子也有些發顫起來。

正在這檔口,段征扛着藥鋤草筐跨門而入。

他只是輕輕掃了二人一眼,便徑直背着筐子去了廚房。

張秀才雖被他那一眼看得渾身不自在,只是怒罵呵斥的話沒說完,并不甘心就此離去。

“瞧不上我這樣讀書人,倒是會同他一處,不清不楚的,成日介鬼混還說甚婚約……我呸!沒人要的醜婦,裝甚烈女貞婦,也不看看眼下的情形,還當自個兒是尚書小姐呢,人家俞公子說不得在楚國入仕,還會要你這又醜又破落的爛.貨!?”

一番話早在心裏醞釀許久,本是該一氣呵成地潑出來,只是院子裏那少年劈柴的身形怪吓人。

張秀才邊叫嚷邊朝廚房門前瞅,見那少年也就是劈柴并不管自己,他一下子被一股無名怒意充斥,覺着自己不該對兩個外村人露怯,遂上前兩步,竟開始動起手來。

原本還只是言語官司,這一下推得趙冉冉懵了,回嘴的話都忘了詞。

下一刻,卻被他劈頭拉住面紗,蠻力一扯時,她發間乍痛了下,不僅臉上再無遮擋,連鬓發都被扯斷了幾根。

“阿姐!”見狀,段征也不再聽閑了,提了斧子兩步就走過來。

徹底看清了她臉上形容,張泰然睜圓了眼睛。

“世上何來你這般醜婦!賊老天真會戲耍我,夜裏揭了面,豈不是得被你活活吓死了。”趕忙又啐了句,在少年近前時,他恰好退到了院門外頭,嘴裏說着晦氣又朝門檻上吐了兩口便跑開了。

等他走後,趙冉冉先還是怔楞着出神,繼而瞧見地上被踩髒的鲛绡時,眉梢苦澀皺了,眼淚頃刻間就落了下來。

段征吊着雙冷眼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張秀才疾走的背影,回過頭時,心下微微一堵。

沒了鲛绡遮蔽,胎痕雜亂遍布着,那右半張臉着實讓人心驚。

只是再看她紅着眼睛,眉梢鼻尖皺着,淚珠墜如江河,聲息卻一絲兒也無。

“不帶了也好。”

暮色裏,他忽然覺着聽她這麽哭比看着那張臉還要不适,遂丢了斧子在地上,皺眉捧了她臉。

“那厮渾說的,這才沒幾次,我不就瞧慣了麽,再醜再難看,其實也不耽誤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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