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恩愛夫妻
金曼曼很少回憶往事, 她認為沒有意義,過去已經過去,幸福的記憶像是黑洞,不斷地吸走她面對現實的勇氣——從前, 她确實是很幸福的, 金家并不算殷實,只是普通工薪家庭, 但金曼曼從小到大沒有對金錢的感知, 她不知道學藝術是很貴的, 也沒有聽家裏人讨論過家庭經濟,金曼曼小時候物欲不強, 但她想要的都能得到, 有時她不想要的也能得到, 她父母很喜歡給她買東西。
但後來一定是發生了變故, 金曼曼對Irina說, “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會懂, 忽然間, 一切都不同了。我媽媽查出胃癌晚期, 她每年體檢,但是……胃癌是檢查不出來的。”
手術費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漂亮的媽媽變得消瘦、虛弱,頭發一片片地往下掉, 她的病情卡在一個很巧合的區間, 可以做手術,也可以試着化療、放療, 不至于完全放棄治療, 還有一線希望。
希望——對于癌症病人家屬來說, 就是最昂貴的東西,母親的求生意願也很強,金家開始舉債,在抗癌過程中,他們慢慢賣掉能賣掉的東西,最後留下來的只有不值什麽錢的國産車,因為父親希望母親去醫院治療時能夠方便接送。
“從那時候開始,我感受到貧窮。”金曼曼對Irina說,“我媽媽一個月吃藥要吃六千塊,他們的工資加在一起只有七千,我們還要生活,絕對的入不敷出。醫生說,還有一種靶向藥,我媽媽可以吃吃看,你知道靶向藥嗎?Targeting Therapy。”
“我知道。”Irina說,她的雙眼突然充滿了淚水,“我也查過它的英文,我媽媽也需要吃它,我們吃不起,一次療程是我們全年工資的兩倍。”
金錢可以買來生命,在癌症病人身上,這句話沒有任何問題,金錢不能買來治愈,但在大部分足夠幸運的家庭中,昂貴的靶向藥物能延緩病程,買來病人和家人相處的時間。Irina為了母親,十六歲遠赴海外做了模特,金曼曼當時不知道可以這樣賺錢,如果她知道,她也會這麽做。
但是,信息的流通有時也很昂貴,她不知道,當時金曼曼很無助,但在小城中,像她這樣的女孩除了好好讀書之外,沒有任何辦法能幫上母親,她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只是去奶茶店打工,收入極低,低到絕望的人也知道不劃算。
但這不是厄運的全部,金曼曼的父親為了家庭做兩份工,他也想給妻子吃靶向藥,這是個虛無缥缈的目标,很難通過兼職實現,親戚朋友們也早已借遍了,很多人都勸他們放棄,“不要人財兩空。”
這是個非常考驗人性的選擇,考驗病人,也考驗家屬,但父親沒有等到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就先離開了這個世界——車禍,大概是太累了,沒看清路,雨夜開貨車,失控撞山,當場死亡。
“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叫做麻繩專挑細處斷,我覺得這句話非常有道理。從概率上看,苦命人疲憊奔波,出事的幾率,要比別人高得多。”
金曼曼望着眼前直沖雲霄的建築物,還有其中出入的男男女女,他們看起來全都和這座商場一樣,光鮮亮麗,健康、自信而無憂無慮,這是那時候的金曼曼完全無法想像的景象,那時候她的生活只有連續不斷的失去。
“我媽媽沒有吃上靶向藥,她很快複發轉移了,發現複發那晚她哭了一夜,她一直罵我爸爸開車不小心,她擔心我,她死了,我還有爸爸,現在爸爸先死了,她也死了,她不知道以後我一個人該怎麽過。”
但她還是熬過來了,她和Irina,她們現在還是坐在這裏,穿戴着頂尖,或者次頂尖的名牌服飾,Irina剛才在商場裏随手花銷的購物款,足夠買下這世上絕大多數靶向藥——就算買不下來,她也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差額補上。
至于金曼曼,她銀行賬戶裏的這筆錢也夠她媽媽再活三四年,三四年後,或許有耐藥性,或許沒有,一切都看運氣,但三四年的陪伴是錢可以買得來的。金曼曼很喜歡錢,錢在這種時候有不可取代的用處。
“我們應該感到幸福。”Irina對她說,但金曼曼知道,她指的其實是自己。“我應該感到幸福。我十六歲的時候,曾經對我自己說,如果有人能給我一百萬美元,我願意出賣我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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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找到了買家,他的出價遠比一百萬美元要高,他對我也很好,我應該快樂。”Irina對金曼曼說,她突然自嘲地笑起來,“否則我該怎麽和朋友們說?女孩們,我上岸了,嫁給了億萬富翁,但我依然并不幸福。”
女孩們将肯定認為Irina是在炫耀,但實際上,Irina也不和她們來往了,她很清楚女孩們的德行,她們是會來搶老公的。
“我沒有什麽朋友。”她說,“如果你也住在NY就好了,我相信你,你會是我的朋友,可惜你住在S市。”
為了表達她的投緣和安慰,Irina把她買下的限量蜥蜴皮包包送給金曼曼,“我想讓你開心,寶貝,我想讓你感到沒有那樣空虛。”
因為她也感受過那樣的空虛,所以Irina很喜歡送人禮物,尤其是金曼曼這樣,曾經和她處境類似的女孩,她已有了充裕的物質,大概現在是想要看看一些新的可能性,一個像她這樣,沒有家庭,沒有夢想,只有漂亮的女孩,如果沒有将自己的美貌變現,她們将會怎麽樣。
但她送給金曼曼的這個包,只是一種虛無的安慰,她們彼此都很清楚,最需要錢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因為貧窮造成的傷害将終生伴随,現在,錢已經沒有那樣急缺了,但對錢的渴望留了下來,萦繞不散,她們想要錢,很多很多的錢,但再多都不足夠,都無法填滿心中的空洞。
她們大約是下午四點收到消息,朱總已經開完會,他們準備去吃飯了,Irina出現在菜館時,已經完全看不出來剛哭過,她臉上挂着得體的笑容,走到朱總身邊,微笑着凝視他。“親愛的。”
任何人看到這一幕,不會懷疑Irina很愛她的老公,被這樣一個美女喜愛,帶來的是純粹的虛榮感,朱總笑得也很滿意,他親了Irina的臉頰一下,“下午玩得開心嗎?”
Irina說玩得很開心,“我給你買了很多衣服。”
“我的衣服已經夠我穿兩輩子了,寶貝。”
“那就說明你還需要更多,我朋友們的丈夫都有足夠幾輩子穿的衣服——幾是複數,大于2。”
朱Jimmy大笑,自豪地對林陽說,“我老婆很聰明吧!她為了我才開始學中文,但學習速度真的很快!”
Irina對金曼曼淺淺一笑,笑容裏滿是前輩的套路。林陽也湊趣地笑起來,示意服務生上菜,“今天高低整兩杯吧,Jimmy?”
朱總掀開T恤,露出腰側的胰島素泵拍了拍,搖搖頭,“你們喝!”
但他敢喝果汁,金曼曼覺得這和酒精比危害還更大,Irina在一旁無辜的美麗着,似乎沒有阻止丈夫的意思,朱總解釋說,“美國那邊的醫生理念是不一樣的,既然挂泵,那就應該正常生活,想吃什麽吃什麽,它會自己去調整,以保證生活質量為先。”
“啊。”于是林陽和金曼曼做理解狀,看來朱總只是單純不想喝酒,吃東西是沒關系的。
服務生開始上菜,金曼曼借故溜出去看了下菜單,加了一道油醋汁沙拉給Irina,她認為林陽點菜時沒有照顧到Irina的胃口,有些過于傲慢。她回包廂時,紅燒羊肉煲已經端上來了,林陽正在介紹,“說來也巧,Jimmy,你一定要嘗嘗這個羊肉,看看能不能吃點什麽出來。”
Jimmy将信将疑,夾了一塊,“說起來,我之前還發了個朋友圈,介紹我家鄉的美食——哦!”
他的眼睛驚喜地瞪圓了,“有黨參的味道,是我老家的湖羊做法啊!”
林陽笑着說,“今早剛做好,從N市人肉快遞打包過來的,這是N市最正宗的老店了,怎麽樣,是記憶中的味道嗎?”
朱總只顧着吃,連吃三塊,這才豎起大拇指,“是,好吃,就是這個味!”
他伸手去夠勺子,手指甚至有些顫抖,“Irina你也嘗嘗。”
他為Irina裝了整整一碗,Irina細嚼慢咽,吃羊肉的速度比吃西蘭花更慢十倍,她對于丈夫的情緒一律是微笑以對,“很好吃,看到你很喜歡,我好高興。”
不過朱總不會注意這些細節,林陽借此機會已經打破規矩,讓他喝上了酒,而且喝的就是N市本地的啤酒,朱總的回憶閥門一下就被打開了,知道快遞員就坐在自己面前,更是敬了金曼曼三四杯酒,和林陽一起,一邊碰杯一邊說起自己的往事:朱總在國內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家境貧寒,讀完大學之後,又耐不住寂寞,總是折騰創業,公司開一個倒一個。
“時運不濟!也是當時不成熟——我最窮的時候,一周只吃一次這個羊肉面,那時候覺得,好香啊,太香了,從小就好這一口,我小時候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要一個羊肉鍋下酒,很慚愧,畢業後能随時實現的時間也不多。”
“一定要連皮吃,皮下那塊最香最有滋味,我吃完面回家,我兒子對我說,爸爸,你聞起來就像一只羊……”
他的話突兀的中斷了,Irina在一邊安然地吃着沙拉,像一只羊一樣慢慢地咀嚼着青草,她這時候的中文似乎變得很不好,聽不懂丈夫無意間洩露的婚戀往事——按朱總的年齡,他之前有過婚史也不稀奇。
金曼曼猜測,朱總多次回國,卻從不回故鄉,大概是也有自己的傷心事,這碗羊肉,吃的是鄉情,也是往事。只是,她望着眼前這對極不登對的親密夫妻,不禁浮現出荒謬至啼笑皆非的感覺,他們看起來很恩愛,又這樣富有,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寶寶了——但荒謬的是,她從未見過比他們倆對彼此更漠不關心的一對。
通常來說,買賣婚姻中,至少買方應當獲得一些快樂,但朱氏夫婦似乎打破了她的猜想,在極度充裕的金錢中,不論是購買者還是出賣者,看起來都這樣的空虛而孤獨,金錢并未能增添絲毫幸福,反而帶來更深的剝奪和絕望,他們如此的有錢,如此的——‘恩愛’,卻還是如此的不幸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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