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謝三笑一只手時不時扶一扶鼻梁上的金絲邊兒眼鏡,一只手捏着一頁書角,唉聲嘆氣了一個晌午,跑堂的阿德來來回回伺候了好幾桌人了,每每打櫃臺走過就能聽到二掌櫃的嘆氣聲,整得他一晌午也是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是犯了錯惹二掌櫃的在想法子治他。
好不容易待茶莊生意清閑了些,阿德心驚膽戰地掠過去,瞅了瞅謝三笑的臉色,陪着小心問道,“二掌櫃,我可是做了啥子錯事嘞?”
謝三笑愣了愣,将定格在賬本上的眼神兒轉到了阿德身上,恍惚了好半天才突然換上尋常的笑臉,說道,“沒啊,你都莊子裏老人了,還能錯哪兒去啊?”
阿德扭捏了半天,到底是将原先的顧慮吞回了肚子,因為謝三笑剛才的沒晃過神,阿德看得清楚,二掌櫃眼裏的陰損可是逼真得他汗毛都倒豎了一層。
這是二掌櫃每每要坑人時才有的眼神,肯定是自己上次偷懶叫小鄧替自己跑了趟腿被二掌櫃的發現了,這眼神看着就是在琢磨着坑他,當即不敢再吱聲,兢兢業業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出業績将功贖罪,再也不能偷懶,至少不再偷得那麽明顯……
謝三笑一頭霧水地看着阿德意氣風發地轉身就走,眨了眨眼,複又将眼神黏到賬本之上,重重地又嘆了口悠長而深遠的氣。
今兒一大早陸清揚帶着葉秋臨出門前,極為随意地将這冊賬本子放到了謝三笑跟前,意味深長地沖他點了點頭,謝三笑翻開一看竟是茶莊的利潤賬簿,眼裏的笑頓時退下三分,他這多年又沒吃莊裏多少回扣,這是要做什麽?心懷忐忑地一路翻查下去,一顆心都涼了。
天福茶莊生意興隆,客源不斷,理應賺了很多才是,可謝三笑跟了陸清揚這麽多年真真是除了跑堂夥計的薪酬不會拖欠外,從未見到陸清揚手氣變得闊綽,依舊是粗茶淡飯,原只當是大掌櫃生性如此,豈料這茶莊賺取的銀子全都貼了出去!
動辄上萬,一筆一筆清清楚楚地記在冊子裏,尤其是去年葉先生去了東三省後,賬面上更是直接劃去了十萬兩之多的白銀!
大掌櫃的錢都讓葉先生拿了?這樣想起來,好像原先葉先生就偶爾會來天福茶莊開場,天福茶莊二樓靠邊角的雅閣大掌櫃也是從來沒有讓別人用過,卻是每日都叫人打掃幹淨,而葉先生一來鐵定用的就是那一間!
他二人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
這不能夠呀,整個北京城都知道徐世昌看葉先生看得緊,又怎麽會讓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着別人……那個呢?難道葉先生不是徐世昌的那個?除了葉先生,倒真是沒看過徐世昌養過別的男寵……那葉先生拿了錢又給了誰呢?
況且,如果徐世昌對葉先生沒有這樣的想法,為何去年上任東三省總督死活也要帶上葉先生呢?肯定連着這麽些年收的茶莊的銀子一起帶了過去,這又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謝三笑腦子轉不過彎兒了,不由唉聲嘆氣,這才讓阿德産生了誤會,倒也是歪打正着,謝三笑看着阿德一臉嚴肅地上了樓,眼睛餘光不經意撇到了剛好自一間雅閣裏出來的小鄧,低下頭的瞬間腦子就跟過了電似的,一下子都通徹明白了過來。
小鄧是前年來的北京城,險些餓死在路上,阿德一大清早開門順着門縫黑不隆冬地滾進來一團破爛,看得清了才發現竟是個十五六歲的娃娃,當即将人拖進店裏一通忙活,小鄧恢複意識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餓,謝三笑來了之後才知道這孩子是從東北逃難逃過來的,日俄在東北打得不可開交,壓根兒不管死沒死中國人,小鄧的爹媽都死在了東北,就剩他一人兒上輩子積了德,一路乞讨竟也是讓他活着到了北京,這之後就被謝三笑留在了茶莊。
東北在打仗,打仗就有軍|火,徐世昌知道大掌櫃的和葉先生的關系還堅持将葉先生帶往東三省,是因為大掌櫃本就和他們商量好了,徐世昌在東北開商埠,借國債,連與國,修鐵路,推新政,以此來抵制日俄對東北的控制,所來所往無一不需要大量的銀子,可大掌櫃的也不可能做賠本生意,徐世昌帶着葉先生暗地裏恐怕就是用着大掌櫃贈與的銀子購置軍|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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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三笑的心就像是有着一柄冰涼刺骨的尖刀順着包衣危險的游走着,跳動都不敢激烈,大掌櫃的私下購買軍|火又是在作何打算?是保皇派?洪門?哥老會?安清幫?還是革命黨……
不管哪一幫哪一派,總歸是這批軍|火即将入京,而大掌櫃擺明了甩手不理,指望他去接貨,不然為何大費周章地将這藏盡了秘密的賬本拿出來給他看?
這是趕鴨子上架,逼着自己入夥啊!
還說什麽“三笑,我不會讓茶莊毀在我手裏”,全是放屁,他媽的到最後擦屁股的不還是他?!
萬年被人壓的老二謝三笑悲憤了,恨不得撕了手裏的賬本,他一個文人弱士去哪兒尋那些飛檐走壁、百步穿楊的功力去接這燙手的山芋?依他看,陸清揚就是瘋了!要是弄得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或是被其他哪個旮旯裏蹦出來的玩意兒劫了貨,他這是以死謝罪呢,還是拖着這豬油蒙了心的陸清揚一起同歸于盡呢?
驀然之間,謝三笑心中的狂躁和不安盡數退去,怔了片刻,極為緩慢地綻放了一個笑容,嘴角輕輕上挑,眉眼彎彎,連着眼角周圍都布上了細細密密的紋路,可眼裏全是算計的陰損,低頭看了眼賬本,拿起來照着扉頁吹了口氣兒,哼着小調兒轉身上了樓,将賬本仔仔細細鎖好。
嘿,大掌櫃的那麽聰明的人,又怎麽會毫無道理地将這麽重要的貨交到手無縛雞之力的他手上?他那意思就是要讓他丢了這批貨!
看東西他不會,丢東西他還能不會?
謝三笑心情很好地下了樓,碰到變得格外勤快的阿德,還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弄得阿德腳步生風,心虛得不得不更勤快一層樓。
*****
段敬學渾渾噩噩地被送回段家大院兒的時候,還沒進門就發現裏頭哭鬧成了一團,心知定是爹的斬監候已經通傳了過來,沒人老回跟進去,只段敬學一人進門,擡腳進到裏頭才發現,老太爺聽聞了三爺斬監候的判決,一口氣兒沒喘上來,撒手就這麽走了。
段敬學的心口被大鐵錘狠狠地砸了一下,悶得他透不過氣兒,眼見着天兒暗沉沉地就黑了下來,突然肚腹中傳來一陣絞痛,連帶着骨血從口腔迫不及待地噴湧而出,只是這幾日惶惶不安壓根兒沒吃過多少東西,嘔出來的也淨是些膽汁黃水,灼得一路腸胃到嗓子眼兒都是火辣辣的疼,最終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輾轉醒過來的時候天兒黑得段敬學心頭一驚,掙紮着要起身卻是被人一把攔住按到了床上,張兆晴帶着濃濃鼻音的嘶啞嗓子安安靜靜地說道,“敬學,娘在。”
段敬學睜着眼不安地轉動着,猶疑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娘,為何不點燈?”
張兆晴一把捂住了嘴,紅腫的眼再次蓄滿淚水,悶着愣是沒讓自己哭出聲,在段敬學越來越不安的躁動下,突然起身鎮定地說道,“李大人,勞煩您給看看了。”
段敬學這才發覺屋子裏并不只有他娘,眼睛看不見耳朵就會變得越發敏銳,他聽到丫頭急急跑出去嘴裏說着“快請大爺過來”,也知道如今給他搭脈的正是宮裏太醫院當值和大爺是同僚的李大人。
自己的病連大伯都不敢妄下定論了麽?再看他們行動并無阻礙,一想之下心也就沉了下去,自己這是……瞎了吧……
演紫薇麽我操!
李大人在段敬學腦袋上細細看了看,再翻了翻他的眼皮兒,眉頭皺得是越來越緊,脈象都摸了有三次,等大爺一到更是拉着大爺又替段敬學診察了一遍,二人這才同去了外頭讨論病情。
張兆晴聽到三爺判了斬監候的沖擊還沒緩過勁兒來,随即老太爺就歸了天,一家子亂成了一鍋粥,慌亂之中她兒子就被人抱進來竟是昏迷不醒,如今好歹是給人盼醒了,可……可……!
張兆晴徒勞地伸出手在段敬學眼前不依不饒地晃動着,可段敬學的眼珠子眨都不眨一下,尋常滿是調皮或是憤怒或是傷心的眼睛如今沒了一抹光彩,像是鑽石失去了光華,黯淡得讓她心碎,張兆晴發了瘋般晃動的手卻是被段敬學溫柔地握住,段敬學看不見只跟着手估摸着他娘的位置擡眼看了過去,病态的身子連帶嗓子都像是要被毒啞了一樣,幹澀沙啞地說道,“娘,再揮都得斷了。”
張兆晴就忍不住了,段敬學話中刻意而為之的輕松和戲谑對于她來說就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棵稻草,這麽好的孩子老天為什麽要這麽殘忍地待他?!
她已經沒了丈夫,難道還要從她手裏奪走她的孩子麽?她上輩子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如若真是如此,所有報應都該報到她的頭上,為何要傷害她的丈夫,還要傷害她可憐的孩子?!
張兆晴幾乎是泣不成聲,所有的委屈、恐慌、心痛和絕望一股股交織着,就快要将她擊毀,段敬學任由他娘盡情地發洩,并未出聲安慰,交握的手卻是不自覺用力,仿若在這浩瀚天地之間唯能依靠的只有他們二人了,相濡以沫、生死相依。
大爺和李大人随後進來欲将張兆晴叫出去,段敬學卻說,“我的事我應當知道,李大人,大伯,不用瞞着我。”
李大人看着大爺,大爺看着張兆晴,張兆晴看了看段敬學最終點了點頭,李大人說,“三少爺這病來得倒也不是毫無緣故,之前寒症和熱症并發,肝髒本就遭受了炙烤,如今更是心思焦慮、胸有郁結,我仔細看了三少爺腦袋上的傷,除了額頭上的傷口其他并無磕碰,想來并非因為大腦受損而引發的失明,我和大爺都認為,若是細細調理,待體內寒症和熱症盡數退去時,眼睛……該就是能複明了……三奶奶,倒也不必太擔心。”
張兆晴心頭一喜,臉上倒是擺不出什麽表情來,卻是段敬學扯着嘴角笑了笑,說道,“一早便說了我命裏大貴,此生無憂,娘,您倒是信信高僧的話呀。”
大爺帶着李大人出去斟酌藥方,張兆晴坐在床邊,看着段敬學小腦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最近折騰得瘦得厲害,下巴又尖了些,不由擡手摸了摸他的臉,說道,“只要娘還有一口氣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負你。”
段敬學想若當初不是他恬不知恥非得和傅明攪和在一起,如今這個家還會被糟蹋成這副零散不堪的模樣麽?羞愧、懊悔夾雜着對傅明的怨恨燒得段敬學心裏頭翻騰不息,醞釀了會兒才說道,“只要我活着,就不會讓段家任人欺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