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傅明覺得有些腿軟頭暈,設想過的震怒和狂躁都沒有發生,他發現自己很平靜,平靜得自己都感到害怕。
月華像是終于從冰凍中解封了般緩緩站起身子,頓了頓随即無謂地轉過臉來,一雙眼卻像是寒潭裏浸過似的,紮得傅明心疼,他看了眼傅明,又看了眼身後跟的阿九,貌似輕松地說道,“你倒是從來都信阿九。”
傅明仰起頭看了眼複又被雲層遮住的彎月,沉聲問道,“為什麽?”
月華卻問,“你怎麽發現的?”
傅明将幽亮的眼睛挪向月華,死死盯着他說道,“柳莺是我藏起來的。”
月華突然笑了一聲,說道,“難怪我翻遍了全北京城都沒找着這丫頭。”
傅明看着月華在自己眼前就像是換了張臉似的,陌生而可怕,那個陰森的人牽着嘴角笑得邪魅,問道,“只因為一個藥方,貝勒爺就懷疑到我頭上?”
傅明回道,“就算我禽獸不如,敬學的話我也是不能一字不信的,當日得知蔣靈芝死了,我就讓阿九去驗過屍,當然蝴蝶刀并非只你所有,我斷然不能一口咬定是你,直至我祖奶奶的死,柳莺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情急之下想到要将藥渣收起來,可憐她原先是姨娘的人,素來懼怕我額娘,這王府中別人她也不敢輕信,就想着找敬學,不想卻是被我撞破,我是那時才決定将計就計的。”
說着,傅明自懷中掏出指認三爺的那張藥方,抖開來扔給月華,說道,“若不是見過這藥方,就憑柳莺只言片語我也不會想要設下此局,怨只怨你模的這方子原就是恒兒當年将死之時三爺開了續命用的,三爺給我祖奶奶用的壓根兒不是這服藥,有人将原先的方子毀了,再讓你這描摹高手臨了三爺的另一張沖了十八反的方子墊上,等我祖奶奶一死就想趁亂偷出藥渣毀屍滅跡,豈料柳莺聰明機靈,率先将藥渣子藏了起來,讓你們急白了頭也找不着。”
“這麽說來,狀告段立人,怒對段敬學都是你的計謀?看似随意的讓老回送段敬學回府,也是你算準了他會來我這兒通風報信?”
“知道蔣靈芝已死的當日就只有仙兒、阿九和老回,既然好些日子了蔣靈芝的墳冢都無人翻查,自然不是仙兒,後來藥方失竊我才知道王府裏定有人與你接應,老回今日不顧我的命令膽敢放敬學進門,我就猜他是思摸着想送他回去,不如順着演下去,而你當真是連夜就趕了過來。”
“會使蝴蝶刀的不會只有我一個,會描摹筆記的也定然不會只有我一個,更何況,按貝勒爺的說法,只是藥方子被人偷換了,老福晉可還是喝了三爺的藥才一命歸天的,三爺的斬監候是實至名歸。”
月華笑得風輕雲淡,傅明的臉色卻是瞬間鐵青,他厲聲說道,“你他媽還想嘴硬到什麽時候?藥渣鑒定并沒有任何問題,是毒,是老回在熬好的藥裏投了毒!”
月華冷笑道,“那貝勒爺大可以報官啊,将我和老回都抓起來,開堂審理,公諸天下,還段三爺的清白。”
傅明氣呼呼地卻是說不出話來,月華低下頭又笑了起來,像是不受控制般越笑越大聲,在陰森詭異的墳場中顯得格外刺耳瘆人,笑夠了才直起腰一步步靠近傅明,阿九機警地想要上前,卻是被傅明攔住,就聽月華說道,“貝勒爺,自欺欺人的是你!老福晉的死和傅恒的死就沒讓你産生任何聯想?在你心裏當真認為是老回下的毒?”
說着滿眼譏諷地伸出食指直戳傅明的心窩子,傅明咬着牙惱怒地拍掉他的手,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低聲說道,“殺了蔣靈芝,又殺害了我祖奶奶,我是念在兄弟情義的面子上才沒有報官,你甭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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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顧念兄弟情義,就能狠心讓段三爺背負罪名?哇哦,好麽手足情深的傅貝勒,哦,不對,是好麽孝順的傅貝勒才是。”
月華拍着手,将眼下詭谲的氣氛整得越發詭谲,傅明眼神陡然冷了下來,說道,“月華,可別逼着我殺你。”
月華一改原先的調笑,臉色突然變得悲憤而哀傷,說道,“一哥,到了明天,我跟了你就有整整五年了,五年前我剛被賣到瓊玉樓,不願意伺候那些粗魯肮髒的淫|蟲們,逃跑被捉了回來,被他們打得只剩一口氣兒時是你救了我,那時候你哪有現在這麽高大這麽威風,可一身虎氣卻是讓那些兇神惡煞的打手們唯唯諾諾,雖然我後來才知道他們怕的不是你的身手,而是你身後的王府,可在當時拯救了我的你就像是天神一樣,周身都散發着凡人不能企及的光芒,我跟着這道光追逐了整整五年,卻要眼睜睜看着我的天神為一個凡人而傾倒,我絕不能容忍,要麽你是我的,要麽你就只是你,任何人都休想觸碰!”
傅明目瞪口呆,像是聽到什麽駭人的事情似的,一道天雷在心頭滾了又滾,直炸得他驚慌失措,月華看着傅明的表情自嘲地搖了搖頭,說道,“你看,對于你來說,我的愛是多麽的污穢不堪,可我仍然不願将你讓給別人。”
傅明好半天沒回過神,愣愣說道,“可這些都不是你殺人的理由。”
月華嘆了口氣,說道,“我只殺了蔣靈芝,你祖奶奶的死,你弟弟的死,你一直都知道是誰,不要再騙自己了,我想拆散你和段敬學,而你額娘也想拆散你和段敬學,可你額娘更想趁此機會除去一直都偏愛三福晉的老福晉,一哥,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傅明搖着頭,堪堪後退了兩步,眼前閃過恒兒臨死前痛苦的掙紮,那一聲聲撕裂人心的呼喊,以及眉眼邊兒上的兩道青紫痕跡,和祖奶奶眉眼邊兒上的是一模一樣……
傅明的眼睛不安地轉動着,一手捂着腦袋,腳步踉跄險些跌倒,月華虛扶了他一把,湊過去貼着他的耳朵說道,“再告訴你一個消息,一哥,此時此刻,怕是三爺已經死在牢裏了,夜長夢多,福晉怎麽可能讓他活到斬刑那一日。”
傅明猝然擡起頭,瞪着月華的眼睛霎時通紅,突然暴吼一聲,“阿九!”
阿九領悟二話沒說撒腿就往大理寺跑,傅明嘴唇有些顫抖,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盯着月華說道,“就算三爺死了,我也要讓他恢複清白之身。”
将蔣靈芝的墳填回去,傅明冷着臉将月華帶回了王府,等着天兒一亮就送往大理寺,月華一直安安靜靜地并沒有反抗,也未見其試圖逃脫,傅明将門窗都鎖好剛要趕往大理寺剛巧阿九趕了回來,說是三爺在牢裏暴病身亡,已經讓牢頭給埋了。
傅明有些心慌意亂,細碎地踏着步子不知所措,突然想起段敬學,當即推開阿九直往段家大院兒跑去,深更半夜的大鐵頭被人砸門砸醒時還有些不知所以,沒看清人就感到一陣風從自己身邊兒吹過,揉揉眼門外哪有什麽人影兒,正想着是不是自己花眼了,一回頭就看到直往三房跑去的黑影,心中大驚,喊叫着追趕上去。
就是這樣三房都被驚醒了,待都看清是傅明之後,所有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傅明一聲不吭直奔着段敬學的屋子就要進去,張兆晴擋不住他,等大爺和二爺想要上前時,木門已經被推開了,而裏頭竟是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張兆晴心裏一跳,趕緊吩咐着點燈,這才發現床上壓根兒沒有人,摸了摸被子,一片冰涼,人是老早就不在的,不由看着傅明,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各自質問着對方段敬學的下落,張兆晴眼眶一紅,說道,“三爺已是将死,敬學都瞎了,你還想要怎麽樣?”
傅明一愣,不可置信地問道,“敬學……看不見了?怎麽會這樣?”
張兆晴冷哼一聲,回道,“是啊,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沒有死?是不是?”
傅明想了想,突然跪在了張兆晴跟前,唬得張兆晴往後直退,就聽傅明說道,“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我犯渾了,我對不起三爺,對不起敬學,對不起段家上下,剛得知的消息三爺在牢裏得了急症,已經……已經……走了……請三奶奶着手操辦後事吧,敬學,不是我帶走的,我定不惜一切代價找到他!”
說完磕了三個頭,也不管段家人什麽反應,起身利落地就走了,張兆晴在原地杵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傅明話裏的意思,告誡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眼淚就是控制不住往外流,三爺,三爺!
整個段府都沉浸在一片悲哀之中,早晨送走了老太爺,深夜就輪着了三爺,如今連三少爺都不知所蹤,這個家到底還要受多少罪,吃多少苦?三奶奶又得是靠着誰才能堅強地活下去?
段敬學失蹤傅明首先想到的就是月華動了手腳,趕緊跑回王府,開鎖進屋卻發現月華已經服毒自盡,桌上留着遺書,坦誠了事情的來由,并将所有罪行一并扛下,傅明捏着那張白紙徹底卸了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直愣愣地在房中坐到了天明。
翌日,段立人的案子被迫翻案,大理寺還了段三爺的清白,撕了同濟堂的封條,大爺太醫院的供職也得以恢複,可三奶奶對着重新安葬進段家祖墳的三爺的棺材,不喜不悲,往日裏一陣風都能吹倒的柔弱身形此刻看過去卻透着一股子無法言明的堅強和沉靜,連同這之後的日子三奶奶都過得平平靜靜,就像是三爺和三少爺都還在段家大院兒一樣,只臉上少了歡喜,一開始老太太還擔心她想不開,讓大奶奶整天跟着後頭,日子久了張兆晴也耐不住,親自找老太太說,她才不會尋死覓活,敬學和敬習已經沒了爹,哪能再讓他們沒了娘?老太太一口氣憋在胸口到底沒當着三奶奶的面兒嘆出來。
傅明的日子也不好過,把整個北京城都翻遍了連段敬學的影兒都沒摸到邊兒,值此貝勒爺火炮筒子一點就着的危難時刻,沈意飛千裏迢迢從杭州再一次撞上了王府特産的火爆槍口。
沈意飛剛回了北京城,小山就将當初傅王府如何冤枉三爺致使三爺含冤病死在大獄裏的故事繪聲繪色地給他說了一遍,沈意飛一身風塵還沒散盡,當即趕到段府,吊唁了老太爺和三爺過後也就自然發現段敬學竟然在鬧失蹤。
眼睛瞎了這混蛋玩意兒還能往哪兒跑?沈意飛秀氣的眉毛直打結,第一個念頭就是讓傅明給綁了,腳不沾地立時趕往傅王府,巧了阿九正要出門,面無表情卻是步履匆匆,乍一眼看到好久不曾露過面的沈意飛不由怔了怔,眨巴着眼突然扯着他的手腕就将人拖進了馬車。
下了車沈意飛才知道阿九是給他送到了胭脂樓前,心中雪亮,傅明定然在裏頭,登時怒火中燒,段敬學都還不知死活,這不要臉的黑心混賬竟然還有心情尋花問柳?!氣鼓鼓地闖了進去,老鸨一眼看到沈意飛身後跟着阿九,知這許就是阿九請來的王府裏的幫手,連忙走上前去,愁眉苦臉地說道,“哎喲,少爺們嘞,快些讓貝勒爺消消氣兒吧,不說我們仙兒開門做生意,就照着貝勒爺那樣的砸法兒,就是整個八埠也不夠他使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