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家老宅坐落在半山腰,山裏風大,同樣是陽光普照,但溫度比市區低了不少。因為雲坤畏寒,他來的這幾天老宅重新燒了暖氣。不過,空置許久的屋子一時半會消除不了那股蕭條,暖意也打了折扣。比照着時節,眼下已是暮春,可外面幹丫丫的樹枝還看不到一絲春天來臨的跡象。
阿圖到雲坤房裏請他下樓。他剛剛起床,小艾正伺候着他喝參茶。
“今天的茶,”雲坤微微蹙眉,頓了一下說:“苦氣真重。”
“這是任院長送的野生老山參。年頭久,苦香氣也重一些。”小艾低聲解釋。
雲坤擡眼看阿圖一聲不響地進來,兩只飛滿紅血絲的眼睛默默望着他,于是淡淡地問:“有結果了?”
“是。”
雲坤慢條斯理,繼續專注在那碗口感不甚好的參茶上,飲盡最後一口方才起身,“去看看。”
關押豹哥的地方是地下室,才轉過樓梯,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雲坤對氣味最是敏感,忍不住咳嗽了幾聲。阿圖即刻送上手帕,雲坤接過來,掩住了口鼻。
豹哥匍匐在地上,整個人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極少能有誰在阿圖面前保守秘密,他拷問人的招數奇多,即便遇到難料理的頂多花上大半天,豹哥愣是挺過了一天一夜。只可惜,該交代的事半句也不能少。
早有人為雲坤擺下座椅靜候他來。因為捂着手帕,雲坤的頭略略傾低,清瘦的脊背卻挺得筆直。在地下室這個狼藉一片、血腥臭氣充斥的空間裏,他的潔淨清爽、從容不迫,仿佛是串舒緩的音符,打破了周遭緊張壓抑的氣氛。
一桶刺骨冷水激醒了豹哥,他睜開眼,模模糊糊看到一抹淺色的影子,巋然不動。不用說,他知道是雲坤。豹哥掙紮着想坐起來,他不能以這種醜陋卑微的姿勢見雲坤,有損他豹哥的威名。但遍布全身的傷口不管什麽自尊,稍稍挪動,立馬痛得撕心裂肺。他不甘心,用盡力氣甩頭好讓自己揚起臉來,發尾上細密的血珠子随着他的動作鋪天蓋地飛濺。
“雲二,我X你媽!”豹哥猶是底氣十足,鮮血染紅了他牙齒,咆哮的樣子分外猙獰。
“豹叔,委屈你了。”雲坤的聲音象他的目光一樣,清澈沉靜。
豹哥是他的綽號,而擱到雲坤這邊,則要尊稱他豹叔。因為他跟雲坤的父親雲邴楠是一同打拼的兄弟。小時候,雲坤常常騎在他脖子上蕩飛機。
這聲客套勾起豹哥滔天恨意,他提緊一口氣,想撲上來生吞活剝了雲坤。即便是死他也要拉上墊背的。剛爬行兩步,旁邊的阿圖迎面飛起一腳。豹哥象團沒有生命的肉塊,狠狠砸向牆壁,撞出一聲悶響。同時,濺起大片血霧彌漫至空氣裏,嗆得雲坤又是一陣低咳。
這時,阿圖送上一份筆錄,上面記載了這一天一夜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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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坤垂眼掃過上面的內容,“豹叔,阿圖不是屈打成招吧?”他的嘴掩在手帕後面,聲音略有些含糊,“你想另起爐竈也不是不行,何苦要淌趙自海的渾水。他害死我爸的事還沒完呢,你不是擺明了要背信棄義嗎?”
豹哥奄奄一息,阿圖那腳又讓他嘔出幾口血,他知道在雲坤面前算徹底栽了,索性也豁出去了,“有種你他媽弄死老子,不然看老子怎麽弄死你。”
雲坤偏頭淡道:“不要說氣話,豹叔。你知道我最恨殺生。人往高處走,你的選擇也無可厚非。其實,你早一點說清楚,何至于我們把局面弄得這麽難看。雲家到今天也有你豹叔的功勞,你想另立門戶的話,侄子我哪敢說個不字。既然事情弄清了,你大大方方地走,我再送一筆安家費。将來有需要雲坤幫忙的地方,我自當盡心盡力。”
豹哥愣住了,難道事情會這麽容易化解?趙自海為了擠垮雲坤,搭上他這條線,許以重金和優厚條件。老實說,他也早萌生去意。跟雲邴楠拼死拼活幹了三十年,打下的江山終歸是雲家的。雲邴楠活着的時候還好說,兄弟間不計較這些,可他死後,雲坤改換方式,處處按照他自己規劃的路線走。他們這些父輩元老的退路只有兩個,要麽拿一筆錢退休,吃喝玩樂了此殘生;要麽跟手下的小崽子們一樣,守着鋪面起早貪黑掙那份辛苦錢。豹哥是這些人裏勞苦功高的,雲坤單留下他沒打發走。可瞧瞧他最終落下什麽?不過是一聲‘豹叔’,還有人人豔羨實則無用的虛架子。沒錯,豹哥看不上這些虛頭巴腦的花招式,他不老,還想折騰折騰。應允趙自海的事,他自知幹得不地道。雲坤與趙自海之間橫着殺父之仇,兩家的明争暗鬥他一清二楚,但利益的誘惑還是蓋過了兄弟情深。其實,腳踩兩只船的下場,豹哥不是沒想過,但他仗着為雲家立過汗馬功勞,加之這事瞞得頗為嚴密。他暗忖斷然不會出何岔子,可消息還是走漏了。
随着雲坤的話音,那幾頁筆錄‘嘩嘩’地撕個稀爛,碎紙屑片片雪花似的散落到血泊裏。行動上,顯示出雲坤對此事已然既往不咎。
“阿圖,找個大夫給豹叔診治,”他緩緩起身,忍着濃烈的血腥氣站到豹哥面前,“等身體養好點兒,侄子我給您擺酒壓驚。這回的事咱們翻過去不提了,往後再見我還是叫您一聲豹叔。”
豹哥是吃軟不吃硬的主兒,雲坤如此通情達理,反而讓他汗顏,他嚎叫着罵道:“雲坤,臭小子,叔沒白疼你啊。”他顫抖地擡手,想再握握雲坤的手,象小時候牽過他那樣。
阿圖适時地過來提醒,“二少,到時間了,得回去吃藥了。”
雲坤瞟一眼對方那伸到半空中的血淋淋的一截手,不知阿圖用了什麽手段,那個部位怎麽也聯想不到應有的形狀。剁手是這行裏的規矩,拿了不該拿的錢就是這下場。
雲坤淡然地将手帕甩到‘手’上面,語調徐緩,自始至終是波瀾不驚,“豹叔,你多保重。”
拐出地下室,雲坤彎下腰,這才将強忍的、剛喝進去的參茶盡數嘔了出來。
阿圖手疾眼快,攙起他火速回到房裏。
小艾早預料到這局面,已經放了洗澡水,又備了從裏到外的換洗衣服,然後重新端了參茶送進來。
半天後,雲坤緩步從衛生間出來,熱騰騰的洗澡水熏出一點緋紅,似有似無地挂在他清俊的臉頰兩側。他自嘲地對阿圖和小艾一笑,“瞧我,快要成紙糊的人了。”
那倆人俱是垂低了眼簾,不笑也不接話。
雲坤專心喝茶,茶是滾燙的,氤氲起來的熱氣飄進他眼睛,洗得黝黑的眸子清透又深邃。最後一口喝光,小艾奉上早已等候的暖手爐。
阿圖小心地問:“二少,真給他找大夫嗎?”
“找。診治完了給趙自海送去。”雲坤接過暖手爐,沉聲答道。
“給趙老大送去?”阿圖不明所以,他不敢質疑雲坤的決定,但一天一夜的辛苦審問,得到這個結果未免洩氣,“早知道二少放他走,問出結果那一刻我就送他上路了。這種不忠不義的人……”
雲坤搖頭微笑,話說得意味深長,“不忠不義的人反而有大作用。”
“可是……”
雲坤擺手,示意他不用再說,“你打開那個抽屜,裏面有份東西,拿去潤色一下,換成豹叔的字。”
阿圖取出那幾頁紙,細細看過後當即了然。那上面是涉及趙自海錢莊的絕密信息。可以說,這份東西若是交到警方手裏,趙老大萬劫不複,而假借豹哥的嘴說出來……
這一招借刀殺人,委實夠狠。
阿圖不再多言,收起那份東西退下。
小艾端了餐盤進來,上面是雲坤的早餐。一碗紫米粥,幾樣清爽小菜。粥熬得極下功夫,細滑軟糯,熱度也是剛剛好。餐盤裏還有一部手機。
“二少,有短信進來。”
雲坤放下暖手爐,接過手機,屏幕上是行清晰的字:還記得你答應過娶我的事嗎?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