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發過短信的第二天,許平安見到了雲坤。

見面地點是個私家菜館,隐藏在一條僻靜小巷裏。外面看着很不起眼,連招牌也沒挂,裏面卻是別有洞天,一扇扇雕工精美的窗棱以及蓋着琉璃瓦的中式房檐,雅致又大氣。庭院裏一株粗壯的紫玉蘭,正是怒放期,驕傲的花朵沒有綠葉陪襯,喧嚣寂寞地占據了一片天空。

雲坤站在樹下,背着手獨自欣賞。

許平安原本是跑進來的,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他。猛然見雲坤背影,人登時定住了。她借力似的扶住門框,只感覺有只手捏住了她鼻子,呼吸都不順暢了。

聽見身後的動靜,雲坤徐徐轉身。不容他看清眼前人的變化,她已經風似的襲到他跟前,一記清脆響亮的吻,狠狠印到他面頰上。

突如其來的吻着實吓了雲坤一跳,但他不露聲色,将已經擡起準備拍她肩膀的手,再擡高一些,敲了她頭頂一個毛栗子,“淘氣!回來也不提前講。”

“這叫意外驚喜。”

許平安絲毫不以為自己莽撞,那雙麋鹿似的黑眼睛專注地凝視着雲坤,熾熱火辣。

他們已經四年沒見了。

雲坤看她的眼神則內斂得多,他上下打量一番,見她歪戴着棒球帽很是調皮的打扮,一翻手就把她帽子掀了。驚得她慘叫一聲,捂住腦門,慌不疊留個背影給他。

“怎麽了?”他好奇的問,“長痘了?”

“不是,”她悻悻的,“我想漂亮一點見你,特意修了頭發簾,結果新剪刀用的不習慣,剪壞了。”

他繞到她身前,撥拉開她左遮右擋的掩護,看看說:“不醜。”

她小小不滿,理直氣壯的質問:“我本來就不醜,問題是你,怎麽還那麽瘦?”

雲坤不接她的話,引着她往預定好的包房走。

“給你的生活費不夠嗎?剪個頭發還要節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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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外剪頭發貴,那錢夠我吃兩天飯了。再說了,我剪頭發技術很好的,還給你剪過呢,你忘了?”

雲坤停住腳,凝神想了幾秒,說:“我們對很好的理解不一樣。”

“……”

阿圖已經搶在服務生之前推開包房門,等到雲坤和許平安都坐下了,他恭敬地站到離兩人幾米遠的地方,垂手而立。

沒聊幾句,服務生開始上菜。菜式頗為精美,擺在古意盎然的餐具上,欣賞的意味大于品嘗。他們的談話就隔着這些美食繼續。開始是雲坤問,許平安答。後來因為她講得慢,又離題萬裏,雲坤也不問了,随她講到哪兒是哪兒。

許平安講話特別繞,說半天歸不到正題上。譬如說第一天去語言學校的事,她會從前一天晚上準備服裝開始,裙子還是長褲?附加上夜裏口渴,起來喝水發現路燈照進屋裏,地板上的影子是什麽形狀;然後早晨睜開眼,聽到鳥在窗外叫,她再形容一下鳥叫。

桌上的菜就這麽漸漸變涼。

終于講完了第一天語言學校的事,雲坤先替她緩了口氣。按這種發散性講述,介紹完留學四年估計得花幾個月的功夫。

他示意許平安可以吃飯了,等她嘗過幾樣菜後,雲坤又把現狀切換到聊天狀态。

“齊神父呢?怎麽他沒送你?”

許平安答:“我們從上海飛到意大利,他吃不慣飛機上的西餐都給我了,我也不喜歡,但是沒浪費全吃了。下了飛機他先送我到房東家,之後我們就分開了。他學習的神學院在羅馬,我學校在帕維亞,不是同一個地方。”

雲坤隐隐有幾分不悅,當初因為齊神父去意大利他才萌生了送平安出國學習的念頭,早知道剩下她一個,何必要去那個歐洲小國。

看懂雲坤的沉默,許平安解釋說:“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我可以管理好自己。上語言學校、報考大學都是我一個人搞定的。你看我今天不是好好的回來了,沒缺哪少哪吧?”說罷,許平安鄭重地提醒他:“所以呢,你得遵守諾言。等我畢業了就娶我。”

雲坤卻恍若沒聽到,轉頭吩咐阿圖:“拿瓶紅酒來,畢業這樣的喜事應該喝酒慶祝。”

第一次與雲坤碰杯,許平安很激動,牢牢捏緊了酒杯,搞得指尖淺淺泛白。她的祝酒辭也特殊:“雲坤,到昨天是我們分別第1500天。為它的一去不返,幹杯!”她仰頭一飲而盡,而後調皮地眯起眼睛來,“哇,這個酒跟我以前喝的不一樣啊?”

雲坤斯文地淺嘗一口,問:“有哪不同?我喝着很正常。”他拿起瓶身端詳後,一邊給許平安重新斟滿,一邊解釋,“85年窖藏,口味上更醇厚一些。”

許平安贊同的點頭,“你這個當然是好酒了。問題是我喝慣便宜貨了。我們搞party的時候也買紅酒,是當地農場裏自己釀的。那酒喝完了牙齒染得紅紅的,到最後還能嚼到渣子呢。我們買一打估計趕不上你這酒一半貴。可它便宜啊。”看酒斟好了,她用力對雲坤點頭表示感謝,然後接着說:“有個滿臉大胡子的農場主特別好說話,每次誇他的酒好喝他都會送我一瓶。所以買酒時大家都帶上我,我的任務就是誇他,我們同學說我誇人的時候不笑,象說真話。”

雲坤将酒瓶放回桌上,淡淡的說:“也許那個男人喜歡你,想讨好你。”

許平安探過身,聲音壓得低低的免得被阿圖聽去,“我能理解成你正在吃醋嗎?”

一絲笑意飛進雲坤眼裏,“別光喝酒,吃菜。”

許平安聽話地嘗了幾口菜。見雲坤不吃不喝,只是望着她,于是端正坐姿,舉起酒杯,“這杯我敬你,理由就是……謝謝你,讓我這四年過的很開心,非常開心。”

雲坤點頭,酒液淺淺觸到唇邊,“開心就好。”

許平安那邊已經豪爽地見了底。

他推過酒瓶,“自己倒上。”

“你給我倒。”她不客氣地送過杯子。

雲坤搖頭,他像個表面上頭疼不已,實際又無條件驕縱妹妹的大哥,好脾氣地服從。莓紅色酒漿徐徐滑入杯中,她不喊停,他就一直倒,酒升到杯沿三分之二處,他才收手。

許平安将高腳杯湊到鼻端聞了一下,“說句話你別生氣,這酒還沒我喝過的便宜貨好聞呢。那個酒呀,你這樣……”她示範着做深呼吸,“你馬上能回想起葡萄園裏,它綴滿露珠,肥嘟嘟挂着一層白霜的樣子。這個我不喜歡,葡萄釀久了那股味……”她想了一想,覺得找不到合适的詞,幹脆一擺手,“不過你放心,等會就算醉了我也不吐。不能讓你白花錢。”

雲坤輕笑一聲,“幹杯。”說是幹杯,他淺嘗辄止,他喝酒很克制,小口地抿,一杯酒像是永遠也喝不到底似的。不像她,喝水似的猛灌。

放下高腳杯,許平安又找到了新話題,“雲坤,每次喝完酒我都會夢到你,特別準。”

他頗有興致的‘哦’了一聲,又将她酒杯續滿。

“你想知道,在夢裏,我們是什麽樣嗎?”

雲坤挑眉一想,說:“跟我講講你的專業課。”

“哈哈,”她不象開始那麽拘謹,自始至終交握的雙手不再規矩地放置在桌面上,連表情也開始生動,“你老是轉移我話題。你是不是怕夢裏我們沒穿衣服?”

“胡說。”他板起臉,語氣裏的縱容卻出賣了他。

“我告訴你啊。”許平安徑自把她的紅酒一股腦倒進嘴裏,然後像是努力回憶夢境,認真盯着空氣中的某個點,“我們倆啊……穿衣服了,你穿的是……”接下來,她眼裏的雲坤的臉開始模糊,濃郁英挺的眉毛忽高忽低。她想自己大概要醉了,嘟囔着抱怨,“我可以喝一瓶紅酒,一個人,這個酒又貴又不好……聞,幾杯……”她頭一歪,伏倒在桌面上,人事不省。

雲坤默默撫摸着高腳杯,摘面具似的卸掉臉上的輕松愉快,又恢複成玉蘭樹下那個冷靜淡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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