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逢
顧震霆回到陳家,只見女兒言笑晏晏,同孩子們相處融洽,懸着的心方才放下來。
他之所以答應老侯爺來此客居,而非另外租棟寓所,也是希望錦榮能跟着學學京城禮儀規矩——再怎麽愛重女兒,可世家閨秀自有她們的圈子,不費點力氣,哪能擠得進去?
如今見錦榮這樣好學,顧震霆頓時升起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之感,笑着看了薛氏一眼。
薛氏實在沒好意思告訴丈夫,女兒确實在陳家混得如魚得水,但并非她跟人家學,而是人家跟她學。
顧震霆沒來的一下午,錦榮又是掘地三尺地挖野菜,又是翻牆爬樹地覓蟲子——她看上那湖裏養的大鯉魚。
偏偏還有個對她一見傾心的陳三姑娘跟在屁股後頭胡鬧,這會子兩人已好得如親姊妹一般了。
不過那道荠菜餃子确實包得不錯,薛氏對女兒給予充分肯定,印象裏她也就給錦榮做過兩三回,哪知錦榮過目不忘,這麽快就學會了,簡直天賦異禀。
堂屋西南角的小圓桌上,陳丹青東一筷子西一筷子已把那盤餃子搶得快光盤了,簡直跟報複一般。
陳丹姝埋怨道:“二姐,你吃得太多了!”
陳丹青道:“我年歲比你大,身量比你長,自然吃得多些。”
她本來不是這樣嬌蠻浮躁的人,這會子卻無端耍起小孩子脾氣,自然是因為适才在顧錦榮跟前敗下陣來——而且餃子的滋味的确不錯,這妮子雖然長在鄉野,卻很懂得享受呢。
吃人嘴軟,陳丹青自然不方便再說顧錦榮的壞話了。
陳丹姝氣咻咻地鼓着腮幫子。
顧錦榮只覺好笑,柔聲安慰道:“沒事,明天我們再做,我給你包菊苣餡的。”
陳丹姝立刻來了精神,“菊苣菜也和荠菜一般好吃麽?”
顧錦榮道:“鮮味差些,但是清香撲鼻,又能敗火,夏天吃這個最合适了。”
陳丹姝聽得口水直流,這樣就不怕吃多了!立刻說道:“好,那你明早一定要叫我。”
想了想又道,“要不今晚你挨着我睡吧?”
陳丹青裝作不在意兩人親熱的樣子,耳朵卻分外靈敏,“你那床窄得很,就不嫌擠得慌?”
顧錦榮含笑道:“無妨,只要三小姐不嫌我睡相差就好。”
陳丹姝臉上的懊喪立刻消失不見,歡欣雀躍地道:“那太好了,我睡相也差呢。”
陳丹青:……怎麽還比爛起來?話說也用不着這樣驕傲的口吻呀。
她本來想大發慈悲邀顧錦榮與自己同住的,無奈顧錦榮這樣随和,先一步答應了小妹,陳丹青只能把話吞回肚裏。
不知怎的,還有點隐隐的失望。
當晚顧震霆與薛氏自是睡在客房,錦榮亦未食言,跟着陳丹姝去了她屋裏,床确實偏窄,陳二夫人又尋了兩條春凳拼上,上頭鋪着狐貍毛的氈褥,柔軟得如同踩在雲端一般。
陳二夫人還連聲抱歉,叫顧錦榮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應該說自從穿越以來就沒睡過這種軟床——簡直不輸席夢思了。
陳丹姝雖年紀小,卻很懂得地主之誼,主動提出自己睡外頭,将裏間留給她。
顧錦榮自然拒絕了,她睡相不安穩是一回事,可放任一個小孩子在外間,半夜跌下床可怎麽好?因此執意把陳丹姝往裏頭推了推。
陳丹姝自然明白她的用意,感激道:“顧姐姐,你真好。”
錦榮笑道:“咱倆才認識第一天,你就姐姐妹妹的念個不停,正經那房裏才是你姐姐。”
她看陳丹青都有點吃醋的意思了。
陳丹姝哼哼唧唧道:“那誰叫咱們一見如故嘛!”
不過她也承認陳丹青對她不錯,盡管表現手法含蓄了些。不過二姐有她自己的煩惱,可沒時間天天陪她作伴。
開了年陳丹青已經十四了,等大姐出閣,她便是家中長女,親事也該盤算起來,可偏偏出身在那兒,她生母方姨娘又是個倒三不着兩的,差不多的人家都瞧不上她,偏陳丹青心氣極高,未來夫婿才貌身家若入不得她眼,她也是不肯的。因此不但家裏着急,陳丹青自個兒也是七上八下——瞧她臉上的痘痘都變多了。
這末尾的神來之筆,讓顧錦榮忍俊不笑,“我倒是認識幾種草藥,治療瘡疤痘痕極有療效。”
陳丹姝面露驚喜,“真的嗎?趕明兒我就告訴她。”
随即又有些苦惱,“可若知道是顧姐姐你出的主意,她未必肯聽的。”
不過信不信是陳丹青自己的事,顧姐姐肯幫她想法子,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思及此處,陳丹姝方才釋然,又摟着顧錦榮的胳膊悄悄說道:“其實她若是想高嫁,眼前倒有個一步登天的機會,沒準還能當上皇親國戚呢!”
顧錦榮訝道:“有這等好事?”
弄得她都心癢了。
陳丹姝愈發壓低聲音,将最近宮中流傳的秘聞娓娓道來,她也是湊巧偷聽到的,爹娘若知道她敢亂傳這種風言風語,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話說當今這位陛下看似雄才偉略,年輕時可也幹過些荒唐事,如今的史皇後并非原配嫡妻,在她之前,還有一位徐皇後,乃是先帝爺親自指婚定下的。登基以來雖不甚得寵,然也是感情和睦,治宮有方,但,就是這麽一位賢德備至的皇後娘娘,卻命途多舛,懷胎九月被奸人讒害,污蔑皇後與人有私,就連腹中血脈亦非親生。
當今大怒,将徐後打入冷宮,徐後于悲憤中産下一子,卻因難産血崩郁郁而終,至于那個孽種,原本是該杖殺的,卻被一親近侍人救走,不知所蹤。
直到數年之後,某涉案其中的宮人才于酒醉中吐口,徐後當年是清白的,是與她不睦已久的麗妃出于嫉妒僞造髒證,意圖除掉徐後母子。皇帝勃然大怒,當即展開了一場大清洗,麗妃賜死,合族流放,廢後徐氏的棺椁則被遷入皇陵,至于那個孩子……到底成了皇帝心中的一塊瘡疤,想要彌補也不得了。
“偏偏就是這樣巧,”陳丹姝興致勃勃地道,“前陣子有人上書,說在百裏之外的一個孤村發現酷似陛下面貌的少年,陛下即刻遣人追尋,回來一驗,果真是親生,如今宮裏波翻浪湧,不知會怎麽樣呢?”
顧錦榮在小說裏見多了此類宮廷秘辛,倒也不覺得如何新奇,淡淡道:“那又如何?新後已立,東宮有主,也不過是個多出來的孩子罷了。”
陳丹姝訝道:“你倒是和我爹娘說的一樣。”
而且這位舊皇子據說面貌粗陋,舉止粗鄙,連識字都困難,自然是沒法與史皇後之子競争的——立儲立賢,皇帝再怎麽懷念徐後,也不能讓這樣一個皇子登上君位,那無疑讓江山淪為笑話。
既然身份已成定局,皇帝便想在其他方面加以補償,譬如擇一門好親事。然京中世家多高瞻遠矚,又有股天然的傲氣在,怎麽肯讓女兒嫁給這種鄉野出來的無知憊懶?簡直有辱斯文。
若擅自指門親事,将來夫妻不諧,倒成了自己的罪過。因此皇帝也正發愁呢。
陳丹姝掩唇笑道:“所以我說對二姐姐是個機會麽?不過估計她也瞧不上就是了。”
縱使魚躍龍門,可對着一個詩書都不懂的蠢材,那日子想想都乏味。
顧錦榮心道,她倒是不怎麽介意,只要未來夫君不幹涉她興趣愛好,憑她賞花聽戲逛街看話本子,多少樂趣,誰稀罕與男人吟詩作對啊?
可惜就連這種好事也是輪不上她的,到底顧家的根基過于淺薄,而皇子妃對出身高低還是有要求的。
顧錦榮攥着手心,幽幽吐了口氣。
次日起來,顧錦榮本想照舊帶着陳丹姝去挖野菜的,但是薛氏那邊讓她趕緊梳妝收拾一下,還把最好的衣料首飾都尋了出來。
“咱們要去見誰呀?”顧錦榮搞不懂這般陣仗。
薛氏很深沉地道:“進宮。”
顧錦榮吓得不敢說話了。
薛氏何嘗不是心有惴惴,光是應付那群貴婦人就已令她焦頭爛額了,何況是宮裏的主子們?
無奈顧震霆道他剛為薛氏請封了诰命,宮裏又聽說他一個流落在外的發妻,無論如何想會上一會。
此番就是蒙皇太後召見。
薛氏猜着這裏頭應有蕭玉璋的主意,想讓她在貴人們面前丢臉麽?那她更不能叫蕭玉璋如願了。
薛氏于是振作精神,不但請梳頭娘子來梳了個京中最好的發髻——足足花了二十兩銀子,連顧錦榮也沒能逃過,一頭小辮愣是被拆散了重編,務必要在氣勢上輸人不輸陣。
最後顧錦榮看着鏡中,都快認不出裏頭是誰了,一腦袋金子寶石絹花流蘇,這還是考慮到她年齡有限,不必太過隆重的情況下。
還好妝容尚算清淡,想是怕夏天汗流的多,等會子把脂粉沖花了。
顧錦榮僵硬地跟着母親進了宮,又僵硬地走進皇太後所居的慈慶殿,上頭問一句,她便答一句,半個字都不敢多說。
皇太後的面容倒還是和藹的,年紀也跟顧錦榮印象中的奶奶差不多,然而那股不怒自威的态度,還是令顧錦榮不敢造次,深深低下頭去。
母女倆正局促時,一個清越的聲音忽然響起,“皇祖母,您找我?”
有些耳熟的,倉促裏卻想不起來。
太後笑着招手喚他上前,絮絮地問他昨夜睡得好不好,早膳進得香不香,若有不合胃口的,只管來慈慶殿禀報,她随時換個廚子過去。
若是日日都見的,似乎不必問得這樣周詳,莫非他便是陳丹姝所說的那個倒黴皇子?顧錦榮如此想着,架不住心癢難熬,偷偷擡起左眼向側上方望去。
無獨有偶,那人剛好也在看她。
四目交接,顧錦榮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