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禦駕莅臨含章殿的時候,薛稚已将人擒在了正殿裏,開四周殿門焦灼地等待着木藍。

見到那道龍章鳳姿的身影自辇車上下來,薛稚愣了一下,倉惶如雲霧漫出殿門:“樂安拜見皇兄。”

心中卻是惶惶不已。

她只叫木藍去請太後身邊的常氏,卻怎麽會請了皇兄來?皇兄又會怎麽看自己?

薛稚一時有些慌亂,跪在地上,掩在天碧羅衣下的脊背顫若蝴蝶振翅。

桓羨看着她,宛若冰瓷雕就的臉上古井無波:“你的丫鬟說有人要害你,如今看來,似乎并無大礙。”

這話中分明含着責備,薛稚的頭不禁埋得更低了:“……是樂安叨擾皇兄了,還請皇兄降罪。”

少女身姿纖細,身着淡青色的襦裙,伏于地上時,未及挽起的長發便全落在單薄的背上,雲鬓散披,濃若潑墨,一截脖頸卻白若新雪。

自桓羨的角度望去,恰可以看見她輕輕顫動的眼睫與素白裲裆下一痕幽深。

他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拂袖進殿坐下。

天子似不悅,殿中氣壓一時極低,宮人們面面相觑,不敢言語。

青黛把心一橫,跪着禀了昨夜的事,天子臉上卻依舊沒什麽表情,殿中氣氛僵滞如舊。

适逢宮人送上茶來,薛稚硬着頭皮親斟了一盞獻上:“皇兄,請用茶。”

他并沒有接,視線清冷地掃過殿中跪着的中年婦人:

“說吧。你為何如此。”

薛稚便只得一直保持着那個屈膝奉茶的姿勢,腿上酸澀,連後頸也因難堪紅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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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沒什麽好說的。”李氏道,一臉視死如歸的平靜,“比起賀蘭夫人當年對我妹妹做的事,我之所為,如何擔得起‘歹毒’二字。”

“她既是賀蘭氏之女,便該代母受過,奴只後悔沒能一擊致命,讓這仇人之女還茍活于世!”

她語氣仇恨,似要将薛稚活剝生吞,加之蹲得久了,薛稚身形不由為之一顫,茶水由此濺在手上,燙得她幾乎将茶盞摔了出去。

桓羨這才看了她一眼,嗓音清淡:“朕不喜浮梁茶。”

這一點拙劣的讨好也被勘破,薛稚臉上窘迫地一紅,竟是無地自容。

幸得馮整上前接過,她無聲退下,被燙得通紅的手指瑟縮地掩在袖中。

她能察覺得到……闊別重逢,皇兄待她并不親熱。

比之上回在太後宮中的寒暄,甚至是厭惡居多。

桓羨收回視線,轉向李氏:“賀蘭氏是賀蘭氏,公主是公主,大楚律例,沒有代母受過之法。況且賀蘭氏已死,前塵往事自當一筆勾銷。”

“汝謀害皇親,不處置無以正宮紀。伏胤。”

他朝伏胤喚了一聲,伏胤立刻帶着幾個侍衛上前,要拖李氏下去。

“真的能一筆勾銷麽?”李氏卻大笑起來,看着天子的眼中也沁着絲絲仇恨,“陛下,父債子償,天經地義,為人君,為人子,您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僅僅七載,便将前事都盡忘了嗎?”

聽她道出這話,殿中一衆宮人臉色都變了。馮整立刻喝道:“還不快拖了這胡言亂語的瘋婦下去,磨蹭什麽!”

女人夾雜着哭聲的瘋笑尖利無比,很快被帶了下去。薛稚惘然不解,背心卻本能地攀上一股寒氣,讷讷地睇向兄長。

他臉上漠然如冰,瞧不出任何喜怒,就仿佛李氏臨去時的瘋言未曾聽到一般。薛稚暫未多想,強作鎮定地跪下:“樂安多謝皇兄。”

“只是眼下,樂安鬥膽還有一件事想請皇兄做主。”

他不語,只是側眸睇向她。

得他默認,薛稚繼續說了下去,胸腔裏心跳如密雨響起來:“樂安此番回宮,竟惹出這般大的禍事來,縱為李氏行兇,卻也是亡母生前作孽太多的緣故,攪得宮掖不寧,實自慚愧。若可以,樂安想出宮居住,以免擾了太後與太皇太後的清修。”

“你是未嫁之女,此番怕是不妥。”桓羨淡淡開口,“先前讓你未嫁而歸于謝家,已是與禮不合。眼下大婚在即,還是不要這般。”

實則薛稚想過了,也知此求不可能應允,她真正想要的,是搬去宣訓宮與太皇太後同住。盡管太皇太後厭惡她,但也能庇護她一二。此番,不過是以退為進。

她柔豔柳眉颦起,似十分為難的樣子:“可……”

“今日之事雖是樂安試探,但李氏害人之心卻是真的。樂安在宮中無依無靠,實是害怕,還望皇兄應允……”

她低垂着楊柳含煙似的眉,斂去了眸中有如千燈燦亮的光景,娓娓低訴的模樣,實如雨中栀子,幽豔動人。

無依無靠麽?不是說,他才是她唯一的倚仗?

桓羨默不作聲地看了她卷曲微顫的眼睫一晌,嘴上則道:“既擔心有人要害你,便搬去西齋居住。”

說完這一句,他拂袖離開,薛稚唬了一跳,不得已倉惶下拜:“臣妹恭送皇兄。”

殿門透出的天光裏他松姿竹影逆光遠去,直至走出很遠,薛稚才稍稍回過神來,震驚未消地看着寶相花紋精致繁複的地毯。

西齋又名栖鸾殿,是距離天子寝殿玉燭殿最近的宮掖。其前殿緊鄰玉燭殿的西殿門,幾乎形同玉燭殿的偏殿。

可皇兄不是疏遠了她麽,又怎會叫她搬去自己身邊?

還是說,皇兄分明是看穿了她的意圖,故意不允?

她慢慢地撐起身來,青黛木藍忙來扶她,薛稚看向木藍:“我叫你去崇憲宮禀明太後、請常姑姑過來,你為何去請了陛下?”

木藍自知做錯了事,聲音低低的:“後宮如今是太後主管,誰知道李氏是不是她派來的……”

薛稚無奈,輕斥道:“以後不要自作聰明了,你這樣做,是大大得罪了太後。”

其實又關何太後什麽事呢。

在這宮裏,要找個沒和她的生母結怨的,幾乎不可能。便連皇兄,他如今待她這般冷淡,又何嘗沒可能是母親之故……

既被訓斥,木藍霎時耷拉了臉,一幅惶惶之态。薛稚又問青黛:“方才李氏說什麽,七年前的事,是什麽事啊,我怎麽聽不太明白呢?”

與木藍不同,青黛是她幼時太皇太後賞賜給她的宮女,較為熟悉宮中事務。

而七年前正是她九歲那年,那時她也還在宮中,她不記得宮中發生了何種特別之事。

青黛搖頭:“奴也不知。”

宮廷中總有些不能為人所知的秘密的,薛稚暫且抑下,仍思索着皇兄臨走的那一通安排。不安的同時,又極為不解。

她只是想去宣訓宮陪伴太皇太後,借此逃過那些明槍暗箭,皇兄為何不允?

既不允,又為何要她搬去栖鸾殿?還是說,他對她其實并不放心……

想來想去也沒有答案,薛稚木然地任婢子們扶起坐在榻上,取了治燙傷的藥在玉指上細細塗抹。

其實搬去栖鸾殿也好。她想。

太皇太後年事已高,對她也并沒有什麽感情。母親生前樹敵無數,和皇兄的那一點微薄的兄妹之情,是她在宮中唯一的護身符。她須得把這一份情抓住了。

一切只要熬到出宮與謝郎成婚,自可迎刃而解。

——

天子即發令,沒有敢不從的。當夜,馮整便叫人來了含章殿,協助薛稚主仆将行李全數搬至了栖鸾殿中。

宮人們都對這貿然回宮的公主竊竊私議,說得寵,卻被養在謝家四年之久,且攤上那樣一個罪妃母親,不得太後與陛下喜歡是必然的。

說不得寵,陛下究竟還是還她以公道,且讓她搬進了離自己最近的栖鸾殿,再一聯想到宮中那則重又興起的流言,便着實有些耐人尋味了。

對此,薛稚本人無一例外保持了沉默,自安頓下來後便安安靜靜地在殿中打穗子,全然不曾在意宮人們的閑言碎語。

夜色已經很深了,真珠簾外月如銀盤,幾點繁星點綴。木藍放下簾栊,将窗邊的燈盞也一并端至了案旁:“明日再打吧,天色黑,可別熬壞了眼。”

她搖搖頭示意無礙:“我想早點送到皇兄手中,若是晚了,便顯得心不誠了。”

“公主是要送給陛下?”木藍好奇極了。

薛稚溫柔地解釋:“是皇兄替我主持公道,我自然要報答他。”

可是陛下,看着卻是不喜歡公主這個妹妹呢。木藍有些委屈地抿抿嘴。實是想不通,公主這麽好的性子,陛下為何待她如此涼薄。

薛稚編了一夜,總算在臨近子時的時候編好了那條玉佩穗子,仔細收在雲紋漆畫匣中。

等到了第二日清晨,她鄭重妝飾了一番,又特地從箱底取出一條流蘇璎珞項鏈戴上。

這串璎珞曾是她幼時皇兄所贈,如今年歲漸長,當初寬松的項圈如今也有些小了,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

她是存了親近和讨好的心思的。連早膳也不及用,早早地帶着備好的禮物等候在了玉燭殿外西殿門下,托了宮人去通傳。

新帝今日并無早朝,只召集了個別重臣來玉燭殿議事。薛稚從卯時過半一直等到辰時過半,等得小腿發酸,才見馮整面露為難地走來。

“公主,可真是不巧。”馮整嘆着氣道,“陛下一時抽不開身來見您,您還是回去吧。”

“沒事的。”薛稚恬淡一笑,“那我下午再來。”

“這個,還請您替樂安轉交皇兄,就說,皇兄的大恩大德樂安無以為報,這是樂安親手打的穗子,聊表心意。”

女孩子秋水溫婉的眼眸裏盡是企盼,溫柔恬靜,半分金枝玉葉的架子也沒有,看得馮整也是不忍了。

他該怎樣告訴她,皇帝陛下,根本不會見她,更不會收她的禮物呢?

作者有話說:

白鴿:某人你就裝吧,下章小謝要回來了,有你酸的。

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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