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往往天微朦朦亮她便來了,等候在西殿之下,未得召見也不放棄。

馮整不好說得太明白,只好命人收下她那些禮物,有時是一碟糕點,有時是抄錄的書文,有時又是打的宮縧玉穗一類。

皆不貴重,但勝在心意。他都一一保留着,等候着陛下問起。

這日桓羨散朝歸來,踏上回廊的一刻,遠遠瞥見西殿門下一道倩影,臉被檐上垂下的畫幕遮着,身卻纖纖。

他不禁皺眉,顧問宦者:“那是誰?”

馮整道:“回陛下,那是樂安公主。”

她的執着是桓羨不曾料到的,詫異之餘,心頭又升起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道:“叫她回去。”

步入殿中,卻又突然回過身來,問馮整:“這幾日,她都送了些什麽東西?”

她小時候倒是也給他送過禮。

刻着“千年萬歲,長毋相忘”的玉帶鈎,龍首錯金,觸手生溫,似乎是她生父留給賀蘭氏的遺物,卻不是該用作送禮之物。

一別這許多年,也不知她這送禮的功夫長進了沒有。

馮整一聽便知陛下心中已然是有了幾分和緩的跡象了,忙捧出薛稚連日的贈禮來。

親手打的宮縧,新制的香,前晉書法大家鐘繇《宣示表》的摹本。

桓羨視線只在旁餘之物上停留了片刻,卻落在那幅摹本上,淡淡勾唇:

“倒也有些長進。”

她幼時開蒙習字便是他教的,手把着手,教她握筆,教她運力,一點一點教出後來流暢纖袅、筋骨娉婷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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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宮的那段時間,說長不長,記憶裏永遠是春光和煦暖陽融融,一擡眼便有整面牆怒放的紫藤花,低眼,則是她鴉雛色的鬓發和纖長的羽睫。

“哥哥,栀栀寫得好嗎?”

女孩子清脆如銀鈴的話音還似回蕩在耳畔,宣紙粗粝,手撫過圓潤遒勁的字跡,在指腹帶動一陣細微電流。桓羨心間忽然湧上一陣不可言說的悵惘來,問:“她每日,都來此麽?”

察覺到他态度之和緩,馮整忙應道:“是,公主每日都來。”

“奴婢不是不曾勸過她,但公主說,陛下的恩澤她無以為報,只想當面向陛下致謝……”

他實是同情那溫柔可親的少女,也就替她說了些好話。當日處理李氏之事的時候,陛下說是沒有代母受過之法、前塵往事一筆勾銷,事實上,陛下從未有一日忘卻過當年之事,一樣因為賀蘭夫人而疏遠了公主。

但公主何其無辜,當年賀蘭夫人受寵時她不曾受過半點特殊的優待,反被棄之不養,如今,又為何要因為生母而蒙受種種不公平的待遇呢……

既然想見他,卻從未在正門等待,而是等候在他根本不會經過的西殿門老老實實等待奴婢通傳。

如此小心謹慎,又哪裏是幼時那個在他面前從不掩飾自己情緒的薛稚。她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究竟是為了幼時那點可笑的兄妹情誼,還是別有所圖?

“叫她進來吧。”桓羨最終疲憊揉了揉眉心,有些無奈地說。

一刻鐘後,薛稚被宮人引進殿來:“栀栀見過皇兄。”

她這一拜脊背壓得極低,頸上挂着的流蘇璎珞也因此拂在地上,發出一陣清脆璁珑的聲響。

“起來吧。”桓羨道。

薛稚于是起身,那串流蘇璎珞也就此進入他的視線。美玉映蘭頸,煞是好看。桓羨眼神微微一滞,又很快淡然移開。

“這幾日,在栖鸾殿待得可還習慣?”

薛稚被賜座在距他二丈有餘的禦座,多年未見,他的問詢裏有明顯的生疏。她溫聲禮貌地答:“多謝皇兄垂問,栀栀一切都好。”

“栀栀此來,是特意來感謝皇兄的。栀栀本為罪妃之女,理應代母受過,可皇兄卻不計前嫌,還替栀栀主持了公道,給栀栀以安身之所,栀栀很是感激。”

她婉婉說着,十足謙卑的姿态。桓羨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沒有應。

薛稚便有些忐忑。她知道母親當年得寵,皇兄和何太後的日子很不好過,料想皇兄疏遠她是因為母親,所以主動認錯。

但他什麽反應也沒有,她便愈發拿不準他心思了……

最終,是桓羨先開了口:“這些年,你在謝家,過得可還好?”

薛稚乖巧地應:“回皇兄,謝家伯父和伯母都對栀栀很好……”

那麽,那小子呢?

心底忽生出這一句,桓羨微微皺眉,又覺自己太過關心妹妹婚事實屬逾界,改口道:“尚書臺的書信,蘭卿今日,就要抵京了。”

“明日他會入宮觐見,你等候在西殿門下,屆時,我叫他來看你。”

有些突兀的一句,薛稚眼眸一亮,歡喜謝道:“謝謝皇兄。”

“嗯,回去吧。”桓羨的話音沒什麽情緒。

薛稚于是告退,從玉燭殿出去後,心裏的歡喜便藏也藏不住,腳下步子越走越快,如蝴蝶一般輕盈飛過層層疊疊的朱紅長廊。

“她倒是高興。”

桓羨走至窗邊,透過院中景象缤紛,看着回廊那端那連背影也浸潤着歡喜的少女。

馮整以為他是在為妹妹的婚事擔心,陪着笑道:“世子文武之才,為人也清正端方,聽聞公主在謝家時便與世子兩心相悅,兩人才貌也擔得,實是再般配不過了。”

“是麽?”桓羨依舊看着妹妹離去的方向,尾音裏透着清淺的笑,“謝蘭卿,真有這般好?”

謝璟字蘭卿,原也是陛下為東宮時的侍讀,兩人關系尚可。然而這一聲,馮整怎麽聽也不像贊許。

他拿捏不準,絞盡腦汁地想着應對之話。天子唇角又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似嘆息地道:“她小時便不怎麽聰明,過于重情。對着我一個冷宮棄子,也敢随意靠近,獻殷勤。”

“後來我教她毛詩,教她《氓》,看樣子也是沒怎麽聽的樣子。情愛于男人而言是最荒謬不過的東西,她卻一廂情願地相信這些。現在是歡喜,又焉知他年不會重蹈《氓》中覆轍。”

那段塵封的往事,于陛下是傷口,是逆鱗,從不曾開口說的,此時卻因了樂安公主提起。

馮整額上冷汗涔涔,眼睛驚恐地轉着,不知如何應答。好在天子最終也未說什麽,哼笑一聲,拂袖進殿。

次日,衛國公世子謝璟回京述職,得蒙殊遇,進玉燭殿受單獨召見。

謝璟乃衛國公謝敬與夫人阮氏的獨子,陳郡謝氏這一代最傑出的青年俊才,才過弱冠之年便出鎮廣陵,任廣陵郡守,統率北府兵。

這是史上絕無僅有之事,便連那位一戰奠定陳郡謝氏江左士族第一的初代衛國公也不能比。青年俊傑,前途無量,所有人都以為他會選擇沈、陸、王、吳這等高門聯姻,壯大家族勢力,誰也不會想到,他會選擇樂安公主這一罪妃帶進宮的拖油瓶,葬送自己的政治前途。

畢竟,自永光帝與太皇太後之後,先帝與今上都未與謝氏聯姻,再結這樣一樁婚事,謝氏的衰落已是不可避免。

桓羨在玉燭殿的偏殿接見了他。

青年生得清俊溫潤,輪廓俊美,一雙濃黑色眼眸淨如寒星,氣質也蕭疏軒舉,當真人如其名,溫其如玉。

他行了拜禮:“微臣拜見陛下,陛下萬年。”

“起來吧,你我兄弟之間,何須多禮。”天子道。

當年他才成為太子的時候,為壯大自身勢力,便挑了出身陳郡謝氏的謝璟入選東宮,侍奉書學。

衛國公府就只有這麽一根獨苗,他要謝璟,就是要謝氏的支持。而謝氏果然不負所望,全力支持他,後來登基,他便給了謝璟建武将軍、廣陵郡守之位,以郡守身份,鎮守京城的北大門廣陵。

更是在面對衆臣的質疑時直言,他與謝璟親若手足,既是手足,便該視為宗王,出鎮廣陵自不算破例。

因了往事,謝璟對天子一向敬重,述過政事後,便命侍者捧出他此行帶回的美酒,鄭重呈于天子:

“臣這次從廣陵回來,特意去了一趟京口,備了些好酒,獻與陛下。”

“京口兵可用,酒可飲。”桓羨神情澹澹,伸手接過,“蘭卿的這番好意,為兄就卻之不恭了。”

酒過三巡,君臣都有些微醺。謝璟斟酌良久,終忍不住将心底的請求道出:“臣聽聞樂安公主亦在宮中,想求陛下,讓臣見一見她。”

“這有何難。”桓羨道,“樂安如今就在栖鸾殿住着,知道你今日要來,為兄已提前吩咐了她在西殿門下等着了。”

謝璟原是擔心陛下會不喜自己求娶樂安公主,萬想不到他會如此通情達理,愣了一刻才反應過來,喜出望外地連連謝恩:“臣多謝陛下!”

“去吧。”桓羨微微笑道。

想見愛人的急切既被看穿,謝璟有些赧然,再度朝天子行禮,轉身退出玉燭殿。

殿外,西殿門正對着的回廊烏檐下,薛稚宮裙袅袅,已在等他。

“栀栀!”

四周宮人皆被屏退,只有木藍在側。謝璟再按捺不住心中想念,大踏步地奔過去。

薛稚還不及回應便被他用力地攘在懷中,抱了滿懷。她有些羞赧,又有些嗔惱地在他胸口輕捶了一下:“做什麽呀,這麽多人看着呢。”

謝璟笑:“是陛下特許我來見你的,誰人敢看?”

“還冷麽?”他将她微涼的手遞到唇邊呵氣,握于掌間輕輕揉搓起來,替她暖手,眼眸燦若星辰。

薛稚推他不動,柔若無骨的小手反被他攥住,她含羞低頭:“那也不能這樣,我們,我們還未成婚呢……”

旁人看見,總是會說閑話的。

“栀栀。”他只微笑看她,打斷了她,“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半年以來,你可有想我?”

“你這般輕狂,我想你做什麽?”

薛稚佯怒嗔道,眼睛裏的笑卻暴露了內心的真實想法。臉上一紅,自己也覺不莊重起來,只得輕輕啐他:“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作者有話說:

小謝:所以,子都是誰?

山有扶蘇句:山上有茂盛的扶蘇,池裏有美豔的荷花。沒見到子都美男子,偏遇見你這個狂徒(譯文來自百度,詩詞引用自詩經)。

千年萬歲,長毋相忘:千年萬歲也不要忘記彼此,是栀栀爸爸留給媽媽的定情禮物,被不懂事的栀栀拿去亂送禮物送給哥哥了咳咳。(原本是漢代的一件銀器我改了一下)

今天為什麽提前發呢,因為上章沒什麽評論我好難過555

可以多給白鴿評論嗎!每天像個怨婦一樣等待評論的是誰我不說!我也在想是不是前面節奏有點慢所以大家都養肥啦,不過可以放心的是這個文節奏不會很慢的,十多章就到文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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