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衆人都入了座,不久,桓羨也到了。免過衆人的禮後,徑直走到閣中,向居于主位之上的太皇太後請安:“孫兒拜見祖母。”

太皇太後正被何太後等簇擁着說話,聞言懶懶擡目瞧了孫兒一眼:“皇帝日理萬機,竟還有空來看我這老婆子,可真是蓬荜生輝啊。”

一瞬之間,便連喜慶喧嚣的管樂也似喑啞。即便衆人知曉太皇太後脾氣如此,也不免有些尴尬。

“怎麽能說蓬荜呢。”

阮夫人察言觀色,笑吟吟地斟了杯果子飲遞給皇帝,示意他呈給太皇太後,

“陛下為了今日之會,可是提前幾個月就在準備了,如此盛宴,足可見陛下對您的孝順啊。”

衆人之中,也就只有阮氏這個侄媳能勸太皇太後幾句。桓羨沉默地端上,然太皇太後并不肯接,撇過臉只顧應阮氏的話:

“勉勉強強吧。”

“他要是真有孝心,便該想想他那還在柔然守寡的姐姐。”太皇太後一向嚴厲的臉上難得地溢出一絲悲苦,“我的靖寧兒命苦,十三歲就被他們賣到柔然,好容易熬死了那活閻王,也不能回來。”

“也不知我這老婆子咽氣兒之前,能不能再見上一回。”

一席話說得席間衆人皆有些讪讪,太皇太後所言,乃是和親柔然的先帝義女,萬年公主。

她本是先帝堂兄江陵王的女兒,但因自小父母雙亡,便養在太皇太後膝下,後來長到十三歲,被封為公主遠嫁柔然和親,以此換取邊境十餘年的安寧——大楚因國都遠在建康,對北方控制有限,不想勞民傷財地打仗,和親乃是上上之策。

然去年歲末可汗暴薨,按照柔然收繼婚的習俗,萬年公主便當嫁給他的繼任者、時年十三的新主。公主拼死反對,竟以刀劃面,要求回國。

桓羨淡聲應:“已經向柔然去了書信了,柔然同意皇姐返京,想必不日便将啓程。”

“皇帝所言為真?不是哄我這老婆子開心?”

“一言九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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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後臉上這才和緩了幾分,點點頭:“坐吧。”

桓羨于是在太皇太後身邊入座,神情淡淡,似乎并不在意。薛稚在席間悄悄打量了一眼,卻覺祖母有些偏心。

她想這件事怎麽能怪到皇兄和太後頭上呢,公主出嫁柔然的時候,皇兄才止十歲,還是漱玉宮裏不受寵的皇子,根本不是他能決定的。但太皇太後卻全把氣往他身上發……

座中氣氛凝滞,何太後笑吟吟地拿話岔開:“不是兒媳托大,陛下心裏最敬重的可就是您了。上回謝家小郎向他請旨賜婚,陛下雖早有意玉成此事,他也說一定要請示您老人家,讓您來做主。”

四周之人無不側目,薛稚略微低着眸,有些難為情。而謝璟此時同父親坐在水閣外,聞言立刻端起了酒盞,出席求道:“太皇太後,微臣心慕樂安公主已久,只想聘她為妻,此生此世,必不相負。還望太皇太後成全。”

他說着,伏地而拜。閣外開始哄笑紛紛。衛國公笑而捋須不言,陸韶執盞飲酒,借此将唇邊的一縷笑意掩了下去。

梁王手攬幼弟,打趣道:“蘭卿啊蘭卿,這已是你第二次求婚了,這麽急做什麽,樂安妹妹雖好,又沒人敢和你搶。”

彭城王被兄長拘在懷中,卻是滿臉不高興。

這女人有什麽好?上回他被皇兄下令禁足,連千秋宴也沒參加。為什麽連謝家阿兄也那般喜歡她?

“這有什麽好推給我的。”

水閣之中,太皇太後不悅地蹙起了眉。

“皇帝,既然一開始便是向你求的,這婚便由你來賜吧。樂安是你至親的妹妹,蘭卿也算是你情同手足的兄弟,由你來賜婚,不是最合适不過的嗎?”

“難道,你不願賜這個婚?”太皇太後說着,話音陡然轉冷。

座中的衆人大多是經歷過上一回千秋宴上謝家的求婚的,此時聽太皇太後如此說,也覺出一絲不對來。莫非陛下,真是不願?

分明他待謝家和公主也不差,謝家求娶樂安公主一個孤女而不是與大族聯姻,對他來說,于公于私都是件有利的事,如今卻像是踢蹴鞠似的将這樁婚事踢來踢去……

薛稚也有些緊張,微微屏住呼吸目光一錯也不錯地看着皇兄。

衆人目光灼灼裏,桓羨臉上依舊古井無波,只淡淡掃了薛稚一眼,目光落在她頸上墜着的流蘇璎珞。

那璎珞正是他當日送給她的,但凡出席宴會,薛稚常有佩戴,見皇兄看來,茫然地在璎珞上巡視一圈,他卻已收回視線,道:“祖母多慮了。孫兒只是想問過您的意見。”

“既然您同意,那便依您之意,為他二人訂婚吧。”

“陸韶。”他揚聲喚坐在外閣的禮部侍郎陸韶,“此事就交予你禮部,會同太常寺,查個良辰吉日,為公主完婚。”

陸韶起身領旨,謝璟喜出望外,再度行拜禮:“臣叩謝陛下聖恩,願陛下福履綏之,長壽萬年!”

座中開始響起連綿不斷的向謝家父子道喜的聲音。水閣之內,亦有不少命婦笑着向薛稚道喜,她既羞且喜,一一回敬着她們敬上的酒,心中亦如飲了蜜糖一般,是洪波湧動的甜。

何令菀這時已經回到了席間座上,何令茵甜甜笑着湊過去:“阿姊你瞧,公主和謝家世子多般配啊。”

其實她還是很羨慕樂安公主的。謝蘭卿求婚之舉雖然莽撞,可也是真的喜歡才會這般。

不過……羨慕歸羨慕,為了報複偏心的姑母和坐享其成的十三姊,她還是要小小地得罪下這位公主咯。

何令菀卻是目光空洞地看着上首的天子。

他神情平靜無瀾,飲了杯中之酒,遙遙朝謝璟搖了搖杯子算是回應。雖然毫無表情,可何令菀總覺得……他似乎并不高興。

是她多想了嗎?

自從那夜千秋宴瞧見他看的人是樂安公主後,她便覺得,陛下待公主的感情,或許并不一般。

“皇兄。”

薛稚此時也站起身來,眼波盈盈,唇邊帶着恬靜的笑:“樂安敬您一杯,此杯樂安先飲,您随意。”

她說着,将杯中酒釀一飲而盡,原本欺霜壓雪的臉頰霎時顯出兩抹淺淡的粉色,如胭脂暈染,當真色如粉荷,嬌羞萬分。

桓羨側眸,面無表情地睇着她含笑的眼。

她是真的高興,眼波亮瑩瑩的,如波如星,如泣如喜。

才經了酒液滋潤的紅唇亦如塗抹了脂膏一般,又似經雨紅萘,鮮豔欲滴,豐潤誘人。

他目光微暗,不着痕跡地掩過了,示意她上前斟酒。薛稚于是端過宮人奉上的銅鶴樽,走上前,替他滿上一杯後,自己再滿上一杯,彼此皆飲。

這酒卻不是席間慣用的山陰甜酒,而是西北進貢的秦州春曲,飲之酷烈,芬香彌久,入喉時似一路騰起淡淡的火焰。

他并未多想,只是莫名想到。既然她那般盼着嫁與謝蘭卿,他成全她便是,也省得她整日來他夢裏搔首弄姿。

薛稚亦察出了此酒的酷烈。她酒量原就不佳,加之方才也飲過不少酒,臉上酡紅更深,頭亦有些暈乎乎的,宮人手疾眼快地将其扶住。

“樂安這是醉了。”何太後笑着道,喚何令菀,“快叫人帶公主下去休息。”

何令菀忙起身叫了宮人過來,薛稚被扶回席間,踉跄着,輕輕地嘟哝:“沒有的。”

她勉力抑制着那股漫上來的醉意:“樂安……還沒有給皇祖母獻壽呢。”

“行了行了。”冷眼旁觀了許久的太皇太後不耐煩地發話,“快帶她下去吧。總歸是些老掉牙的陳詞濫調,也不缺她一個人說給我。”

何太後滿臉無奈,何令菀示意宮人扶了薛稚下去。水閣外,正被同僚簇擁着敬酒的謝璟不由擔心地看向被扶下去的少女。

梁王此時已喝得微醺,見狀大大咧咧地道:“這酒還沒有飲完,這新婦怎麽走了呢?”

“謝蘭卿,你去叫新婦過來,也敬我們一杯啊! ”

“四哥是真醉了。”彭城王不滿地抱怨。

謝璟無奈,見原屬于太皇太後的壽宴此時全被自己打亂,忙對陸韶道:“子期,時間也差不多了,可以開始了。”

陸韶颔首,命教坊司入場。珍馐美味亦于此時魚貫而入,随着暗下來的天色,壽宴亦正式拉開序幕。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位于湖心的戲臺開始亮起了燈火,席間觥籌交錯,臺上歌舞酬和,管弦絲竹隔水傳來,更覺婉轉悠揚。

桓羨始終心不在焉地看在遠處戲臺上的歌舞表演,一連飲了許多盞酒也未在意。何太後道:“皇帝可是國務操勞,有些累了?令菀,快扶陛下下去休息。”

當着諸人之面,她對這位侄女兼未來兒媳的偏愛毫不掩飾。何令菀有些緊張,看向天子。

桓羨并沒有拒絕,淡淡地“嗯”了聲:“有勞。”

何令菀于是上前,頂着那些投過來的灼熱目光扶了他離開。

馮整尴尬地跟在後面,身後還跟着沉默的伏胤,一直到走出水閣很遠,才聽見天子淡漠的一句:“你先下去吧。”

何令菀不願放棄這個與他獨處的機會,終是鼓足勇氣:“陛下好似醉了,要不,妾扶您去休息?”

醉了?

他輕微皺眉,額上果然傳來一陣頭痛欲裂,腹下亦有如烈火燃燒,燙得厲害。便點點頭,示意她扶他去。

這一擡手卻露了手腕上系着的赤繩子。民間傳聞,以此物系夫妻之足,自可相守。這顯然是哪個女孩子送的,何令菀微微一愕,又若無其事扶着他往行宮去。

扶雲殿已事先被收拾了出來,扶他在外室坐下,命人呈來了醒酒湯後,何令菀便知趣地告退。

但那碗清涼的醒酒湯卻沒能澆滅那簇火焰,桓羨嗓音沙啞:“你們也下去。”

馮整與伏胤詫異對視一眼,不知其故。但考慮到陛下或是情緒不佳——至于為何不佳,自是不敢多問,亦行禮退下。

房中于是只剩下桓羨一人。他伏在案上,雙手緊扣于桌案,極力抑制着那股開始在腦海中翻江湧海的欲念,眼前卻全是方才薛稚向他敬酒時那雙盈盈的笑眼,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心間于是又閃過何令菀方才的問話。

醉了?

他是醉了。

面對仇人的女兒,有過手足之情的幼妹,也能想她想到發疼,不是醉了又是什麽呢。

桓羨自嘲地笑笑,擡腳向淨室走去。沉入水中後,右手猶豫着握上了那股炙疼所在,閉上眸,一聲忍耐已久的龍吟自喉間溢出……

作者有話說:

即将落入虎口的栀栀:QAQ哥哥真可憐,祖母好偏心。

白鴿:所以說,再次強調不要心疼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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