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四月上旬, 禦駕順利抵達了洛陽。

洛陽太守謝誨早于聖駕出發時便得了消息,誠惶誠恐地出城迎接。

曾經曹魏的金墉城被收拾出來, 修飾一新, 做了此次帝王下榻的行宮。此後一連多日,桓羨都在城中考察宮闕舊址、祭祀夏禹、觀洛橋、觀《石經》……

他甚至親臨了洛陽學宮,親問博士經義, 接見洛陽高年,更召郡中孝悌廉義、文武應求者, 報以名帖,由他親自過目, 是以多日忙忙碌碌, 每日要折騰到極晚才回來。

白日的時候,薛稚便一個人住在宮中, 無聊地望着庭院裏滟濃的春景發呆。

她好似從一個籠子轉移到另一個籠子,桓羨表面上對她再縱容, 也依舊不會改變這一點。每日派來服侍她的宮人既是奴仆, 又是眼線。

原本,洛陽官員為她另設了宮室, 但行宮之中都已換上了皇帝的人, 也就無人知曉,她這個所謂公主并不住在那裏, 而是夜夜與她名義上的皇兄同眠。

也好在外人不曉,先前桓羨讓她跟随北行一路同車就已讓江泊舟等官員頗有微詞,若是知曉了他們夜裏都睡在一張榻上,皇家的臉面也就蕩然無存了。

……

到達洛陽的第七日, 天未黃昏, 桓羨意外地先行回到了行宮之中。

“這些日子一定冷落了栀栀吧, 晚上,帶栀栀去個地方,可好?”

她不為所動,坐在窗下借着天光繡庭下根莖虬結的古樹。桓羨眼中笑意微淡,按住那針:“薛栀栀,賞個臉吧。”

他面上含笑晏晏,似乎極有耐心。

曾經她在他面前奴顏婢膝畢恭畢敬,不知什麽時候起,這種關系調換過來了。

薛稚擡眸看了他一眼,心中忽覺他有些可憐,加之冷落日久估摸着他的耐心也要耗盡了,撕開了這層表面上的相安無事的僞裝于她也沒好處,遂勉強點了點頭。

這一走卻一直走到了夜裏,車駕出城,辘辘南去,直至行至洛陽南郊的龍門才停歇。

此時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伊闕之上,疏星淡月,斷雲微度。奔騰的洛河水自兩岸青山中穿流而過,天地無塵,江流有聲。

一座大橋如虹橋般在河上橫亘而過,伴着橋上燈火點點,真如浩渺河漢。

洛水兩岸,依山而建的石窟也已亮起了燈火,映照出一座座佛塑秀骨清像的莊嚴法相,線條秀美,雄勁剛健,自洛河東岸望去,千尊佛塑都被火光披沐上金色的佛光,蔚為壯觀。

“洛陽郡守準備了龍燈游水,咱們去橋上。”

抱着妹妹策馬行走在東岸修葺得平整的石板路上,桓羨低聲在她帽檐之側說。

薛稚今夜帶了頂帷帽,輕紗朦胧,恰到好處地遮住她純美秀婉的容顏與那見不得光的天家私情。

夜色火光之下,誰也沒敢去細瞧馬背上的二人有多親密,她只是低頭,怏怏不樂的樣子,一雙眼倒映着路旁燈火點點。

等到了橋上才明了洛陽郡守準備的龍燈為何。橋下奔騰的洛河水中,一艘艘小船首尾相連,結為龍形,俱燃燈火,自洛水上游蜿蜒而來,行走于清波漣漣的洛河水面上,真如巨龍夜巡,踏碎一河明月。

更上游的地方徐徐燃起了煙火,朵朵絢麗,天女散花般綻開于星月皎潔的夜空。如流珠之相銜,若飛星之四散。

立于大橋之上,煙火,龍燈,佛塑,洛河,盡收眼底。

燈明月皎,水中滉漾。

這樣的美景,薛稚不由得看癡了,晚風吹起她遮面的帷紗來,衣裙俱在風中輕揚,遠遠望去,若洛神臨波。

“栀栀喜歡嗎?”

百官侍女都候在橋的兩側,冷不防耳邊響起他的聲音。

這樣精心準備的美景面前,她說不出什麽違心之辭,微微颔首:“好是好,可也未免太耗費民力物力了些。”

“無妨,也不是年年來此。”桓羨道,“我國家地大物博,若連一場龍燈會也舉辦不起,未免太過寒碜。”

薛稚不語。

他的确是個勵精圖治的好君主,在位這些年,懲治不法,分地于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即便是大饑大旱倉庫中也有足夠的糧食,國家反而一改先前先帝在位時強征暴斂的民有菜色。

她看着遠處朝橋下駛來的巨型“龍燈”,此時夜風拂面,有若小酌,飄飄宜人。

他又問:“你知道為什麽要帶你來此處嗎?”

“這座橋……”桓羨靜默了片刻,“曾是你父親生前主持修建過的,可惜還沒有修成,他就去世了。”

“我父親?”薛稚忍不住追問出聲。

他點頭,神色隐入夜色的晦暗:“是啊,我大楚曾經最驚才絕豔的水利天才,二十一歲出使賀蘭部,二十二歲任工部侍郎,主持修建龍門伊闕大橋與洛陽一帶的黃河堤壩。”

“我看過你父親生前留下的圖紙,的确是個不世出的人才,只可惜……”

後來的事,他沒有說完,薛稚卻知道。

是十七年前,她出生前那個夏天,長江上游暴雨,江河水暴漲,湧入秦淮,沖毀了他所主持加固的秦淮堤壩,致使京中百姓死傷無數。

工部需要一個人出來頂罪。爾後,她父親便自殺了。

這件事疑點重重,然當時的工部尚書已是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尚書令,再加之先帝的默許,并無人追究。

薛稚的心情突然便變得不是很好。

“我想回去了。”她別過頭,眼中倒映着河中璀璨的龍燈,瑩瑩似淚。

桓羨沒有強求。

和她說起她父親的時候,她待他的劍拔弩張已有所緩和。這就已是十分難得的事了。

“那我們就回去。”他道。

今夜的燈火盛宴原是為陛下而設,未想陛下如此早便離開了,洛陽郡守謝誨還當他是不喜,急得有如熱鍋之蟻,忙追上去詢問随侍的內侍監。

馮整只笑眯眯地告訴他:“陛下對今晚的龍燈會很是滿意呢,已經命人傳賞了。只是陛下今夜身體不适,就先行離開,剩下的,請百官們同賞吧。”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謝郡守心頭惶恐,陛下當真滿意嗎?

想起方才在瞧上得見的那一道倩影,又顧問左右跟随聖駕北來的朝廷官員:“方才在橋上陪伴陛下的女子是誰?”

有官員笑他沒眼力見:“這就是樂安公主啊,謝府臺,您怎連這也看不出?”

另一名官員則道:“對啊,陛下可寵愛樂安公主了,前時更是為了尋回她,連立後大典也延後了呢!您要是想讨陛下歡心,先去讨公主歡心,準沒錯。”

諸位公卿都哄笑起來,謝誨不明所以。人群之中的江泊舟卻臉色鐵青。

此次北上,陛下帶的多是朝中重臣,不知出于什麽考慮卻又帶上了他。

然一路上,陛下與公主同輿而行,幾乎不避耳目,就差是宣告天下兄妹不倫之事了,如此不合禮法之事,滿座公卿,竟無一人上谏。

他憤憤拂袖,徑直離去。有人笑道:“江禦史這是又要去擾陛下雅興了。”

人群中哄笑依舊,謝誨卻仍舊未明。

他身為洛陽地方長官,一心只想在天子跟前掙個表現,前時雖知曉了樂安公主跟随聖駕來了洛陽,但陛下始終未讓她公開露面,便料想只是有些聖寵的公主,終究不及朝中那位炙手可熱。如今見陛下攜她觀燈,才明了聖寵非同一般。

他正愁備下的那十幾個美姬無有獻給陛下的機會,眼下,這機會便來了。

自古長公主固寵多是送美人,他先将美姬送至公主處,再由公主出面轉送陛下,豈不是一舉多得的美事?

——

龍門離城中尚遠,加之明日還要在此游玩一日,桓羨并未回城,而是歇在了洛水東岸臨時搭建的行宮。

大約是沒想到天子會帶薛稚來,行宮中未有她的營帳,她被送進桓羨的那一間,如同一個精致的玉偶人,坐在床畔,由着他替她清洗一雙玉白雙足。

“哥哥能給我講講我父親麽?”良久的靜默之後,她問道。

燭光熠耀,照得漂浮着玫瑰花瓣的水面金光粼粼。桓羨薄唇緊抿,抑下逸到唇邊的笑。

瞧,這又是能用得上他了。

他很少做這些服侍人的事,即便是在先帝面前也是沒有過的。此時卻格外耐心,用毛巾将她足上的水珠擦幹:“栀栀想聽什麽?”

薛稚并膝躺進柔軟的被褥裏,猶豫了片刻道:“……我想知道,我父親是怎麽樣的人。”

說來可笑的很,她長了這十幾年,都不了解她的父母。

他們一個是先帝朝的禁忌,一個是如今朝廷的禁忌。沒有人會告訴她,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人。

……

這夜,薛稚在黑暗中聽他講完了有關父親的生平,忍了半夜的眼淚嘩嘩如注,撲在他懷中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她的父母并不是外人所說的感情不和。

原來,他們感情甚篤,她從來不是沒人要的野孩子。父親的死,更是先帝指使,一切只為強占她的母親而已。

他甚至會為她的母親辯解:“賀蘭氏應當不是不要你,而是她在宮中本就處于衆矢之的,桓駿又十分介意你父親的存在,對你不管不顧,才能保護你。”

況且又何嘗是不管不顧呢。

倘若賀蘭氏真不管她,怎會一次次縱容默許她拿她的份例來補貼他們。

憶起記憶裏那個永遠張揚明豔的美人,桓羨眼神微微沉凝。

一方面,他知道一切罪孽都是桓駿犯下,怪不到賀蘭氏身上。

然另一方面,阿娘究竟是因她而死,又怎可能毫無恨意。但把這些全怪在妹妹頭上,不過是他的一點私心罷了……

私心想要占有她,得到她,迫她乖順地待在他身邊,為她母親贖罪。

薛稚急切地追問:“那,那我母親呢。她為什麽從來都不和我說我父親……”

這話一出,頓覺帳中氣氛都凝固了下來。桓羨輕拍她背,猶如小時候那般将她抱開些許,哄她入睡:

“睡吧,時候不早了。明天,我們去紅葉寺。”

她知她又提了不該提的人,卻不願放棄,把心一橫,如只失孤的小鹿傷心欲絕地望他:“哥哥……”

一雙柔荑緊緊地攥住他白色中衣的衣角,眼中流下淚來,楚楚可憐。

這樣依戀極了的姿态,和她幼時一模一樣,也顯而易見的,是四個多月來首次和解的訊號。

桓羨只覺呼吸都緊了起來,柔聲問:“怎麽了?”

他能感覺得到,自今夜和她提起她父親以來,她待他的态度明顯緩和。

也許是因為骨子裏的害怕再被抛棄,也許是因為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也喚他一聲父親,總之,她對他四個月以來的冷漠首次被打破了。

“你會永遠對我好嗎?”

如他所料的,薛稚睜着雙水汽氤氲的眼瞳問,在燭光下熠耀如星。

桓羨眼中柔波一閃,攥着她手再度将人攬入懷中:“當然。”

她又微微掙脫了些,依舊看着他眼睛固執地問:“也永遠不會抛棄栀栀嗎?”

這樣的四目相對,彼此心間的情緒都似透過眼睛落入對方眼裏,心緒再無遮掩。

他在那樣溫軟的、欲說還休的眼波裏陷進去,內心如有千面鼙鼓一道欣喜地擂起來,第一次知道,得到她的傾慕與承諾,感覺竟如此奇妙,心髒處全被喜悅充溢,快活得似要炸開。

于是順着自己的心意毫無保留地答:“只要栀栀肯要哥哥,哥哥永遠都是栀栀的。”

她似松了口氣,眼兒紅紅的,将臉偎進他暖熱的胸膛。吐出的呢喃有如寒煙缭繞在他脖頸間:“哥哥……不要負我……”

未盡的字句都融于交融的唇齒間,她主動奉上自己,微涼的指尖探入被薄衫禁锢的腰線,在他尾椎處激起片片顫栗。

意識卻無比清醒。

她知道,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件事終究瞞不了多久。

眼下,他對她的一切縱容與溫柔都只是愧疚之下的假相,一旦他知道她才是殺害孩子的兇手,他又會恢複為原來那個陰鸷冷厲的桓羨。

他骨子裏的偏執與瘋狂,就從未真正改變過。

所以,她不能再這樣與他冷戰下去了。雖得了一時的清淨,卻終究逃不掉。她要如蓮央所說,嘗試着拿捏他,麻痹他,然後找尋機會離開。

不管去哪裏,只要逃離他……

次日一早,桓羨将她自睡夢中搖醒,要帶她去爬洛水東岸的紅葉寺。

此寺為前朝北方虜國接待自印度遠道而來的高僧所建,寺中種植着許多被高僧從印度帶來的奇花異草,非中土所有。

山寺靜若無人,當薛稚環着兄長的脖子被兄長背上山寺之時,一眼便瞧見了山門下密林間種植着的正當花期的白色花卉。

——曼陀羅,傳聞裏華佗用來制造麻沸散的主要原料。

作者有話說:

查資料的時候發現曼陀羅是用來閹割動物時候麻醉的……啧啧啧

龍燈參考遇龍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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