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薛稚再度醒來, 是在一輛華麗的、辘辘行進的馬車上。

她是被颠醒的,迷蒙擡起頭的時候, 才驚覺自己方才枕在男人筋肉堅實的腿上。

“醒了?”

頭頂響起男人清朗如金玉的聲音, 溫溫正正,字正腔圓。

這一幕莫名有些熟悉,仿佛是曾經經歷過的。她迷惘地直起身, 想了片刻卻想不起來。

賀蘭霆一身玄衣貂裘,烏金馬靴, 除卻未有束起的長發、被皮革系在臂上的箭袖,形容裝扮與漢人貴族也沒什麽兩樣。

此時微微躬着一條腿, 手裏拿了本冊子, 背倚車壁而坐着,眼也未斜一下:

“你叫什麽, 栀栀?”

他曾聽薛家那小娘子這般喚過她。

薛稚仍舊愣愣地環顧着周遭的場景。她這是……在去往柔然的路上?

柔然退兵了?

久也沒有聲音,賀蘭霆還當她是不願, 淡淡斜她一眼:“怎麽, 你皇兄叫得,我這個做表兄的叫不得?”

她回過神, 孤單寡女共乘一車的尴尬很快被壓在心頭的寒氣沖散, 嗫嚅着唇應:

“你不是不信麽……”

“怎麽不信。”賀蘭霆平靜斂目看她,“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 我就知道,你是姑母的女兒。”

“有沒有人說過,你們長得很像?”雖然有幾分不屬于她的秀婉,想是那個使臣所致, 卻也很是難得了。

她點點頭:“京中人人都說我和我母親很像, 都是一樣的狐媚, 不要臉,勾引天子。”

她雖是意在極力撇清自己與桓羨的關系,卻也說的不算假話,鼻尖有次漫出些許的酸,如雪清冷的臉上也毫無表情。

“也是。”

賀蘭霆嗤笑。

“把你沒名沒分地帶到北方前線來,看起來,你的那位皇兄對你是不怎麽樣。”

薛稚無言以對,更拿不準他心間說想,只能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叫我什麽。”

“可以……叫大王表哥嗎?”薛稚忐忑地說。

“叫阿幹。”他道。“阿幹”是鮮卑語中兄長的意思。

又回答她方才的問題:“你不是說,你想回你母親生活過的地方看看嗎?先和我回可汗庭複命,先住一陣,等到明年天氣好轉,再送你去賀蘭山。”

薛稚乖順地颔首,喚了一聲“阿幹”,沒再問什麽。

于她而言,這位并不相熟又感情淡薄的表兄是比桓羨危險百倍千倍的存在,她只有暫且順服于他,然後再做打算。

不過,若不是擔心被他用來脅迫桓羨,真要去草原生活,她也并不抗拒。

反正回去也是被他繼續鎖着,囚着,區別只在于手段或溫和或粗暴,總歸都是囚禁,從來也不損于他內心的陰鸷和偏執。去草原上吹吹自由的風,也是好的。

只是……謝郎,伯父伯母,還有青黛他們,知道了她的“死訊”,又該有多難過呢?

柔然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但自賀蘭霆掌權以來,為圖南,便将都城定在了距離陰山不遠的察布爾罕,也學漢人開墾山地,命婦女紡織,意圖自給自足,但總體來說,還是以放牧為主。

她被帶回了柔然的王庭,先随賀蘭霆一起,回到他的府邸去見他的妻子,柔然的燕國長公主,郁久闾氏。

她是位肌膚微黃、相貌婉約的青年女子,年紀約莫二十五六,與賀蘭霆相仿,并不似漢家公主那般桀骜,而是親來了府邸門前等他。

當薛稚被表兄從馬車上接下之時,她注意到,那位衣着華麗的婦人眼中一掠而過的怔愕。

“這就是宗望信中所言的你的妹妹?”

“是的,她叫賀蘭栀,日後就住在府中,還煩請公主照顧。”

公主點點頭,在他身後的馬車掃視一圈:“阿其若怎麽不見你帶回來?”

“她生了一場重病,死在路上了。”賀蘭霆神色坦然。

二人用柔然語交流着,饒是薛稚聽不懂,也能感受得到這對夫妻之間關系并不親睦,甚至有幾分他們漢人所說的相敬如賓。

她循着漢禮,向這位新謀面的嫂嫂婉婉一福。郁久闾氏笑了:“我會一些漢話,既是妹妹,以後就喚我阿嫂吧。可敦,也是我的阿嫂,你們應該見過。”

公主口中的可敦便是萬年公主。

柔然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如今的可汗,便是先一任可汗的幼弟,是被各大權臣勢力聯和推上去的,地位并不穩固。

燕國長公主和其同母弟宗望的母親只是個宮婢,沒有勢力,加之賀蘭霆也不欲推宗望上位,可汗的位子最終落在了先可汗的繼母所出的嫡子身上。

當夜,賀蘭霆歇在了公主房中。

薛稚被安排在他府中一處僻靜的院子住下,院名青琅院,府中的布置多是塞上風格,唯獨這一處仿照江左的園林、從楚國運來的石料與花木,請了來自建康的能工巧匠一點一點雕琢而成。只可惜此地寒冷,那些花木多半養不活,年年皆須派人去邊市上采購。

被派來服侍薛稚的柔然侍女說,這裏,還從未有人居住過。

夜裏,薛稚躺在與故鄉無異的绮床羅帷裏,任芳枝替她塗着治療凍瘡的傷藥,有些睡不着。

“是我連累你了。”這是一路上她對芳枝說過最多的話。

她被柔然人打暈帶走的那個晚上,身為她的婢女,芳枝也被一并帶來了柔然。沿途天氣寒冷,兩人手上都生了不少的凍瘡。

芳枝輕搖頭;“陛下既把奴婢給了您,奴婢便是公主的人。只是,陛下不知您安全着,眼下還不知道有多傷心呢……”

薛稚低下眉去,默了片刻才道:“他不知道就好。”

他最好是已經當她死了,否則,她活一日,他便一日不會放過謝郎他們。被人捏着七寸、沒有自由的日子她已經過夠了,她累了,倦了,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如果表哥可以收留她,她就願意留下。

——

卻說桓羨收複懷朔之後,為替妹妹報仇,下令将士追亡逐北,一直将抱頭鼠竄的柔然人趕至幾百裏外才鳴金收兵。

然,無論如何,妹妹也回不來了。桓羨神情平靜,親自收斂了那具女屍,盡管期間幾度因鮮血入目幾近暈厥,最終,是伏胤代替他将女子已有毀壞的遺體收斂入靈柩。

又在心裏哀嘆。

陛下好容易好轉的暈血症,如今怕是徹底好不了了。

盡管女子的臉已被地上的砂石割破,但那名女子的确是公主無疑。

且不說墜樓之時連同他在內的許多人都曾瞧見了她的相貌,這一身衣裳也是她離開朔州時的那件,由薛嫱親自确認過。最最重要的,連陛下這個枕邊人都已确認了是她,又怎可能不是。

人死不能複生,雖說節哀順變才好,但陛下的反應實在平靜得可怕,反令他擔憂起來。

收複懷朔的第五日,大軍返程。

城中只留了幾萬人馬駐守,其餘的,全跟随天子扶柩西歸,三軍缟素。

盡管天子未有過多的流露情緒,幾日間,皆在照常地處理軍務。但也唯有親近的人知曉,陛下不過是強撐着心力,是做給外人看的。

無人之際,他時常恍惚,有時會對着靜默的空氣語聲溫柔地說話,就仿佛是公主還活着。

他甚至将公主的靈柩放到了內寝之內,每日夜裏,都要對着她的棺椁語聲溫柔地說說話,才能睡下。有幾次,甚至直接伏倒在靈柩上睡去了,反把服侍的宮人吓了一跳。

因了此事,軍中的氣壓也變得極低,絲毫不似打了勝仗的樣子。

有那日在朔州見過她的将士,皆在心底惋惜。多麽美麗的小娘子啊,跟随陛下入城的那日,他們還曾看見陛下抱着她在全城百姓的祝福聲中策馬巡街,人人都言此次大勝過後,陛下就要讨這位小娘子做皇後,誰承想,卻會落在夷人手中,如此悲慘地死去。

十二月初,大軍抵達朔州。留守朔州的薛婧薛遲姐弟慚愧悲痛地負荊請罪。

天子的語聲卻出乎意料的溫和:“你二人錯誤判斷軍機,其罪難免,但念在守土有功的份上,功過相抵,就自去領三十軍棍吧。”

“今日是幾日了?”

頒布完對薛家姐弟的處置後,他忽而問身側還陷在悲痛之中的薛承。

“回陛下,今兒是初七。”

十二月初七。

桓羨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他還記得這日是她的生日,去歲的此日,漱玉宮中,他和她永遠地失去了一個孩子。

後來事情勘破,他和她鬧過,甚至将她囚在馬車裏日夜臨幸,用盡種種手段迫她服從。她也終于服從,自随他北行而來,無一事不乖順。乖順得讓他感慨上天待他是如此不薄。

他甚至想過,等到此次凱旋,就順理成章地冊封她。他們會永遠在一處,生則同衾,死則同穴。

可現在,他永遠失去了她。

——

天子對薛家人态度尚可,對于那與柔然勾結在幽州作亂給薛婧傳了假消息的新任幽州刺史卻沒有那麽好的聲氣。在朔州整頓了幾日之後,親自率兵前往幽州平叛。

原先留守恒州的薛遠、薛逐兄弟已在柔然走後緩過氣時便率兵去了幽州平亂,因而大軍到時,沒過多久便鎮壓了全部戰亂,生擒叛賊尉遲敬至天子帳中面聖。

桓羨下令誅其九族,将其被俘虜的男性親族盡皆枭首,挂于幽州城門示衆,女眷全數沒入教坊。

做好一切安撫工作之後,大軍南歸,于次年正月春渡過長江回到了建康。

不久,臺城之中頒下旨意,昭告天下:薛氏鐘祥世族,毓秀名門。性秉溫莊,柔嘉表範,追谥曰昭懿皇後,殡于玉燭殿之西殿。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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