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婚

前一任林夫人剛過了頭七,今天便是冷諾出嫁的日子。

婚慶都是林家張羅的,林家要大辦。

如果是好好的讓女兒嫁個真心疼愛她的丈夫,世上哪個當爹的又不願意讓唯一的女兒風風光光出嫁呢!

可是,這場婚禮詭異,新郎是不參加的。

林家私下聲稱新郎暫時身體欠佳,由父親和二弟代替他來接新娘子。

但既然是要轟轟烈烈的大辦,還是給娘家人留了情面,林家并沒公開說新郎不來。

這來來回回裏裏外外的真假虛實差點兒又要了父親的命,好在有五嬸兒不停地安慰着父親。

冷諾本來就對這些亂七八糟的并不在意,久別跟父親小聚,回到十八歲能做父親的掌心寶兒,這些日子她只是一心哄着父親開心。

“大海,吊櫃上備的蘋果裹上紅布拿來,可保諾諾平安。”五嬸兒嘴上說些有的沒的特意指使着父親閑不下來,也讓他心裏能好受些。

畢竟,父親這幾天一直沒怎麽合眼,眼淚竟也控制不住了,當着五嬸兒的面就落了好幾次眼淚。

五嬸兒手上也不閑着,一邊幫冷諾梳着頭發一邊招呼左鄰右舍進來吃喜糖。

“小兔崽子,剛剛你抓了一塊糖了。回來!”五嬸兒沖着奪門就跑的半大小子有吼了起來。

“剛剛的是橘子硬糖,我還沒拿到喔喔奶糖……諾姐,你真好看。”半大小子一個鬼臉兒,糖的事兒解釋了一半,回頭沖着冷諾嘻嘻一笑跑掉了。

“五嬸兒,沒事兒,小孩子喜歡吃糖讓他拿去吧。”冷諾按了按肩上五嬸的手,對着鏡子語氣溫柔沒有半分抱怨。

回頭看看父親出去了,五嬸兒這才貼着冷諾的耳邊,把聲音放低了些:“諾諾一直是個溫柔賢惠的孩子。五嬸兒找人悄悄打聽了,諾諾的新郎,好像并不是個天生的傻子,人人都說他瘋了,這幾年雖沒人看過他。聽說以前還是在工地裏領着人建大樓呢……”

“噓!”冷諾對着鏡子朝着五嬸兒努努嘴,她不想身後的父親聽見這些再為她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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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嬸兒是個明白人,沒繼續說下去,拍了拍冷諾的肩膀,眼睛眯了起來,又把嗓門提了起來,“好了。看看這鏡子裏的小美人兒,絕對是天仙下凡。”

冷諾抿着嘴,對着銅鏡前一身的紅襖,這張年輕的面孔竟有些陌生。

若說是天仙下凡,倒不如說是緋紅妖豔的妲己。

小小的瓜子臉頰上被塗了層濃厚的腮紅。

一雙薄唇上也是大紅色的重彩妝。

雖然臉上被塗成了島國舞伎,一直到脖子都往下掉粉渣。

不過,可真是個俊俏的臉兒,從不自戀的冷諾自個兒都服了,世上還真有這種濃妝淡抹總相宜的美人胎子。

鏡子裏映着身後的父親,蘋果下面正要把紅包塞在了五嬸兒的手裏。

“大海,這怎麽行?”五嬸兒手裏握着紅包推讓了下。

“五嬸兒,你拿着吧。都是阿諾的心意。”父親也擦幹了眼角的淚花,只是聲音還有些沙啞。

五嬸兒轉過身去,輕輕用虎口張開了紅包,竟然是青色的10元大鈔。

她一個人在外面幫人家縫縫補補,一個月收入不過兩塊錢。這可是筆大數目。

五嬸兒眼圈兒一紅,把紅包趕緊塞來還了父親。

“這些年,父親出門都是五嬸兒幫着照顧阿諾。以後阿諾出門,還托五嬸兒照顧父親。今天散個份子,也是幫阿諾圖個吉利。”直到冷諾轉身握住了五嬸兒的手,紅包已經皺了。

五嬸兒這才擦了把眼,收了紅包,門外已經放起了送親鞭炮。

“冷叔,快看看吧。林家來接親的是四個輪子的!咱們胡同前面的路太窄,人家進不來。”突然闖進屋的孩子一聲嚷嚷,沒等父親說話,整個屋子就要擠破了門。

“送親啦。”

“新娘子來啦。”

鞭炮聲中,院子裏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冷諾被簇擁着夾在中間。

本來就入了春,身上層層的襖兒,臉上厚厚的粉兒,額頭已經微微出汗了。

跨出胡同,冷諾正要再往前邁步,被追上來的五嬸兒一把拉住了,“新媳婦,出了娘家門,得邁婆家門啊。大海,阿諾沒有小舅子,要不找個鄰居……”

“阿諾,上來!”旁邊攙着冷諾的父親往前上了一步,半曲着腿,彎下了腰。

上一次在父親的背上,已經是上輩子被沖淡的記憶,兒時的事兒了。

一夜沒合眼的冷諾,天亮前在心裏暗暗發過誓,今天一定笑着出門,絕不能落下一滴淚水——不然父親一定更難過了。

可等她笨拙地爬上了父親的背,摟着父親的脖子,卻不敢把頭偎依在父親的肩膀上。

她挺着脖子仰着臉,讓濕潤了的眼眶在春風裏片刻便被拂得幹爽。

而衆人眼裏,山茶花般紅豔的新娘子,昂首挺胸,好不風光。

出了胡同,跟冷諾一樣,被渾身通體罩上了大紅綢緞的白色面包車可更是風光。

更有風光的便是從車上下來的“新郎”。

魁梧雄勁,綠色軍裝筆挺。

周圍的鞭炮聲瞬間啞了,唏噓聲也赫然而止。

替傳聞中的瘋兒子來接新娘子的,正是林子江的二兒子——林寬。

他沒有言辭,但儀表端莊,雙目炯炯,此時無聲勝有聲。

讓送親的女娃子們拉着手忘了害羞,直勾勾的盯着新郎,捂着嘴也把“帥”字漏出了聲。

衆人眼裏的“新郎”穩穩的擡起手掌,從父親背上接過了冷諾。

冷諾仍不舍的回望着父親,直到觸碰到了這只隔着手套也能感覺到滾燙的手,才擡頭瞥見了站在自己眼前的“新郎”——正是殡儀館裏救人的林醫生。

眼前的男人,手掌寬大,只輕輕一握,便把冷諾的手裹在了手心裏。

冷諾的手在男人戴着手套的手心裏握成了拳,她不習慣這樣被牽着。

借着濕滑的汗水,她從男人手裏掙脫了出來。

轉眼間,她已經跟“新郎”并肩穿過了送親隊伍。

一個是參天松柏綠陰陰;

一個是山茶花開紅豔豔。

在周圍天仙絕配的呼聲中,冷諾卻只是目視前方坦然自若。

可就在離開父親視線的一瞬,冷諾便手一甩,完全躲開了綠軍裝的白手套。

婚車啓動了,父親也被胡同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夾在中間。

直到聽不見胡同裏的嬉鬧,冷諾才回過頭去,透過車窗,揮着手略顯單薄的父親已經渺小到難辨容顏——這是冷諾上輩子唯一的親人。

直到看見父親還在忍着眼淚佯裝歡笑——至少父親是真實的,忌日已過,父親還在,這就足夠了。

冷諾這才轉過臉來,冷冷地掃過旁邊的老者和轉眼成了司機的“新郎”。

車中沉默了十幾分鐘。

坐在旁邊的灰色西裝老者緩緩轉過臉來看了看冷諾的一身紅裝,先開了口,“讓阿寬去迎喜,給你們娘家面子掙夠了吧。在殡儀館敢補棚頂的女子,該是堅強的吧。別哭了。”

冷諾擡手擦了把眼睛,沒說話。

但她心想清楚:面子?那無非是掙給林家的,跟她沒關系。

“丫頭脾氣不小呢。今天你進林家門兒。楓兒不能出來見人。你跟我一塊兒過去,外人會稱呼你六姨,一會兒在席上敬酒,來的都是渤廣的建築大商,你不用說話多認認臉就好。不然——”

銀發的老者,一口威嚴命令的口吻,車身猛一晃,“你慌什麽!?”沖着司機一聲呵斥,老者的手松了下來。

“不然怎麽?”還是冷諾幫他想起了剛剛停在嘴邊的下半句。

“不然,明天要不要去給你和楓兒登記結婚,我林子江會重新考慮考慮。”白發灰西裝的林子江其實不用這麽故作深沉,已經顯得夠深沉夠老了。

荒唐。

先辦婚禮後登記結婚,無非是瞧不起冷諾娘家窮,怕她是騙婚分財産的。

就這點兒小心思,冷諾動動腳趾頭都看得明白。

她記得書中的林楓——她的瘋子未婚夫,是個相貌跟他兄弟林寬相似,卻曾經溫文儒雅又诙諧幽默的建築師。

冷諾依舊沒說話,只是對着車窗點了點頭。

畢竟她根本就不在意這場婚姻,更無所謂林家的財産。

但冷諾的沉默和無動于衷,讓車內的氣氛變的尴尬,倒顯得老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雙手緊握着方向盤,剛剛還是衆人眼裏那個“新郎”的司機,這時低聲打破了尴尬。

他開口道:“爸,你的身子不能再喝酒了。為了一張圖紙連着三天你都沒合眼了。真不能沾酒……”

這句話倒是讓冷諾好奇地擡頭巡視過去。

開着面包的司機林寬,這次從側臉看過去,鼻梁高挺,眉寬發重,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相貌不像,倒是氣勢上跟這銀發老者有幾分相似。

“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不想抽你。你是我林子江的兒子,只能是建築師,把你那套當醫生哄小孩的心給我收了!”聲音低沉沙啞,卻字字铿锵,當着未過門冷諾的面子,竟然也沒有給這個現在為他當司機的兒子留半分餘地。

領略了眼前和紅娘嘴裏林家慈父孝子截然相反的父子對話,冷諾不解,她也懶得搭理,幹脆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眼睛裏是父親薄弱的身影——為了父親,她的确願意做透這個至今不見新郎的未婚妻。

等面包車開到了一幢四合院子前面,院子裏已經搭滿了綠色的帳篷。

帳篷下面煎炒烹炸,紅火高照,炒勺飛起,颠勺的大廚白衣高帽,一看便是國營飯店請來的廚師。

擺滿了圓桌,十幾張桌子都擠滿了人。

下車前,老者又一把拽住了冷諾的胳膊,“丫頭記住了,這一院子人前,是不能提林楓的。你是我們林家未來的女人,至于是誰的未婚妻,言多毋庸。”

冷諾沒有說話,徑直下了車。

老者從身後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丫頭,這桌酒席關系到了北港的未來,對林家很重要。答應給你父親的另外一萬塊,明天送過去。”這一次,老者的聲音沙啞低微。

冷諾沒有表情的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知道了。”

不就是走排場麽。

她冷諾曾是世界頂級建築師,大大小小的排場她見識多了。

回想起上一世拿到建築之魂的水晶杯時,被各國記者提問的那句話:冷女士,您已經足踏建築界的金字塔之頂,能問問您下一個夢是什麽嗎。

下一個夢?站在臺上的冷諾,回答永遠讓人沸騰:畢生海外創作,下一次,想落葉歸根在故鄉留下一件青史留名的建築。

臺下掌聲回蕩,一個人走過一生,踏過寂寞,卻也踏出太多輝煌。

所以,此時的冷諾也并不在乎什麽排場。

冷諾能感受到會場上每個人都追随着她的視線。

可每個人又不敢直視她,她一身紅衣新娘,卻似乎不是今天場上的主角。

“林總,恭喜啊!林達拿下北港大橋的建築工程。”

“林總威武!哪裏像六十花甲。”

……

一場婚宴,不見新郎,堂堂新娘的冷諾年輕貌美明明吸住了在座每個人的眼球,可在林子江面前,哪怕逢場作戲,竟然沒有一個人會提及一句:恭賀林楓新婚。

想起車上那句“爸,你的身子不能再喝酒了”,又想起原主女配圍着病床的命運,冷諾才懶得一直陪笑陪酒。

她一個人一身紅襖,俯瞰一院子的人,大大方方地坐在高臺酒桌上自斟自飲。

回到年輕真好,不用天天啃菜葉子了,吃什麽都香。

辛烈的白酒也夠勁兒,過瘾。

到了傍晚,林家送走了客人。

冷諾獨自走到大紅婚房的門前,即使千杯不醉的冷諾,身子也有些搖晃。

她斜眼瞥見房門外的林子江更是扶着牆,已經是個寸步難行的醉鬼。

而傳聞裏的新郎,至今仍未出現。

“爸,你能行麽?”林寬一直試圖扶着林子江卻被推開了。

“去,叫你哥,叫楓兒下來。”林子江依着牆,指了指樓上。

“六姨,我去幫大哥洗個澡,就帶他下來。他手腳不太方便,你先準備下吧。”林寬不放心林子江,卻又一臉父命難為的表情,轉身跟冷諾說了句話才往樓上走了。

林寬讓她準備,她自然清楚要準備是個啥意思。

既然是答應了嫁人,冷諾自然知道這新婚夜那種事兒也是要來的。

上輩子母單了幾十年,這會兒難免有些緊張。

瘋子,這個是聽說了。

可手腳還不太方便?!書裏沒說啊,冷諾不敢去想這個畫面。

她進了屋,先輕輕掩上了門。

按照五嬸兒囑咐過的,先把穿了一天的大紅褲子脫了,換上了一條絲綿的白色底褲。

剛剛陽春三月,到了夜裏天還有些涼。

一個人在屋子裏這麽站着有些別扭,于是她先坐到了床上,把繡着鴛鴦的大紅被子打開,蓋在了腿上。

等了一陣子,門外靜悄悄的,依然沒聽見有一丁丁的腳步聲。

當——

外屋的挂鐘響了。

她撩開杯子,走到門邊,正打算推開門看看。

剛剛還貼着牆的林子江,剎那間啪一聲猛的朝着門口,好像櫃子倒了一般,直挺挺地從外面栽了下來。

“呃。”冷諾驚愕到嗓子裏喊不出聲了。

“叫、叫人、快……”林子江隐約模糊地說了句。

可一個人好好的,突然就這麽倒了下來,冷諾卡着嗓子滿臉都是恐懼,此時她真沒聽懂倒在地上的林子江在說什麽。

只是覺得這個人,晚上還是喝紅了的關公臉,此時突然卻臉上煞白的像個幽靈。

“阿寬,求你、叫、叫林寬!”

說着,林子江伸出手艱難地砰到了門口三角桌子的一條腿,一推。

砰!

桌子上的花瓶掉了下來,又是一聲脆響。

冷諾這才注意到,她腳邊的林子江已經渾身顫抖,開始癫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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