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天地之間灰蒙蒙的,身體越來越冷,雨水開始失控般瓢潑打在身上。

像是虐打的刑罰。

霍修珣的記憶中,除了小時候被叔叔打的那些雷雨交加的夜晚,就還有一天的灰暗記憶與此刻無比接近。

那是裴教授的葬禮,也是這樣下着雨,許多黑色的傘下,他看到了裴臨父母,看到了哭成個傻子的趙星路,看到了一處的那些人,甚至多年不見的陶阿姨與寧寧。

他在車上,隔着黑沉沉的玻璃遠遠看着那群人,耳邊是手下拼命勸他、催促他趕緊離開的聲音。本來,像霍修珣這樣不管不顧铤而走險回國就已經夠瘋了,還要過來看這場葬禮、還帶了一大束白色的百合花,簡直是發瘋的巅峰。

他難不成,是還打算去給那人獻花??

想什麽呢?一旦行蹤暴露,那些人絕不會放過他。

他此刻人在墓園就已經冒了天大的風險,無異于自投羅網。一處的人說不定已經得到消息,說不定早已謹慎布下了暗哨。

手下們唯一慶幸的,就是那天霍修珣最終沒有下車。他在車上呼吸過度,累積數日的精神痛苦讓他整個人全盤崩潰,後面的幾天整個人一直躺在私人診所裏下不了床,每天吐得昏天黑地,短短一周暴瘦到不成人形。

等到他再能夠站起來,墓園已經安安靜靜。

那天也下了小雨,他一步步走過去,親手在墓碑上放了一朵代表純潔愛意的百合花。

有人沾滿血污,可心中有片淨土,始終聖潔。

……

從以後,霍修珣的生活仿佛徹底結束了。好像那個墓碑,同時一起埋葬了他的童年心動、少年念想,埋葬了他亂七八糟人生中心靈的唯一一片青澀淨土,他的執念、他的奢望,一切有的妄想。

在這個世界裏,無人在意的角落,有一個小小的、寂寞的、卑微而青澀的小故事,尚未開始就已經落幕。

永遠被埋藏,永遠永遠無人知曉。

Advertisement

嘈雜的雨聲中,楚真淮的臉已經因為缺氧呈現漲紫色,剩餘的時間已經不多,好在無論在哪樣的世界,無論對方有多少洶湧而扭曲的瘋狂恨意,想要用窒息的方法掐死一個人,都是需要時間的。

還是他先抵達終點,他的腳已經懸空在懸崖邊緣。

“Yut...get...away.”

你逃不掉。

楚真淮的聲音從齒縫裏發出,他的臉和着雨和血,慘不忍睹,眼裏卻閃着不屈的光。

他贏了。

被扯着再度失重的那一瞬,霍修珣陷入了徹底的絕望。

很多畫面,回馬燈一樣閃過。裴臨擁抱他的溫度,柑橘香味的車,白色的醫院,第一次睡在他身邊的緊張,小恐龍的睡衣,煙花,樹葉畫,同桌,新年,蒸餃,玫瑰花束,盆栽,蠟燭。

一起的這幾年,春夏秋冬、野餐郊游。他在這個世界日複一日得到的一切溫暖,一切心動、補償與恩賜。

裴臨……

如果這個世界還有再次重置,如果還有新的輪回。

你可以再遇見你一次嗎?你可以再記得我一次嗎?我們還可以像現在這樣一起念書、偶爾說說話嗎?

裴臨。

你在哪裏,抱抱我好不好……

我好難過。

身體不知何時,竟然緩緩輕盈。一道溫暖的白光,像是保護的羽翼,又像是溫柔的懷抱。

霍修珣愕然睜開通紅的眼睛。他的眼前,是霧蒙蒙整個寧山大雨中壯麗的景色,身體懸浮在半空,被一種不可思議地被光圈托起,周身的重傷在一點點治愈消失。

白光中漂浮在他眼前的,是一只醜醜的、髒髒的,稻草一樣的小鑰匙扣娃娃。

那是好幾年前,裴臨拿“積分”幫他“兌換”的,說是能替主人阻擋一次災禍。

但可笑的是,這個世界只不過是他自顧自編織的一場美夢而已,哪可能真的存在什麽積分和兌換?霍修珣之前一直以為,這醜玩意多半是裴臨在哪個廟裏偷偷求來的,很正常,這個虛拟世界異常仿真,所以封建迷信智商稅也存在。

但是,這個世界不該存在“神跡”。

不該存在有光圈反重力把人從懸崖下拖回去,不該存在有莫名的東西治好他周身的傷。菲萊神殿世界是他一手創造的世界,可在他的世界裏,為什麽會出現他不曾認可的東西。

如果,連這東西都可以存在……

是不是有那麽一絲一毫的可能,那些剩下的所有,一切他瘋狂相信又懷疑的,一切他明知道是在自欺欺人的,也可能,多多少少是“真的”?

山崖上,雨依舊在下。

霍修珣埋在雙膝間,淚水橫流。

……

大雨不停,整個下午的山上都一片昏暗。

幾小時後,幾個山林管理員大叔舉着手電上了山,看到人大大松了口氣:“哎呀太好了,終于找到了!”

霍修珣被壯實的大叔裹在雨披裏背下山,山路過半,他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偷偷打開無影屏。

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試驗。屏幕裏所有數據運行順暢,他又檢查了一遍。

多次輪回,他早有了經驗。

在小世界搞大屠殺肯定不行,但是一兩個邊緣角色的消失,卻未必一定有人會發現。比如他曾經在第一個輪回裏殺死了虐待自己的叔叔,可那個世界并沒有因此崩毀。第二個輪回裏,裝作他媽媽對他好又丢下他的穿越者換了個殼子又來找他時,他又殺了人,世界也同樣并未崩壞。

他一手創造的的菲萊神殿系統,就是這麽個運行邏輯。

既有一部分滿足他的奢望與心之所向,又有另一部分完全不受他控制肆意發展。只有這樣高度真實性的世界,才足夠他用來自己騙自己,才足夠出現離奇的展開,讓他陷入恍惚,甚至願意心甘情願上當受騙……

所有的一切不需要是真的,只要“足夠”像,就夠了。

擁抱,笑容,疼愛,本該求而不得的喜歡……就像沉浸地看一場電影,只要劇情滿意,他就可以放心沉淪。

趙星路:“嗚哇哇,謝謝叔叔!你們真的把他找回來了!”

“霍修珣你沒事吧?你在山上那麽久不下來,可吓死我了!我還以為你被山上的棕熊給叼走了呢!怎麽樣,花種找到了嗎?冷不冷啊快來烤烤暖氣,別感冒了!”

寧山門口的大檢票亭裏,趙星路忙前忙後給他擦頭發、遞熱水。霍修珣身上傷早已被修複得七七八八,只有膝蓋和胳膊肘上還有點擦傷,趙星路又給他擦藥拿紗布裹。

全程完全沒有問過一句“跟你在一起的楚真淮去哪了”,就好像這個人從頭到尾不存在。

寧山的保安叔叔們人很熱心,特意班車繞路把兩個少年捎到了火車站,确認了他們有買票回家的錢才走。

來時三人,回時兩人。

趙星路自顧自在車上買了個盒飯,大口吃得高高興興。

隔天學校裏,隔壁班原本楚真淮的位置空了下來,班上同學:“啊?那個座位?那裏本來就一直沒有坐人的呀。”

大課間籃球隊訓練,教練也完全沒有發現有隊員缺席,反而瞅着霍修珣負傷的腿啧啧哀嘆:“完了完了,本來裴臨這個前鋒不在,咱就缺了人,現在你膝蓋又摔了,這樣看下周的籃球賽出線任務艱巨呀!”

原本屬于楚真淮的後衛位置,由他的替補杜仙澤打。

沒有人覺得奇怪,反而都認定他一直都打這個位置。霍修珣滿意地垂下琥珀色的眸,不枉他幾個月的細心謀劃,暗地裏修改程序,楚真淮一旦消失,從此自所有人的記憶中被抹殺。

很好。

沒有了隐患,這個世界從此恢複正常。

他也可以繼續和裴教授,過着平靜幸福的小日子。

……

在國外時,裴臨會每晚固定時間給霍修珣打的電話。

此刻,國內已經是靜谧的夜晚,窗外繁星點點,美國那邊卻正是上午陽光最好的時候,在裴臨電話的背景裏,霍修珣聽見了浪聲和海鷗的鳥鳴。

霍修珣:“你……去了海邊?”

裴臨:“嗯,這邊實在太悶了,又沒有認識的人,周末自己出來放放風,這海灘的海鷗挺厲害了,一爪子就把我的炸魚薯條搶走了,所以現在我正在一個人餓着肚子看海。你呢,今天出去玩了沒有?”

霍修珣搖搖頭:“在家看書,打掃、整理,時間就過去了。”

“有好好吃飯?”

“有。”

“……”

“裴臨,前兩天籃球訓練老師說,你不在的話,下周的比賽我們很難贏。”

裴臨:“能贏,就算我不在,我們隊綜合實力還是很強。”

霍修珣:“不,二中那邊不止有和你實力相當的前鋒,還有水準很高的控球後衛,我們沒有。”

裴臨:“我們沒有控球後衛?”

霍修珣目光沉了沉:“嗯,沒有。”

“有的啊。”

“……”

“……”

“我覺得杜仙澤就打得也還行啊,不比二中那位差吧?”

霍修珣垂眸:“他,太矮。”

“他還能長的!他不是被穿後遺症,每天狂喝牛奶嗎,前陣子都166了!”

“嗯。”

終于,可以放心。

霍修珣感覺一身輕松。楚真淮是真的徹底從所有人的世界裏消失了,包括從裴臨的記憶裏,不會有人記得。

一切已經結束,他也要早點忘掉這個小插曲。等裴臨回來,繼續一起生活,一起上高中、念大學,工作,過一輩子。

沒事的,已經再沒有人能來破壞他們的小世界,縱然這個世界已經千瘡百孔,他會努力保護。

眼眶酸楚得難受,霍修珣用盡力氣把那難受吞了回去。

繼續努力聲音平靜、思路清晰。

“seth,怎麽了啊,總覺得你今天有點怪怪的。”

“……”

“哎,小珣。”

“……!!”

“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麽樣,就剛才,我在這邊的手工小店裏看到了一個娃娃特別像你。已經買下了,正挂在包上。我就叫它小珣了,你覺得如何?”

“……”

“回去帶給你看,很可愛。對了,機票我已經買了,生日當天回去,到時我媽開車帶你一起來機場接我。”

“你會乖乖跟我媽一起來接我的吧?”

“……”

“哎,那可是我生日,想要喜歡的人來接一下,也不算什麽特別過分的要求吧?嗯,小珣?”

他很惡劣地,對着電話用低沉的聲音喊着小珣,手裏卻又故意捏着小珣娃娃的臉,晃着它的大頭發出鈴铛聲。

電話終于結束了。

霍修珣這邊呆呆站着,半晌,臉上又悲又喜,緩緩閉上眼睛。

他又把自己縮成了小小一團,抱着膝蹲在房間角落裏。像一只牆角陰暗的蘑菇。

與此同時,地球的另一側,波光粼粼的藍色大海上陽光和海鷗都十分應景,只有一個問題——那麽美的海灘居然空無一人,蒼茫天地間就只有區區兩個人的身影。

棧橋鐵鏈上趴着吹海風的綠眼睛混血帥哥,旁聽了電話全程。

“裴教授,不然這樣吧,你的反社會對象從懸崖上推我下來一次,裴教授你幹脆再把我往海裏推一次?”

他笑笑,眼角彎彎:“不然我也太慘了,剛被謀殺,就又要在這聽你面不改色、甜言蜜語、柔情蜜意地哄殺人犯。”

“跟反社會撒狗糧,這是什麽一處新品種的地獄狗糧麽?”

“不過裴教授演技點贊。”

“是你們一處人人都有這本是,還是裴教授你一個人的個人業務能力超凡脫俗?”

裴臨此刻完全是成年人的樣貌,灰色的眸有種鋼鐵的冰冷質感。對于綠眼睛少年的調笑,挑眉不置可否。

艾爾文楊看着他的側臉,不由得心想,這人确實如一處那些人所言,真人比照片帥太多了,氣質無敵。

裴臨:“你想幹什麽?”

“沒,我只是……”艾爾文楊被一把捉住手腕,其實他真沒別的意思,只是莫名想捏一下,看看眼前這個看起來很有機械質感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個不沾人氣的機器人。

雖然,他心裏很清楚他們所在的整個世界,都是構架于菲萊神殿系統的純虛拟精神世界。

更不要說,此刻兩人還不是真的在菲萊神殿裏,而是身處基于菲萊神殿二級虛拟世界“霜降世界”。在這裏,他就算真的戳到了裴教授的臉,事實上也是沒有戳。

所有觸感,都不過是seth逼真的雙倍虛拟效果而已。

想這麽變态的高仿真虛拟系統……

真就不是一般人類能搞出來的東西。當然,

更不一般還是裴教授,竟能在seth那種非人類眼皮底下搞小動作,在seth的二重虛拟霜降世界裏又偷偷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區域”,就這樣把本該“死亡”,被系統清退的他窩藏在了這裏。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玩的就是燈下黑。

艾爾文楊無比佩服。再想想這幾年,裴教授一邊私底下事沒少幹,一邊天天溜着反社會小恐龍玩,真·戀愛事業兩不誤。

一處的公務員,真就個個都是人才……?

……

二人私底下的交流,很早以前就已開始。

作為明面上的同學和好友,甚至不需要特意避人耳目也就能愉快地互相試探。以至于在現實世界遺憾沒有合作成功的兩人,一拍即合合作非常愉快。

就連這次借着seth的殺機把楚真順勢轉入地下,也在裴教授的預案之中。

原因說來話長。

與這個世界與裴教授接上頭後,艾爾文楊帶來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對于像他這樣的“入侵者”來說,菲萊神殿系統最讓人棘手頭疼的地方其實是等到他們回到‘外面世界’醒來以後,并無法成功保留在‘裏面’的記憶。”

“我前後一共進來過兩次。”

“第一次進來時,以邊緣路人楚真淮的身份,跟着seth一起走了三個循環。”

“第一個循環我看到的是,seth一直圍着你轉,但那時候的‘你’和現在不一樣,更接近于一個冷漠的假人。我就那樣看着seth守着你,從眼裏有光,到默然失落,最後陷入絕望。”

“第二個循環,你依舊如此。變數是Seth的媽媽來找了他,他有了家,可結果裴教授也知道了。一切都是欺騙,從那以後,整個菲萊神殿系統崩壞得愈發嚴重。”

“第三個循環,你變得不一樣了。”

“你的軀殼裏,有‘別人’的靈魂,Seth舍不得毀壞你的身體,最後整個人被逼瘋了,我就是在那一次前所未有的大屠殺,因為‘死亡’而被逼出了系統。”

“醒來以後,我只能确定一點,我在系統裏看見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

“但無論怎麽回想,甚至請了催眠醫師,還是一點細節也想不起。”

“菲萊神殿系統具有強大的自我進化能力,我被踢出一次,第二次入侵就變得加倍困難,後來還是在一處你那些同事的幫助下,非常艱難地才終于再一次成功入侵。”

“以系統的進化強度,再度‘死亡’,我想我或許無法再做到第三次進入。”

“多謝裴教授幫我。”

“……”

從今以後,艾爾文楊将在裴臨的掩護下進行地下操作,在霜降世界裏盡全力找尋向外界傳輸系統內部信息的方法。

艾爾文楊:“最終目的是逼迫seth回到現實世界,不管通過什麽途徑。”

“方法一,是通過破壞他的小世界,讓系統在‘輪回’裏一次次加速崩壞,最終菲萊神殿系統徹底崩潰,我不得不在現實中醒來。”

“但以眼下來看,這種做法并不可行。因為系統雖然搖搖欲墜,但或許還能夠勉強承受很多次循環。而且根本等不到輪回結束,我就已經暴露了。”

“所以,更便捷的方法二,是通過系統追根溯源直接鎖定seth的真實地理位置。在現實中去他家抓人。”

然而,就算知道了位置信息也根本無法送達,因為侵入者一出系統就失憶。

“還好我們有裴教授,因此還有方法三。”

艾爾文楊綠色的眼睛望着裴臨,帶一點點彎彎的笑意。

裴臨灰眸也帶着一絲笑意。同樣是笑,他的笑裏卻莫名有點不近人情的疏冷:“嗯,我能猜到。”

“是讓我去跟seth說,我只是菲萊神殿系統裏一個無比逼真的程序npc,或是什麽系統錯誤的bug特殊産物,是個不存在的幽靈、鬼魂。”

“狠狠傷害他,打碎他的希望。讓他萬念俱灰,從而徹底從‘夢境’裏清醒。”

“……”

“确實這件事,可能是只有我能做到。”

“但我想說,楚真淮……你是不是這半年光顧着跟趙星路一起逗狗了,都沒看我天天都在幹什麽?”

“我每周籌劃約會、學着照顧人,你總不會覺得我費了一圈功夫,就是為了讓他‘清醒’,去一個人面對他不喜歡的那個世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