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一會兒,車子終于開下了高速。

裴臨:“先去城東,送他回家。”

城市不算大,車子很快開到了霍修珣租住的公寓樓下。裴臨也沒多說,只一把鉗住了霍修珣的手腕扯着他一起下車。

唐采萍:“小臨!咱們今晚咱們在大酒店,訂好了你的生日會的……”

裴臨:“嗯,放心吧,到時我會去。”

唐采萍:“哦,那你好好勸勸珣珣,兩個人一起來啊!”

“沒問題,晚上我帶他一起過去。”

話雖這麽說,可是……

大雨中,唐采萍先是看了一眼霍修珣那佝偻委屈、微微發抖的背脊,又不禁又懷疑地多看了一眼她那素來無甚表情、實在看似不像具備任何哄人能力的兒子。

就那一臉氣死人的冷漠,不說跟她老公非常相似,也至少是一模一樣了吧?

确定能把人哄好嗎?不會越哄越糟吧?

裴利斌:“嗨!你就別操心了,小孩子的事咱少管,能有什麽天大的矛盾?”說罷,直接一腳油門載着老婆就開走了。

能有什麽天大的矛盾?唐采萍怒:“你當年也是這麽說的,結果是鬧離婚的矛盾!傻X狗男人!惹人生氣,你們姓裴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裴利斌:“行吧,疼疼疼……”

“先上樓。”

那倆走後,裴臨嘆了口氣,拽着霍修珣的手腕把人往家裏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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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雨大,先回家再講道理,可雨水濕滑,鉗着的手腕竟輕易脫了手。

裴臨:“喂,seth!”

這下可好,撒手沒。絕了,這是在演書架上那幾本翻爛了的“在大雨中奔跑”的疼痛青春文學?他跑,他追,他插翅難飛?

霍修珣不愧是校運動會厲年的一千米長跑第一名,直接一口氣跑上了兩三公裏有餘。

其實這個長跑裴臨也能跑,可他嫌累從不報名。萬萬沒想到逃得了學校運動會,躲不開花季雨季傷痛雨中狂奔,最後還得給活生生地跑上一次大的!

霍修珣一直跑到穿城長河的綠化堤壩。

雨大路滑,他被淤泥絆住了腳,失去平衡順坡滾了下去。

好在堤壩的坡種滿了草不怎麽傷人,但草坪下面可全是淤泥。霍修珣滾了幾圈,瞬間淪為一只狼狽、凄慘的小野泥狗,偏偏那泥土還又重又黏,他爬了幾次都沒成功爬起來。

裴臨只能無奈跟着他一起蹦下去,也沾了一腿泥。

伸手去去撈凄慘的小泥狗,偏偏霍修珣今天穿的又是他的大衣。在他親媽極端審美的常年淫威下,他整個衣櫃也沒幾件特別像樣衣服,難得最像樣的一件此刻連毛領都沾滿了泥,看着已然沒救。

“呵……”

于是他只能又無奈笑了。如同剛才在車上圍觀霍修珣哭時一樣,并沒有露出任何該有的同情。這種完全不知所謂的态度顯然再度徹底刺激了霍修珣,他紅着眼張口咬他。

活像路邊野性難馴的哈人野貓,裴臨:“行行行,你咬,給你咬。有本事真咬。”

“不嫌髒你就來,咬啊?”

結果還真被咬了,直接一嘴泥、不松口!

厲害厲害,佩服佩服!

足以見得多瘋、有多恨了是吧?

……

裴臨是服氣的。

他就着勁兒狠狠箍住了小髒狗的腰。任由霍修珣的身體僵硬成一塊無法煉化的鋼鐵,任由小髒狗發瘋,喉嚨裏發出嗚嗚聲,叼着他撞他發狠。

對,本質是叼,一點都不疼。

令人頭禿。

其實他理智上是能理解理解霍修珣的突然崩潰的,也清楚自己現在這副游刃有餘的模樣對某人本就極端脆弱的神經又強加了多少刺激。

嘆了口,手臂收攏,更加用力地把小泥狗整個裹在懷裏。大雨很冷,唯有胸口滾燙跳動,落湯小狗總是那麽可憐兮兮,讓人忍不住想要抱抱他。

可是。

也總不能天天都慣着壞毛病。

“小珣,你覺不覺得,人類有趣的一點,就是即便手牽手、面對面、成天生活在一起經過長久的時光,也還是沒有辦法徹底剖開心髒,向對方徹底袒露自己真正在想些什麽?”

“正因為這樣,人們才要不斷地互相試探。”

“像笨拙的小蝸牛。”

“一次又一次,帶着期望與不任,互相不甘不願地伸出觸角。”

“一次次的試探,欣喜、失望、受傷、重建,一點一點細枝末節,堆疊再堆疊,燕子築巢一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

“我知道,按照你書架上的那些書的邏輯,別說什麽真愛了,一個人哪怕但凡對你有一點點的真心,都應該義無反顧,‘堅定地選擇你’,相信你,依賴你,毫不懷疑,把一切交給你。是不是這樣?”

“否則,就是假的。就是沒有心,是沒有感情的精密機器人,就會觸發你的終極被迫害妄想症。”

“無論花過多少時間陪你笑、陪你鬧,跟你一起裝傻恐龍轉圈圈,都是在騙你?是不是?”

“……”

大雨繼續傾盆。

就在身側的低矮灌木上,翠綠的葉片上正好有兩只被打濕的小蝸牛。它們被雨打懵了,糯叽叽的,又笨拙、又黏膩,又傻。

“可是小珣,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性。”

“就是或許、有可能,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一定是要被沖昏頭腦的。”

“并不是所有人面對喜歡的人、想要的東西,都會變得像你一樣太過在乎,而邏輯不清、情緒混亂、不講道理、胡思亂想、神經兮兮。”

“反而有些人正因為有了想要的東西,腦子會變得格外清晰。”

“因為只有清晰、強硬、情緒穩定、才能精準地找到問題出自哪裏,才能把握全局把整段關系往一個更好的方向帶——一段感情裏的兩個人,至少得有一個腦子清醒才能不走錯路吧?”

“所以,我想再問你一遍,什麽叫欺騙?”

“什麽叫都是假的?”

“咱們初中化學課,玩稍微危險一點的化學試劑,實驗老師都會不斷強調要提前做好防護、戴好護具。這叫什麽?我覺得這叫‘負責任’!一個有理性的人類,要在明明清楚對方是個危險性分子、是個曾經的罪犯的情況下,不做預案而把一切交給‘愛’、‘信心’這種虛無缥缈東西,期待着用什麽可笑的溫暖感化對方,那才叫真的腦子完全不正常吧?!”

“所以我做錯了什麽呢?”

“我不過是在努力地去做一個……保護傘,只是這樣而已。”

“盡管你把它理解成了‘背叛’,但就像我剛才所說的,對我而言,那不過是必要的措施。而這一段旅程,seth,也并不是只有一個人在很難地摸索。”

自從艾爾文楊被留下被謀殺的心理陰影後,日常不斷抱怨,他說裴教授,我相信你一定不是戀愛腦,但你還是……要多加小心seth!

畢竟,世界上最可怕的惡人未必是那種勇于承認自己罪惡屬性的人。反而,seth那樣口口聲聲把你當朋友,然後冷不丁反手就把你往山下推,推完還看起來那麽可憐,情真意切的傷心、委屈和無助,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人,要更可怕一些。

這個世界真的很大,物種那麽的多樣。

要知道,确實是存在從來不覺得自己錯了的天然反社會的!!!他們就沒正常過,也不可能正常。對于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來說,愛是禮物,是會讓人感動溫暖越來越好的東西。可對于一小部分永不知足的惡魔來說,愛和寵溺只會淪為澆灌罪惡的毒藥,讓他不斷變得更擠愛瘋狂。

所以裴教授,你的小恐龍,又到底……是那一種呢?

不管是那一種,裴臨倒是既不害怕,也沒有迷惘。

但為了确認,他還是只能努力懷揣着無限溫柔,徹底掰開揉碎,試圖和他好好說說這個道理。

砰——

一記頭槌。

裴臨當即清醒,失策了,居然嘗試跟雙标怪神經病小恐龍講道理???

霍修珣哪裏是不懂道理。

道理他都懂,他單純只是欠奏!

于是,不像樣子的後續徹底開啓,他反手拽住霍修珣的腳踝,就讓小泥狗再度臉着地啃了泥。小泥狗也不甘示弱,撲過來直接把他給仰面給撲倒了。

雨繼續下,灰蒙蒙的天空底下,全然是霍修珣一張泥濘、斑駁、扭曲、憤恨的臉。泥水從他臉頰滴下,落了一兩滴在裴臨臉上。

裴臨深感世界的荒謬與參差。

因為某人要氣死了,狗爪子氣到發抖,氣到把地上的泥土搓出深深的五指印來。

可他到底在氣什麽?

該說的都說了,該解釋的都解釋了,霍修珣的智商水平,絕對不至于聽不懂人話、理解不了人類邏輯。

所以,他到底想怎麽樣?總不可能真是看無腦甜寵文看壞了腦子,就連做了錯事也聽不得半句真話批評,就指着一輩子活在“犯罪分子童年陰影情有可原所以沒錯”的懸浮世界裏吧?

霍修珣冷笑:“呵,裴教授說笑了,我哪敢啊?”

“不敢!裴教授說的當然都對,裴教授說的當然都是真理!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講道理、是我反社會、陰暗不正常,光明偉大的裴教授教育得太好了,我全盤接受,行了嗎?滿意了嗎?”

裴臨:“seth你是驢嗎?就只能順毛捋?”

“喜歡陰陽怪氣是吧?行,可以。是是是~小珣說的沒錯,一切都是假的。我是騙子,沒有心的業績狂魔,為了逮捕犯罪分子不惜花好幾年的時間給親給抱、欺騙感情。”

“當然一切都是我的錯了,我們小珣怎麽可能有錯呢?”

“小珣最無辜了,全世界就小珣一個大好人。當年賣病毒系統也是逼不得已,在寧山上搞謀殺也大有苦衷,哪像我,那可是偷偷救了個人啊,還有比這更大逆不道、其心可誅的?!”

……

……

晚上六點,市中心大酒店新購置的超大LED屏上書“裴小少爺生日快樂”。

雖然名義上兒子的生日會,其實完完全全,就是裴利斌和唐采萍這兩個活泛企業家的又一次交際場,請了一個廳,只有一桌兒子的朋友,剩下全是各種老總官員,擺明生日主角不過是個巨大的道具板而已,只要露臉就好。

裴利斌:“……”

唐采萍:“……”

露臉倒是露臉了,道具兒子還成功把他鬧別扭的塑料好友也帶來了。

只不過,就這副尊榮,還不如別來!

兩個臉上都挂了彩,活脫脫一對鬥敗的小公雞。裴利斌趕緊笑着跟人解釋:“哈哈,打球,打球弄的!他們倆都是學校籃球隊主力。”

看破不說破,大家跟着哈哈哈。宴會繼續,三層大蛋糕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只有趙星路一如既往的傻:“你倆居然背着我去練球了?這可不行的啊,不準偷偷研究私密戰術,下次必須叫我一起!”

裴臨:“……”

帶上他,叫個傻子圍觀成年人學小學雞罵街,再在泥巴地裏打起來?

霍修珣:“嘶——”

他嘴角裂了,喝口湯都疼,正煩躁。偏偏裴利斌喝高了:“哎呀,這桌怎麽沒有酒?開玩笑,服務員再來兩瓶茅臺!”

裴臨:“爸,你看仔細了,這桌都是我同學都是未成年!”

裴利斌:“嗨,都是男孩子嘛,酒量都要從小培養的!喝點怕什麽?想你爸我當年十歲一口三兩白的面不改色……”

裴臨:“媽,你能讓我爸教點好的麽?”

唐采萍:“酒量确實要從小練的,白的喝不了,不然紅的來一點?啤的總能喝吧?”

生意場父母真可怕。

……

夜晚,雨停了,月明星稀。

霍修珣家樓下一角無人的小花園,非常小的一個小亭子。孤獨的小路燈,沒有人也沒月亮。

“你還好麽?”裴臨無奈,“一杯啤的而已,是怎麽能醉成這樣的?你以前在國外時,不是經常參加那些富豪大佬的酒會?”

沒有回答,霍修珣迷迷糊糊整個挂裴臨身上,大薩摩似的一個勁兒蹭來蹭去。

“好好,先別蹭,你先下去行不行?外面冷,咱們先上樓回家,來。”

“我不。”

“……”

他的衣服是打完架回家新換的,也是大毛領,沾染了衣櫃裏花草包的淡淡香氣。他只喝了一杯,所以雖然亂發酒瘋倒也沒什麽酒氣。只是抱着死活不肯送手,真的好像毛茸茸的大型犬。

裴臨拍拍他:“小珣,你現在腦子還清醒麽?”

“不清醒。”

“……”

“那,吵也吵了打也打了,咱們今天這一篇是不是翻過去了?”

“……不能,不翻。”

有些人,真是死鴨子嘴硬。

明明已經在反省了。打完架還肯跟他去生日會就是實際行動上的認慫,成年人都懂,可嘴上一如既往的死不承認。

裴臨搖頭嘆氣,抱緊他那一百多斤的大狗子,軟乎乎的、沉甸甸的,無奈又好笑。

罷了,各退一步。

“總之,咱們約好,以後有什麽事不許再藏着掖着、猜來猜去。要第一時間溝通,這件事我們兩個都要遵守,嗯?”

“seth,其實溝通真的很重要,你在國外混那麽久,想必也不是不知……”

霍修珣一聲冷笑:“呵。”

簡直是絕佳的吐槽。

裴臨挑了挑眉,瞬間夢回學校全班倒數第二趙星路滿懷信心教倒數第一楚真淮補習古詩詞的名場面。

就,他上輩子吧,其實也不愛和人溝通。

還敢在這好為人師,教別人溝通。

大概唯一的不同,就是他的不溝通只是單純的懶得說話。霍修珣的不溝通就厲害了,包含海量的胡思亂想、花式矛盾委屈,各種口是心非,還有一邊迷戀一邊恨、一邊想近一邊又擔心被騙。永遠的惶惶不安、要命的自毀傾向,最後擺出一臉嘲諷把想要的東西拼命往外推。

這病早晚得治。

他倆程度輕重有別,都得治。

“不然,我們現在試一下。”

“就現在,試一下怎麽溝通。互換一個秘密,怎麽樣?”

“……”

“那我先說。”

微風吹過,毛領擋住了霍修珣的耳朵,裴臨的聲音不甚清晰真切。

“我其實,”他一臉的認真,“偶爾會幻想,你其實從以前就偷偷的……很喜歡我。”

路燈在那一瞬間熄滅。整個花園角落一片沉沉夜色。

“我、我沒——”

“嗯嗯,知道,‘幻想’。”

“但是這個幻想,卻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的爸媽,你也都見過了。雖然你和他們可以和睦相處,但很可惜,我跟他們始終就是處不來……那兩個人在很多年裏,都讓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讓我完全地信任和依靠。”

“可這就很糟糕了。因為你應該比我清楚,一個人小時候得不到的東西,在長大後會瘋狂滋生成什麽模樣。”

“我其實也一樣。”

因為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完整的愛,總會不由自主希望從別處得到足夠的補償。但同時理智又很清楚,連父母都無法全心全意地愛你,別人又怎麽可能愛你、又憑什麽?

于是,越是想要找到一個可以相信、可以依靠,可以喜歡的人,越是不由自主會抱有過高的期望。

審視、懷疑,把試圖接近的人都吓跑,然後逼迫自己死了這條心。

“但自從開始‘幻想’以後,覺得你其實偷偷地很愛我以後,每一天都很開心。”

“慢慢開始相信……很多東西。有了底氣,也有了前所未有的動力和勇氣,甚至覺得自己所向披靡。”

霍修珣安安靜靜,像是結了冰一樣。

裴臨垂眸。

“所以,我真的一直都覺得你可愛。”

“就算是暴躁的時候、不理人鬧脾氣的時候,我覺得你那麽生氣,是因為……你在乎我。”

“那種感覺很真實。”

“我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夠和一個很真實的人在一起。有什麽不滿就表達,不用刻意讨好我,既能看見真心,既是全心全意喜歡我,同時又能堅守他的底線和尊嚴。”

“在我看來,小珣就是那樣的人,一直都是。”

“……”

“好了,我說完了。”

“輪到你了,你的秘密呢?”

霍修珣伏在裴臨肩頭,又是半晌沒說話。

好不容易開口,聲音微微有點顫抖和澀啞,他說:“那只是你的幻覺。”

“是幻想。”

“……”

“如果說,非要我跟你說一件事……”

“……”

“……”

“別人,”他聲音低啞,十分艱澀,“都可以說我……反社會、變色龍,罪犯、惡魔,我不在乎,但你不行。”

“只有你不行。”

“好,既然你介意,我以後再也不說”裴臨點點頭,片刻後,卻又略微皺眉。

但是,這好像僅僅只是一個要求而已。

而并不算“一個秘密”。

可就是那一瞬間,莫名之間,卻又仿佛有什麽一直以來忽略的碎片一閃而過,雷劈一般,裴臨在那一瞬捕捉到了不得了的東西。

好像一切突然有了解釋。

是,他是不在意小恐龍作、鬧,各種莫名其妙地天大的委屈。可幾年下來,也免不了多少在心裏犯嘀咕,他沒有過多年的暗戀的經歷,确實無法徹底地感同,但如果說僅僅是他淺薄的揣測……

只是愛而不得,應該不至于那麽委屈。

這世上愛而不得的人多了去了,而一直以來,霍修珣的很多表現與其說是多年暗戀,倒不如說更接近于多年的……怨念。

好像裴臨欠了他似的,一副咬牙切齒來追情債的模樣。沒錯,一直都更接近于這種感覺!

但怎麽可能?

裴臨努力回想自己在學校裏那些年,“小殺人犯”這種嘲笑,不是他的教養能說出來的話,而他應該也不至于在客觀層面上不小心校園霸淩過霍修珣。

他欠了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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