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個月後。

陽光很好,裴臨頭上裹着紗布,吊着一只手,在醫院病床上吃橘子。

他算是命大。

先是被子彈洞穿又掉下茫茫大海,結果竟然沒死也沒缺胳膊少腿,只是昏睡了三個多月而已。

在這三個多月的時間裏,他的“好同事“做戲做全套,給他辦了場像模像樣的晦氣葬禮。

葬禮的目的是為了轉移跨國犯罪組織的視線并為其他同事的行動創造便利。至于意料之外的seth特意跑回來,還給他的“墓碑”放了一朵百合花,裴臨也不知道該說啥。

他是在出事的那艘船上才知道seth是他的高中同學霍修珣。

其他都還沒來得及細想,一睜眼就到了三個月以後。

年輕同事喜氣洋洋地告訴他Seth已經被抓了,還一臉激動地表示全是他的功勞——裴臨在出事之前一直在針對菲萊神殿系統開發浸入式破解程序,但直至出發去找艾爾文楊時,在他看來那個程序還遠遠不夠完善,并不足以對抗菲萊神殿系統。

誰知,他出事後,天才少年艾爾文楊一己之力把他的程序修修補補,竟做到了成功運行。

艾爾文楊很有冒險精神。

成功運行了裴臨的程序後,便毫不猶豫地親自浸入了那個未知的世界。可他無比自信的內部破壞行為計劃,卻在實際操作裏卻不知為何屢遭失敗。

浸入者在菲萊神殿系統內可以保持自己的個人意志,但每次醒來以後,都會失憶。

失憶并不是任何事都不記得,艾爾文楊每次醒來後都明确地知道自己在神殿裏經歷過了很多事情,只是想不起任何具體細節。

這種情況很讓人頭疼。

艾爾文楊想了很多辦法,最後還是說服一處的同事,把裴教授強行接入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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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臨人即使沒有醒,但腦電波是活躍的。

而艾爾文楊覺得自己在“裏面”屢屢失敗,一定是哪裏沒能玩過seth,又或者這個程序有哪些他沒有注意到的疏漏。這個世界上最有可能能夠玩過seth,又能夠最快彌補他都沒有覺察的疏漏的人,就是無數次和seth交手又是程序創造者的裴教授了。

……

裴臨現在,很能理解艾爾文楊說的那種“我知道我在裏面經歷了一些事,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麽”。

就因為沒有記憶,所有人都說他贏了seth,他沒有任何真實感。

倒是這段時間在醫院複健,他總時不時做夢,夢見一些奇奇怪怪的內容。

比如,夢見寧寧和他一起讀完了高中,就在他的大學對面念大學。夢見她從中學就開始追求那個小學長,後來那人成了她的結婚對象。

現實的發展軌跡明顯不是這樣。

他很清楚,卻還是抵抗不了那些夢境場景裏異常強烈的熟悉感。明知是假的,還是覺得像是親身經歷一樣。

趙星路:“嘿,巧了不是?我這幾個月裏,也總是做關于小時候的夢!”

他來醫院看他,一邊大咧咧地把各種大瓶小瓶的補品從包裏往外拿,一邊一如既往龇着快樂的小虎牙叨叨個不停:

“我昨天還夢見咱們一起打籃球,還打了全市第一!”

“我還夢到了……霍修珣,就是你們才抓回來的那個咱們以前高的同學,很奇怪,我記得我跟他也不熟啊,也不知道為啥夢到跟他一起去摘寧山梅。結果大雨我還迷路了,嘿,在門衛大爺那裏吃了一下午的烤紅薯。”

“……”

裴臨的腦袋輕嗡了一聲。

有一個很活潑的聲音,就在耳畔:“雖然我每次醒來都不記得裏面的事情,但有的時候,我會做一些奇怪的夢……”

“而且,不止我,後來我發現,趙星路竟然也會夢見‘裏面’的事情,你妹妹也會!可這就很腦子解釋,他們又沒有像我們一樣浸入系統……”

他想不起這個人的臉。

趙星路:“哦,對了,說起寧寧。”

他想起了什麽似的,手機撥通了視頻。

畫面裏是嘈雜又喜慶的場景。

片刻後,二十八歲的陶小寧才終于露出她那張羞紅了緊張的臉。她一頭長發,轉過臉來眼眶紅紅的。

她穿着一身潔白墜着無數閃亮小星星的婚紗。

時隔多年不見,她這一聲哥哥,叫得生澀極了。還是鼓起勇氣望過來,一雙大眼睛濕潤潤的。

“哥、裴臨哥哥,我、我今天……結、結婚。”

趙星路笑嘻嘻解釋:“寧寧可不是婚禮不請你啊。之前她聽說了你出事,不惜推遲婚禮飛了大半個國家過來,在這待了一個多月呢。現在她和她小學長要一起去英國念博士了,再不把婚宴辦掉就要來不及了。”

話音剛落,那邊畫面一轉,金發碧眼的帥氣外國少年一張大臉湊到屏幕前:

“沒事裴教授,我來替你參加婚禮了,禮物禮金也都有一起送過來,哈哈哈哈。”

艾爾文楊。

腦海裏那個沒有臉的聲音,終于成功搭配上了臉。

細碎的記憶泛上來,浮光掠過又捉不到。

趙星路:“哎,臨哥,你說這是什麽緣分啊?寧寧在這邊待了一個月,就跟艾爾文一見如故,寧寧的小學長都緊張死了,生怕他打寧寧主意。”

裴臨:“……”

“那你有沒有告訴小學長實話?”

趙星路的表情一時間非常奇怪。

“你說的實、實話是指……?”

裴臨:“艾爾文楊不是你小男朋友的嗎?”不是還墳頭蹦迪、喪事喜辦嗎?

趙星路花式磕巴:“誰、誰告訴你的?”

艾爾文楊。

裴臨腦中響起了艾爾文楊獨有的活潑聲音。可他很快又反應過來在今天這一通視頻之前,他根本就沒有見過艾爾文楊,這事根本不可能是艾爾文楊告訴他的。

……

一處的其他同事,更不可能告訴他。

褚巡:“他才來這邊三個月,才19歲!誰那麽喪心病狂不道德,對那麽小的孩子下手那麽快?”

裴臨:“……”

倒不如說,是誰那麽不道德,對傻乎乎的人下手那麽快。

褚巡:“先不管他,這個先還你。”

“你掉下海以後,貼身的東西都被沖走了。證件幫你補辦,手機也只能重買,只有這玩意還在。”

叮——

一枚戒指。

夕陽古董設計,繁複的紋路和漂亮的藍寶石。

裴臨單收接住後,第一個下意識的反應是——“這東西,怎麽可能”,第二反應則是,“我的第一反應是怎麽回事”?

他不認得這枚戒指。

但褚巡和其他同事都堅持這枚戒指就是在他被打撈上來時,牢牢戴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的。

小祁總幫忙保管期間,閑的沒事還把戒指拿去給他做寶石商朋友看了一下,鑒定結果是并非古董,但寶石淨度和做工極為罕見,絕對異常名貴。

寶石商:“呀,從沒見過這麽純藍無瑕的藍寶石,像是包含了一整個海洋一樣……你的朋友如果肯出這個戒指,應該可以賣到九位數。”

那一天,一處衆人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裴教授一直是這麽低調奢華的嗎?

但上億的戒指都能戴在手上,又為什麽每天租住公司附近普普通通的小公寓?裴臨發現,他無法說出“這個戒指不是我的”這句話。

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裏,這個戒指确實是他的。

只是,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

褚巡打斷了他的思緒:“對了,裴教授。你的高中同學現在在三監,你們或許會有很多共同話題。裴教授……打算去和他見見面麽?”

裴臨:“嗯。”

這幾天,他每次複健鍛煉累了,都會打開電腦。

一大堆犯罪分子相關資料,他常會認認真真看着照片裏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Seth,霍修珣。

他還要養一養,才能去見他。

這段時間他要好好吃飯,快點恢複。可能是好勝心的緣故,他不希望自己見到他,是這幅大病初愈的憔悴樣子。

……

裴臨這一養,就養了半個月。

期間,把審理seth的相關資料也都過了一遍。

據說,他們抓到seth的時候,seth整個人很平靜,一直在看窗外的夕陽。

可被關了幾天後,整個人卻突然在獄中發了瘋。

完全的情緒失控。監獄裏沒什麽能給砸的,他就用手砸在鐵欄上狂砸,斑斑駁駁全是血跡。

發完瘋,他又整個人重新安靜了下來。

渾渾噩噩睡了好幾天,這邊的人開始試圖同他談條件,他說他要一些書。

他要的書十分離譜。

英美二手跳蚤市場的地攤貨,降靈黑魔法召喚術相關,正規書店都沒有售賣,內容也往往是胡扯一□□都不看。

但沒有就不合作。

審訊人員和一處一度認為,此事背後必有陰謀,懷疑書中是否藏有什麽暗號或者密碼。但話雖如此,書都是從亂七八糟的市場上随機買來的,并查不出任何不妥,最後安全起見,給了霍修珣打亂頁碼排版的翻印版。

seth絲毫沒有抗拒,照單全收。

然後他還真的每天看那些書,邊看邊做筆記,口中念念有詞。

……他不會,真的相信這種東西吧?

一處一些小年輕,都因為他這套操作有些懷疑唯物主義了。畢竟這個人,可是設計出超出科學理解範疇的菲萊神殿的seth啊。

該不會那些程序,他是看那些玄學書籍……編纂出來的?又或者,直接用黑魔法召喚的?

seth埋頭研究黑魔法的那段時間,他被送去進行了不止一次的健康檢查。

說是檢查身體,實際上,更傾向于反複檢查他精神有沒有問題。

結果當然是沒有。

“……”裴臨繼續翻看着記錄。

關于霍修珣的罪責羅列,最著名的,就是當年挑動臭名昭著的西西裏黑手黨內讧,死了不少人。然而第一,這件事發生在國外。第二,霍修珣并沒有親自動手。第三,能證明他是策劃者的人不是在那次內讧死了,就是見不得光的黑道分子,根本不可能出庭作證。

于是能給他定罪的,只有他販賣技術給各國犯罪分子的事實,這類罪責可重可輕。

裴臨總有一種感覺。

是不是有人教過seth,該怎麽對付一處。

他隐隐總有種感覺,霍修珣審訊記錄裏的各種表現,像一只明确知道自己多珍貴多值錢的貓,驕矜狡黠,而善于周旋。

seth越是這樣,他越是想親自去會會他。

……

炎夏蟬鳴。

霍修珣例行被審。

今天,這些人想知道他的手上究竟有沒有直接沾染的鮮血——霍修珣擡眼,看着狹窄得幾乎只有一條縫的天窗眯起眼睛搖頭。

其實有過的哦,在他自己的世界。他曾經親手殺死很多人。

“……沒有哦。”

對方明顯不相信他的話,卻被他反問:

“我進來多久了?”

仿佛有半年,仿佛有一年,時光如此孤寂漫長。

“二十一天。”

霍修珣愣了愣,很平靜。

問題繼續,這個審訊他的人上身上,始終有一種來自正義人士居高臨下的傲慢——無論是言語還是眼神。那種對他這種人堕落成這般的不齒。

他不介意。

因為在他還是小恐龍的時候。看起來只有十歲的裴教授,也是這種眼神看他。

很懷念。

漫長的審訊期結束,對方虛僞地表示:“我知道你童年的那些經歷,我能理解你憎恨這個世界。”

霍修珣:“……”

“警官您弄錯了。”

“我非常非常非常的深愛着這個世界,一直如此。”

他知道對面不會相信。

但這是事實,他一直愛着這個世界,即便在明知得不到任何回報的年月,即便在不曾得到任何救贖的時候。

而後來讓他變得非常非常深愛的,是他重新來過遇到的那些人,那些時光和回憶。

那一切,足夠支撐他活着。

即便今後的日子裏,難免要有一些自欺欺人。

難免要抱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書,念着古古怪怪的咒語。等着一輩子都無法出現的奇跡。

可是他會等。

因為他答應過一個人。

他答應過他,去吃一吃陶阿姨的面包店,看看寧寧的婚後生活,再成功混入唐采蘋和裴利斌的人生,吃上他們家的年夜飯,說不定運氣好,混個上市公司大老板的養子繼承人當當。

那樣,即使永遠等不到,他也至少算是有家了。

也是可以像如那人希望的一樣,幸福地度過一輩子的,是不是呢?

……

一個上午的審訊,沒有任何結果。

警官搖頭拿着材料走出去的時候,午飯送來了。等霍修珣午飯吃到一半,玻璃大門外又有人影進來。

他擡起眼。

然後僵住了。

來人一絲不茍的西裝,銀絲邊的鏡框,整個人氣質清冷。

霍修珣臉上血色一秒褪盡,蒼白的唇動了動,發不出聲音來,像是害怕夢醒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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