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秘密愛人
夏日将盡,白晝依然漫長。
晚高峰時分夕照晴朗,金色席卷地平線,北方城市燦爛得轟轟烈烈。
金視的演播大樓伫立在地平線光影交界處,滿屏玻璃的外牆将餘晖毫無保留地傾倒進了走廊。挂着工作牌的青年男女行色匆匆,走路帶風,不時有幾個面露焦灼地打着電話。
十九樓是休息室,節目錄制還沒開始,幾個咖位不夠的小藝人只能擠在一間。
已經過了原本定下的時間,有個稍微忍不住了,問身邊的助理:“張哥,你能去問問導演什麽時候開始錄嗎?都七點了……”
助理也尴尬,壓低聲音說:“溫導讓咱們等。”
“等人救火呢吧!”旁邊對着化妝鏡檢查妝容的另一個笑了,“晚上錄節目,那位沈影帝下午才罷工,短短幾個小時節目組現在去哪兒找人替他!”
撬開了話匣子,從網絡裏聽來一星半點的謠傳這時炸開,不大的休息室霎時像燒了沸水的壺,嗡嗡地開始響。
“媒體也忒不厚道,《風中殘燭》剛入圍金熊,沈訣正勁呢,現在捅破這事,擺明了想在最風光的時候把他拉下神壇——”
“哎,但要不是這次錄音被曝光,我真看不出來他倆都分了……”
“沒出軌沒家暴,還是別太發散了吧?”
“誰發散了?不是他們先欺騙公衆的麽?一天天演完美情侶給誰看呢,拿影帝拿上瘾啦!”
這話一出,仿佛緩解了衆人之間凝滞的氣氛,大家笑作一團,只是分不出哪些是真嘲諷哪些是應和着避免不合群。
嘈雜裏有個人嗓門尖,大大咧咧地刺:“……再說了,票房慘淡,得影帝又能怎樣?現在不比以前,影帝頭銜早不稀罕啦,今天這兒坐的不就有一個嗎?”
笑聲頓時少了三分,幾道目光或明晃晃、或偷摸着設想最角落的位置。
遠離人群的化妝鏡前有個青年捧着本書看。
他和抱團的一撮人好像有看不見的楚河漢界,連氣場也不太相似。
捧書的青年沒上妝,嘴唇下方有顆小小的美人痣。眉目如墨,五官周正,輪廓蓄着一股東方美,但是他皮膚白,跟那些“冷白皮”著稱的女星比也不遑多讓,于是漆黑的眼就顯得深,對比強烈,誰都不看時有種逼人的孤傲。
不知聽沒聽見奚落話語,他一動不動,連睫毛都不擡。
當紅的藝人這麽傲也罷了,可他就是個勢單力薄的過氣小演員,這不好惹的氣勢立刻成了缺點,叫人橫豎不順眼。
尖嗓門兒叫易繹,算是這屋子裏目前最紅的。
這人剛演完一部古偶的男二,作品小爆,他跟着雞犬升天,自覺從十八線變成三四線,說話底氣很足,這時一句話沒挑撥動,故意提高音量。
“喂,方斐,你不也出道拿影帝麽?天降紫微星這麽久沒戲可拍,難得上個綜藝還跟我們擠一個屋……滋味不太好受吧?”
放下書,被點名的人——方斐——望向他,眼神冷冽。
“哦,瞪我?怎麽了?”易繹一下子來了勁兒,站起身,“說真的啊方影帝,你現在更适合演落魄小明星,渾然天成呢,是不是?”
但方斐只朝他挺客氣地笑了笑,又繼續埋頭一目十行。
挑釁像打在了海綿裏。
易繹頓時索然無味,輕哼一聲轉過頭,閉上眼化妝去了。
圈內這樣的事每天都在發生,主角不同而已。過去幾年中,類似的挑釁對方斐如同家常便飯。剛開始當然也是憤怒的,但回擊從來撈不到好,只會讓自己更生氣。于是現在再遇見類似場景,哪怕內心問候了易繹全家,方斐表面仍波瀾不驚。
他知道越表達出在意,這些人就越開心。
手機振動,方斐瞥了一眼,不是夏槐。
算來夏槐已經有日子沒聯系他了,東西都搬了出去,對方斐而言,這段荒誕的感情就已經終結。對方從前跟他鬧,說他虧欠自己,分手分了好幾次都不幹淨,夏槐鬧得所有人都覺得他真出軌,方斐被問煩了。
他甚至火上澆油地故意說:“對啊,那你怎麽還不分手?”
或許他在心裏其實希望夏槐早點喊停,這次夏槐走得利落,方斐起先不慣,以為對方換套路折磨自己,直到從熱搜榜看見他。
于是一下子全懂了。
夏槐紅了,迫不及待踢開了自己,免得成為他的絆腳石,擋了成名的路。
兩個人糾纏好幾年,最初有多少感情都盡數消磨殆盡。
只是想起這些不長不短的歲月,冷嘲熱諷也好、難得依賴也罷,方斐總經不住覺得時光無情,自己更涼薄,竟然算不出來他們相愛的時間久,還是互相戒備的日子更多。
算了吧。
方斐不和周圍的人說話,安靜地坐了會兒又翻了兩頁書。
這本小說是電影《江城追兇》的原著,懸疑題材,可看過電影、知道了結局再去看,白紙黑字落不進眼底,周圍人都熱熱鬧鬧地談天,他覺得悶。
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開始錄影,方斐幹脆起身出了化妝間。
外面空氣沒比裏面清新多少,焦灼散入了每一個氫氧離子,無處不在。
方斐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最盡頭。
他來的時候注意過這裏有個很小很窄的天臺。
處于樓層連接的地方,半邊伸出去,被樓上寬闊的露臺遮住了,從外面是看不見的。方斐這幾年熱衷于找各種隐秘角落,第一直覺就是這地方很适合發發呆。
通往小天臺的門沒鎖,方斐左右看了圈,無人注意他,放輕了動作擰開那道磨砂玻璃門,一閃身縮了進去。
風立刻湧向他,方斐淤堵的情緒一下子暢通了。
他仰起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視線狹窄看不清角落,所以下一秒,某個女聲壓低了和風的嗡鳴一齊傳來,方斐吓了一大跳,左顧右盼,卻沒有看見人影。
“……實在不好意思,網上的東西我們會處理,絕不會影響您的聲譽。”
“沒事兒。”清朗的,又有些啞的男聲,微微的鼻音好像感冒了,開玩笑的腔調,“聲不聲譽無所謂,我就是幫他救場的,讓他賠我損失就行。”
方斐聽了個囫囵,也沒懂意思,好奇心驅使他朝聲音來源看去。
最邊角的地方立着兩個人,一男一女。
方斐認出女人是有過一面之緣的溫婷——金視重量級綜藝制片人——不禁愣了愣,再看向溫婷對面的男人。
正對,但逆光,面容罩在了陰影中。
那人半靠着欄杆,全黑的西裝三件套仿佛能吸掉所有跌在他身上的光線。這打扮普通人穿顯矮又顯黑,可那人卻天生适合這顏色似的,肩平腿長,個子很高,比例好得超過一些男明星,中長的頭發還沒收拾有些散亂,平添一絲不羁。
他全身唯一的配飾是只很閃的手表,被夕陽照亮時折射出彩虹色。
對方拿的玻璃可樂瓶,擡起手時陽光随之一閃。方斐被那道光晃到了,眼睛眯起來再睜開時看清了那人五官,猛地呼吸一滞。
對方神情也有些錯愕。
兩相靜默片刻,風成了唯一的聲響。
而方斐腦子裏電光石火已經亂成一鍋粥:
他為什麽在這兒?……
“那我們還按原方案保密麽?”
遲遲沒得到回應,溫婷察覺男人眼神有了變化,扭過頭後很不滿地蹙起眉,又感覺眼前的冒失鬼眼熟:“诶,你是……”
“對不起溫導,我走錯了。”
方斐飛快地說完這句話,轉身推開門。
重新被悶熱包裹,天臺的方向沒有誰追過來,剛才短暫的目光交彙如同虛構夢境。可背後一層冷汗還沒消失,失去節奏的心律亂得要命,方斐半晌才意識到自己連呼吸都忘記,直到被工作人員撞到,他如夢初醒。
随時随地帶着笑意,但一絲溫度也無的眼睛。
灰藍色近乎妖異。
方斐始終記得被它柔情地凝望時以為受到偏愛的錯覺。
大約這天正犯水逆,方斐還沒從見到舊情人的刺激中平複,剛往回走了幾步,又碰見氣勢洶洶的傅一騁。
“去哪兒了你!我找半天!”傅一騁疾走兩步,胸口的工作牌差點甩上天。
方斐:“出來喘口氣,裏面太悶。”
他毫無血色的一張臉的确有說服力,傅一騁知道方斐最近不如意,攬過他的肩膀拉到一邊,低聲說:“哥們兒,有什麽事錄完節目咱們再商量。我現在已經被沈影帝弄得頭都快爆炸了,你千萬別跟着添亂!”
說的是剛被媒體爆了“分居”的那位,公告還挂在頭條新聞上,先發聲明對公衆致歉,暫停一切電影宣傳以外的工作。
他輕飄飄一句話,底下的人就要火急火燎地補窟窿。
方斐應了聲,知道傅一騁壓力太大,卻突然想起剛從休息間聽來的:“不是有人頂了沈訣的位子嗎?”
傅一騁“哎喲”“哎喲”直嘆氣:“好險不用謝罪了,算是我平時行善積德吧!”
相交多年,方斐知道傅一騁為人不會誇大其詞,的确節目組的燃眉之急已經解決了。
那會是誰呢?
幾分鐘前的畫面一閃而過,方斐深黑的瞳孔收縮一下。
耳邊,傅一騁還在絮絮叨叨:“……當時還覺得沈訣是個講道理的人,現在被坑了都沒處伸冤。急死我了,還好溫老師神通廣大,動用人脈找了個一樣年輕有為長得還帥的,今天我和他見了一面——”
“是楊遠意嗎?”方斐突然問。
傅一騁忽地噤聲。
不必他再去承認什麽,方斐已經全懂了。
節目組請了楊遠意。
相比臺前光鮮亮麗的俊男美女,對觀衆而言這個名字絕對陌生。
正因如此,大部分人沒聽過楊遠意,不知道他們認識,更只有極少的才知道他們在《荒唐故事》的劇組裏不分虛幻現實地纏綿好幾天。
但有什麽用,又不是秘密愛人。
五年前劇組為方斐獲獎慶功,他們已經說好“到此為止”。
那現在呢?
楊遠意還記得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