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暗戀者》

楊遠意不做飯,冰箱裏的食材卻很齊全。

個頭頗具分量的羅氏蝦不需要複雜的調味,直接白灼,配蔥姜醋的蘸料,還原鮮甜本味;切成兩指節長的豬小排腌制完畢,炒出紅亮的糖色,煨至外酥裏嫩,輕輕一拽就能脫骨;餘下的大骨用砂鍋炖,秋天最好吃蓮藕,再加一把雪豆一起炖到軟爛,香氣四溢;最後搭配一道簡單的辣椒炒鳳尾,當做餐桌綠色的點綴。

方斐找了一圈沒發現米缸,看上櫥櫃的手工面,煮好放涼,青豆、玉米、雞蛋、火腿碎與番茄炒作拌料,蓋在面條上。

夜幕初降時,他們把黑色大理石的島臺當做餐桌,面對面安靜地吃了一頓家常飯。

楊遠意剝了一只蝦,裹上蘸料,動作自然地放進方斐的碗。剛吃了蝦,又是一塊糖醋排骨,一勺雪豆蓮藕,方斐到後來都不用自己夾菜了。

他像投喂家養寵物,有什麽好吃的都會喂一口,并且不介意對方的挑食。在方斐欲蓋彌彰地躲掉雪豆後,楊遠意也不勸他“營養均衡”,只細心地在下一次只給他舀蓮藕和湯,同時夾走了拌料裏方斐一直不吃的青豆。

方斐不知道怎麽拒絕楊遠意,又或許他本不用拒絕。

情人和寵物很相似,都被豢養。

他自我定位清晰,需要避免太看重楊遠意的溫柔,與此同時,被優秀、英俊同時更成熟的男人寵着,方斐很難不甘願被他掌控。

更別提和楊遠意有一段舊情,縱然只有肉體關系,也足夠方斐沉浸其中了。

一頓飯雖然沉默,氣氛卻不錯。

收拾完餐桌,楊遠意靠在島臺邊說:“投影調好了,你過來?”

現在搞個投影在家看電影并不稀罕,但方斐走進房間,仍被楊遠意那塊透聲幕和堪比影院的全套音響震驚了一下。不過楊遠意畢竟是電影導演,做一個專業級別的家庭影院合情合理,方斐收起驚訝,脫了鞋,踩上那層厚厚的地毯。

空調開得很足,會有點冷,燈光昏暗得恰到好處,桌上擺着一瓶酒,兩個玻璃杯。

楊遠意正在挑電影,他的收藏幾乎覆蓋一面牆,從老式錄影帶到藍光4K的碟片應有盡有。他陷入糾結,拿着兩部電影轉過身:“你選?”

方斐發現了,楊遠意有一點輕微的選擇恐懼,所以無論他的答案是什麽楊遠意都會高興。

只是不想自己做“取舍”。

也不知這是否同樣為楊遠意性格裏多情的一部分。

一部是上世紀50年代挪威拍攝的黑白電影,兩個女人做主角,故事充滿生命力;另一部是前兩年在歐洲大獲好評的德語片,反戰題材,攝影與美術極其優秀。

方斐哪個都不愛看,他沒有迎合楊遠意,嘗試着問:“能不能我選另外的?”

寵物有了想法,楊遠意很感興趣:“你想看哪一部?”

“《暗戀者》。”

方斐說完,楊遠意沉入陰影的那只眼睛泛起一瞬的亮光,但他看不透楊遠意表情,好像沒什麽變化,卻明顯感覺到對方有一點抗拒。

然而好在只有一點。

他唯恐楊遠意沒聽懂,拿同名的電影搪塞自己,難得固執地說:“你導的那部。”

“沒看過嗎?”楊遠意反問他,呓語一樣。

“看了,所以知道剪了一段。”方斐說,不自覺地雙手握在一起,撥出心底殘留的眷念,“當時……以為不會再見面,就買了票。可是感覺中間劇情不太連貫,就想着是不是被剪了,或者你自己剪了。”

半封閉的房間,隔音棉讓外面聲響傳入不進半分,于是呼吸聲更清晰可聞。

以前感覺到過楊遠意的壓迫感,但時間總是短暫的,很快就沒了。方斐現在站在他對面,兩人之間不過兩三步,卻突然發覺:他的确跨不過去。

他和楊遠意差得太多了,就算在一個圈裏,但壓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話說得唐突,只會讓人覺得他不知深淺。

燈光明亮,襯得楊遠意淺色的瞳仁竟沉入了黑暗。

他摩挲手裏的錄影帶,略低頭沉思良久,在幾乎透不過氣的壓抑中聲音輕輕地出言:“我先找找吧,第一版片子不知道放哪去了。”

方斐感覺自己松了口氣:“哦,好。”

又很快說:“找不到也、也無所謂……我……”

“沒事兒。”楊遠意說。

怎麽聽都像搪塞,方斐想那部電影裏一定有楊遠意不肯被別人發現的細節——做導演很容易往作品裏摻雜個人的情感,這比演員無法從角色中脫離更嚴重,每部電影都帶着導演某一部分的寄托。

尤其處女作中更是能發掘不為人知的一面,粗剪就更不必說。

原來對感情疏離又放任、真心若隐若現卻似乎永遠不會露出廬山面目的楊遠意,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總歸保存一塊未曾允許旁人涉足的秘地。

方斐覺得這就算完了,他走到小沙發坐下。

認真開始選擇黑白片還是小語種時,角落的一盞燈亮了。方斐望過去,楊遠意從櫃子最底層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卷錄影帶。

他轉過身,眼底已經沒了剛才的冷硬與抵觸。

《暗戀者》是今年五月上映的,方斐看見導演名字後就買了票。彼時他對還能與楊遠意産生交集已經不抱期待,單純想看一看楊遠意拍的電影是什麽風格。

鏡頭出乎方斐意料的細膩,感情每一點變化都十分自然,講述了一個少女情窦初開的故事。最終感情無疾而終,但因為處理得夠含蓄,反而沒有讓人感到難過,只剩下一點點遺憾,符合對于“青春”的想象。

拍攝則還要早一些,女主角曹歆然那時的演技比現在更生澀,一雙鹿似的眼,清純卻倔強。戲份不多的男主角則由沈訣出演,強烈的年齡差與男性荷爾蒙讓所有人都能理解女主角為什麽見他一次就瘋狂沉淪。

現在,楊遠意的私人影院裏重新開始放這部電影。

他們各自占據長沙發的一個角,方斐沒有去觀察楊遠意欣賞自己作品的表情,全神貫注地看這個沒有太重的濾鏡,剪輯痕跡也更粗糙的版本。

瀕臨尾聲。

少女即将大學畢業,她拒絕了同學的邀請,去找了那時已經分手的男店長。她蹲在店門口,好不容易等來了對方,問他:“你能和我跳一支舞嗎?”

沈訣扮演的店長笑了笑,什麽也沒說。

花草搖晃做為情節的隔斷,大禮堂中,所有學生都盛裝登場。

曹歆然穿一條小黑裙,頭發梳理過,化了很成熟的妝——她覺得這樣更接近于對方喜歡的熟女姿态——忐忑不安地等來了正裝出席的男人。

他們沒有一句對話,踏着經典的《安娜波爾卡》,四目相對,跳了一支舞。

随着跳舞旋轉,蒙太奇反複切換,穿插着曹歆然結束後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畢業再一個人求職,她搬進了新住處,還是在那座城市,坐同樣線路的公交,路過那家店……

一曲終了,店長克制地在她額間留下一吻。

畢業後,路過那家店,曹歆然看了一眼玻璃窗裏,有工人正在拆招牌。

公映版裏沒有這支舞。

就像把醞釀到頂點的情緒突然掐斷,劇情依舊流暢,後續的音樂和女主演技也令人信服。可方斐橫豎覺得哪裏不對,時至今日,終于懂了。

電影叫《暗戀者》,通篇把這個頭銜安給了曹歆然,但加了這支舞和結局,兩人的地位瞬間發生轉變。

粗剪版沒有片尾,幕布一片慘白照亮他。

眯了眯眼,方斐擡手摸了下臉頰,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滿臉通紅。

“這支舞拍得很好,一遍過,最後我還是沒放進來。”

楊遠意竟率先提起話茬了,方斐暗自詫異,順着他問:“為什麽?”

“不可能會發生吧?”楊遠意目光悠遠,語氣嘲諷,“你說,像他那樣有理想和追求,對未來規劃得每一步都不容許出錯的人,怎麽會喜歡上一個小女孩兒?”

方斐沒答可不可能,問:“楊老師沒暗戀過別人嗎?”

楊遠意側過頭,灰藍眼睛透徹如琉璃。

過了會兒,方斐聽見他篤定地答:“沒有。”

“那就難怪啊……”方斐頓了頓,放棄和楊遠意解釋自己關于“暗戀”的膚淺體驗,他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過喜歡楊老師的人一定很多,明着暗着都有,您只用挑個最乖的就可以了。”

楊遠意失笑:“別把我說得那麽酒池肉林。”

略帶調侃的話語緩解了電影開頭時的僵硬氣氛,方斐瞥見楊遠意喝了一半的酒——他過分投入,沒注意到瓶子都下了三分之一——坐過去。

和楊遠意之間保持着手掌寬,方斐伸手去拿酒瓶,到一半就被握住了胳膊。

“你不會喝酒,別逞強。”

那只玻璃杯被放回原處,但指尖難以避免地染上酒液。楊遠意的五指從肘骨滑到方斐手腕,擒着他,往自己那邊欲蓋彌彰地拉了一把。

肩膀也貼上了,對方襯衫還留有一股灼燒過的青草香,方斐不躲他的視線。

握他的手指力度加大了點。

方斐陡然意識到:他确實沒必要在楊遠意面前那麽小心。

他不去看那些酒了,反手牽過楊遠意,傾身往對方眼前湊。主動但保持距離,随時可以離開的位置,他問楊遠意:

“楊老師,我是不是最乖的?”

回答他的是帶有伏特加味道的辛辣的吻。

酒剛沾上嘴唇先開始冰涼,而後随喉管一路燒灼,方斐眼睛鼻子都湧起酸脹。楊遠意抹掉他眼底一點淚痕,吻得更深了。

幕布沒關閉徹底的銀色的光很快也消失在視野,楊遠意用襯衫遮住了他,喉間被掐着時一點點窒息感加劇了情 潮泛濫。方斐沒有反抗,連一句不舒服都無,他發出支離破碎的悶哼,感受楊遠意一邊掐死了他的喉嚨,一邊熱烈吻他的心跳。

“阿斐,阿斐……”

帶點暴力的,控制感強的,眼前一片漆黑,有五顏六色的煙花炸開。

方斐急喘一聲,把頭埋在楊遠意頸窩。

事後被楊遠意再次抱着去清洗,方斐羞恥地反省他最近疏于鍛煉,不然怎麽會楊遠意抱他愈發輕而易舉。

泡在浴缸裏無從遁形,結果是又做了一次。再回到床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二點,方斐惦記着沒打掃的私人電影廳,掙紮着想起身。

楊遠意把他往被窩裏按。

“睡覺。”

染着笑意說完在他身邊坐下,像愛撫毛茸茸的小狗小貓那樣梳方斐的頭發,楊遠意半披着襯衫,像發呆,眼眸低垂,落點不知道在哪兒。

方斐正處于矛盾的亢奮與困頓中,去抓楊遠意放在頭頂的手。

他想說點什麽,但被楊遠意搶了先機。

“下個星期金玫瑰頒獎禮,在臺海。”楊遠意嘆氣似的,“你跟我去吧。”

楊遠意這次沒讓他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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