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小麻雀(一更)

楊遠意不知道,方斐第一次讀完那個名為《歲月忽已晚》的劇本,其實就想到了冶陽。

劇本故事發生在90年代,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李航在最後的分配工作機會和自主擇業中為了安穩選擇了前者,随後來到了一個縣城高中成為英文教師。李航年輕,英俊,有內涵,在一群老教師中格外出衆,理所當然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小城沉悶,并不能挽留李航,他沒多久就開始想要逃離這裏。

電影就以這段高中教書生涯為背景,糾結是否離開的李航誤打誤撞和班裏的“大姐大”小琳混熟了,對方開始明裏暗裏追求這個有些陰沉的外地老師……

等所有塵埃落定後,只剩下“相去萬餘裏,各在天一涯”。

電影編劇許穆擅長描繪畸戀,寫過不少禁忌感情,并且總能将故事編得催人淚下,處處展示人生的無奈境遇。

這個故事中李航與小琳的身份無疑是難點,許穆的處理很讨巧,将落寞青年與叛逆少女之間的互相吸引編造出一層夢幻的外殼,讓他們成為兩種化身,聚焦于愛情,又何嘗不是在探讨世紀交疊時的兩種生存方式。

若說剛開始還會疑惑老師與學生如何沖破束縛,等看到最後,只會為兩個人不同的選擇而唏噓不已,愛情反而成為最不值一提的部分。

白紙黑字上的暧昧,苦澀,難以名狀的失落和一點點突破禁忌的刺激,方斐在看劇本時,腦內總會浮現冶陽灰蒙蒙的天空。

可當時的方斐仍無法想象到底該有一副怎樣的場景。

直到楊遠意帶着主配角抵達準備好的舊單元樓,不知怎麽的,劇本裏的“教師宿舍”“小賣部”“街道”一下子走入了現實。

冶陽老城區,世紀初留下的房子,和90年代比起來稍新,依舊很有年代感了。

一樓是幾個商鋪,大部分卷簾門拉到底,剩下還開着的,包括一個縫補店、一個五金店和一個麻将館,光顧者平均年齡五十歲以上。

任誰來看,這都是毫無活力的地方。

而一公裏以外,冶陽新建的購物中心、商業街與敞亮大街與任何一個現代城市相比都并不差多少。柏油馬路分開兩邊,泾渭分明的不只是新與舊。

楊遠意指着面前的灰色居民樓:“房子租好了,李航要住三樓,小琳和父母、哥哥在一樓。這一個月大家辛苦了,多多感受。”

闵紅棉踩踩腳底還有坑的水泥馬路,難以置信:“我們就住在這兒?”

楊遠意像沒聽懂她的詫異:“有點像我小時候住過的筒子樓,後期如果要取景的話,應該不在這裏……我還在找。”

闵紅棉生下來就沒住過這麽破的房子,當場有點甩臉色。可她不知想了什麽,大力嚼了一會兒口香糖後一聲不吭地拎起箱子,親親熱熱挽起賀佳的手,神态自若地和劇裏扮演“爸爸”“媽媽”的兩位演員去了一樓。

方斐沒說什麽,幹脆也準備先去安頓下來。

箱子沒多重,裏面最占分量的是幾本書。方斐帶它們的理由很簡單:既然劇本背景設置在90年代,那麽手機、平板電腦之類的娛樂設備暫時可以摒棄,保持日常溝通即可,否則正式拍攝轉化不過來,容易出戲。

他還不知楊遠意是嚴格如葉承榮,或者委婉如楚茵,多準備總沒差。

早些年方斐的确不會拍戲,還沒等他從這份事業體會到樂趣,就被烈星下令封殺。烈星當時家大業大,方斐太被動,莫名其妙丢了許多繼續演戲的機會。

可在他待業的那幾年裏,方斐撿起看書和看電影的習慣後反而容易沉下心去分析一些平時看不太明白的表現手法。他缺人指導,也缺鏡頭,這次能跟随楊遠意進組,對他而言不僅是難得的“東山再起”,也是一次試驗。

讓他看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做演員。

這些方斐都還沒打算告訴楊遠意,他想楊遠意不會喜歡聽。

走去三樓時亂七八糟地思考着這些有的沒的,身後有腳步聲跟上來,方斐頭也不回,在轉彎時瞥見某人那身純黑的打扮,暗自好笑。

“還以為你不想要住這裏。”

“為什麽不?”他反問。

楊遠意輕笑,很随意地單手勾住了方斐肩膀:“滿意嗎?”

這片房子早些時候是某個機關的家屬宿舍,後來新蓋了小區,故而老城的宿舍基本都低價出租了。一層雙戶,另一邊是三室的。家具齊全,只是有點舊,牆磚地板不可能為了這一個月體驗生活全部重做,故而保留着原主人的裝修。

“比我小時候住得好多了。”方斐比劃着,“我奶奶家當時還是城郊的鄉下,平房,磚瓦的那種。不過有個大院子,種了好多橘子樹……”

不知是否熟悉的空氣令他打開話匣子,楊遠意看得不自覺地笑,坐在沙發上,聽方斐說了會兒橘子樹和紅磚牆。

窗外天空灰得發白,楊遠意突然問:“你沒想過回去嗎?”

“嗯?”

“這裏到你家,走路是不是只要二十分鐘。”楊遠意注視自己預想中的詫異,耐心地問,“不想回去看一看啊?”

“……不是要體驗生活嗎。”

“怎麽了。”

“按說就不應該到處亂跑吧楊老師?”

楊遠意悠閑地托着下巴:“你有特權,我們悄悄去。”

方斐問:“你跟我一起去?”

“嗯,不許?”

“沒有,就是……”他心裏藏着偷偷摸摸的甜蜜,“我怎麽跟爸媽介紹你?”

楊遠意裝作認真思考,說:“就說你是我的男主角呗。”

“……哦。”

“總不可能直說我是你男朋友。”

“……”

“我不是嗎?”

方斐專心地看窗外一根斜生的樹枝:“什麽啊。”

冬天沒有鳥,他卻恍惚覺得有只麻雀跳到了樹枝上,然後“嘎嘣”一聲,樹枝斷掉半截,麻雀振翅遠飛。

楊遠意順着方斐目光也看向窗外,放棄追問,改說:“你爸媽知道你喜歡男人嗎?”

“我沒問過。”方斐說。

“就沒給你介紹過女孩兒?”

“被我媽擋回去了。”方斐想到李小勤,語氣柔和許多,“她是家裏最支持我的,還有外婆……當時報傳媒大學,只有老媽覺得特別好。後來我說過一次不想相親,不想那麽着急,別人再介紹她就給我擋回去了。”

“挺好,很不容易。”

方斐聽不出楊遠意真誠的羨慕,以為他在調侃:“也就是她支持,否則我可能早就被我爸拽着耳朵拖回冶陽,去考普洲的公務員了。”

楊遠意想象着他考公務員的樣子,無果:“那你還是當演員好點。”

“為什麽?”

“你是璞玉。”楊遠意說,“楚導這麽評價你,只是不知道幾年過去了,你還會不會害怕鏡頭。錄節目的時候,我見你總心不在焉。”

“因為你盯着我。”

楊遠意問:“是嗎?你沒看我,怎麽知道我盯着你?”

方斐說不過他,紅着半邊耳朵扶着陽臺,若無其事地朝窗外探身。

“阿斐。”身後有個人堅持不懈地喊,卻毫無誠意,只一個勁肉麻他的耳朵,“阿斐,你帶我去看看,算我求你好不好?”

“為什麽一定要去啊……”

态度有所松動,楊遠意乘勝追擊:“走吧,你最聽話了。”

方斐無奈:“那你別在我爸媽面前亂說。”

“我又不是小孩兒。”楊遠意胡亂揉他的頭發,回敬一句,“你才是。”

沒有要到答案卻依然帶他出門,方斐覺得自己太沒原則。或許在他潛意識裏也期待着某天能像标準大團圓結局的電視劇裏一樣,他戴着愛的人回家去。

楊遠意陰差陽錯滿足了他,盡管對楊遠意大約只是想看個熱鬧。

他對什麽都充滿新奇,方斐忍不住問:“楊老師,你是搞文藝創作的,怎麽一直脫離群衆?房間都不愛收拾,不知柴米貴吧?”

“你說得對,我以後一定改。”楊遠意研究着煙熏火燎的小吃街,“現在就改。”

“今天怎麽回事啊!”

方斐直笑,沒好氣地推他一把,被楊遠意反握住了手。

兩條街道的拐角,他心跳如雷——奇怪,連更親密的事都做了數不清多少次,方斐卻很容易因為楊遠意握他的手而毫不例外地次次心動。

靠近黃昏,霧氣環繞着橙黃色街燈,舊城區的樓房外牆白色瓷磚像玉一樣。

方斐往後退了半步。

楊遠意握住他兩只手,捧在胸口:“阿斐,想親親你。”

細長的影子碰了一下又快速放開了,方斐只感覺指尖不受控地還在顫抖。街邊的觸碰,讓他想到劇本裏那個叛逆少女突然襲擊老師。

她親了李航的臉,然後拔腿就跑,一路笑得很大聲。

分明沒有正式開拍,他卻好像已經變成了那個放浪又優柔寡斷的男青年,他們活在電影裏,都是虛幻,殺青後一切歸于沉默。

這認知讓方斐如芒在背。

“不要逗我了。”方斐最後說,聲音低沉。

楊遠意不以為然,心情極好地站回和他相隔半步的地方:“帶我去吧,男朋友。”

劇組租的房子離方斐家的店的确不遠,又或許冶陽城區就那麽大一點,繞來繞去,貫通全城也不過四五公裏。

路不長,但楊遠意不時停下拍照,用手機,偶爾幫方斐拍幾張。方斐說不要,但每次都被他看得沒辦法,安安靜靜地站到楊遠意示意的地點,然後手腳僵硬地杵着,想象自己也是一個被他看上了的景點。

如此走走停停,快二十分鐘後方斐才看見熟悉的街牌。

小勤水果店,雖然是方适平一手做到今天的規模,卻用了妻子的名字。

招牌才翻新過,最外間霸占了人行道一點空間,擺上冬天的柑橘、蘋果、梨以及兩三排用小筐裝好的新鮮草莓。

沒過馬路,方斐先一眼看見了穿着褐色羽絨服的女人,背對着街沿和幾個人聊着什麽。他正想喊“媽”,頓時感覺氣氛不對:

李小勤似乎并沒有在閑聊,而是跟人吵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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