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神佛為證
後來方斐才知道,楊遠意嘴裏的“老”是薛定谔的“老”。想賴床了,就是年紀大受不得刺激,等要脫他衣服——
“我可沒說過精力不夠”。
剛從前夜狼狽中脫身,衣服沒穿好兩分鐘,再次被楊遠意狠狠壓在床上搓了好幾個小時。滿足與疲倦一同卷着他們沉浮,等終于結束後方斐渾身酸痛,手指都動彈不得,抱着枕頭沒抵抗過困意,閉着眼,又墜入沉眠。
但反複做夢,睡也睡不安穩。
他在虛無的荒野中沒有目的一路狂奔,身後是大霧,身前是雪地,方斐不知從哪兒來的恐懼占據着他,驅使他只能繼續跑,接近極限,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雪是熱的,發腥。
他呼吸一下子停了停,猛地睜開眼。
然後受到二次驚吓,幾乎貼在臉上的距離,楊遠意視線直勾勾地黏着他。灰藍眼睛本來就冷,距離這麽近,仿佛噩夢中的雪原和霧混雜着往他呼吸中鑽。
方斐心跳差點原地飙到150,推楊遠意:“你幹嗎靠這麽近!……”
“看你睡得不安穩。”楊遠意順從他的力度,重新變成側躺摟着他安撫的動作,但眼睛裏寫滿了好奇,“怎麽了嗎,做噩夢?夢見什麽了?”
方斐點點頭,看不懂他為什麽謎之興奮:“……比較無聊,就一直跑。”
楊遠意:“然後呢?”
“然後就……就醒了啊,都是這樣。”
“醒了會記得嗎?”
“會,有些也記不得。”
“突然間就被吓醒?”
“大部分時候是……也有時候強迫自己趕緊醒。”方斐答了太多,忍不住問,“楊老師,你沒做過噩夢嗎?”
平常的問話卻讓楊遠意愣了愣,他神色看不出劇烈的情緒起伏,可顯然有點遲疑。
方斐不知是否察覺,手指勾勾他下巴剛冒出的青茬:“楊老師?”
小動作讓心口驀地塌下去一小塊,楊遠意回神了。
“哦……”他慢吞吞地點頭,承認了從不為外人所知的一個秘密,“我很少做夢,就算有意識也是睜眼就忘了,噩夢麽,連有沒有做過都不記得。”
分明算是好事吧,但方斐莫名聽出一絲酸楚和無奈。他感覺楊遠意有點失落,貼過去,想讓他親親自己。
楊遠意如他所願地單手捧住方斐的臉。
兩個人沉默地吻了一會兒,給寒冷的日子裏欲望膨脹出的狂亂補了個溫情的結尾。腿在被子下疊着交纏,楊遠意單手摟住他的腰心不在焉地揉。
“今天還要不要出門?”楊遠意問。
方斐雖然很想和他躺一整天,但還記得有正事:“晚上的戲也不拍了?”
“放假嘛。”楊遠意懶懶散散地抽出在枕頭下壓了大半天的手機,刷幾下,屏幕湊到方斐面前,“闵紅棉昨天就連夜去錦城潇灑了,估計很晚才回來。這還拍什麽?”
方斐語塞,僵硬地“啊”了一聲。
楊遠意半摟着他,偏過頭:“想出去走一走嗎?或者繼續睡?”
語帶戲谑,方斐聽不下去了,耳朵通紅地翻身起來,撿起地上的毛衣胡亂套。靜電摩擦,頭發炸起來毛茸茸地逆着光,是只柔軟的刺猬。
“那要不要今天去看石刻?”方斐半扭過頭,“之前說想帶你去。”
冶陽石刻臨江鑿建,依山傍水,都是佛像。最遠的年代在北宋,明清的也有,最有名的是一窟千手觀音像和一窟卧佛。
從城區開車出發,不到半小時就抵達了。在當地尚算小有名氣的景點,但放眼全省或者全國就有點不夠看,加上江畔風大,景區最外面門可羅雀,停車場成了附近老年人們的曬太陽大院子,坐在一起用方言大聲談天。
方斐沒想到天氣會這麽好,陰雨居多的冬季,快下午五點了太陽還明晃晃地挂在澄澈天空中,簡直可遇不可求。
他們停了車,選了臨山的一條步道穿過老街先去看卧佛。
老街也都是老人,偶爾飛快跑過一只田園貓,舊房子裏傳來電視機播報新聞的聲音,瓦片鍍上了陽光,縱深街道,遠處青山輪廓朦胧,無處不透出屬于小城的寧靜。
楊遠意拍了幾張照片,讓方斐走在前面,捕捉他的背影。
他疾走幾步,自然地捉住方斐的手往自己外套兜裏揣,十指纏着,他一邊走,一邊漫不經心辨認方斐的指紋。
大約也因為特意來這兒的游客不多,石刻沒有做大刀闊斧的毀容式修複,除了山崖迎風處的幾個窟,大都保留着數百年前的風情。
彩繪褪色了,只有少部分的藍和靛青保留,赭石蒙着一層灰,金色更是早就落光。雖不如剛落成時金碧輝煌佛光普照,但時光流逝,佛陀與力士注視日複一日的東逝流水,四季輪回的草木枯榮,眉目間萦繞有說不出意味的悲憫。
卧佛窟前,人只到佛頭的一半那麽高。
站在這兒越發真切感到人生渺小如滄海一粟,最終會消散在風中。
方斐以前常來玩,讀高中後開始厭惡整個普洲就再也不到這裏了,半山腰的寺廟,熟稔于心的石刻都成了牽絆他的東西——只要不想,就不會在乎。
但帶楊遠意重新出現,想來到底把這裏當成了一個最貼近于少年時代的夢境。
“很漂亮,我之前堪景時這裏在修繕,沒開放。”楊遠意說着,遺憾沒有深度開發,“其實旅游可以做得更好點,像剛才我們路過的幾個窟都風化得很厲害了。”
“有沒有後悔沒來取景?”
他居然開始打趣自己,楊遠意單手攬住方斐的脖子,沒答是與否,只說:“謝謝阿斐帶我來,看過就行了。”
北灣定格在相機裏,但冶陽的小角落楊遠意暫時只想用眼睛和心記錄。
半山的宋代木質結構寺廟并未開放,不能一飽眼福。他們沿山路下行,過一個拐角,迎面風光大變,豁然開朗。
枯水期的之江流速減緩,蘆葦在低窪處搖晃着,與兩岸山連成一片的水面竟是青綠顏色。天空湛藍而輕靈,而山壁殘存古人題字中如千鈞,古佛垂眸只是沉默,鼎盛陽光傾斜過處,暮霭沉沉,江天一色。
方斐記憶中上次見到同樣的景色忘了是什麽時候,楊遠意也不說話,甚至忘了拿出手機取景——對天地而言這畫面常有,可對他卻轉瞬即逝。
前方不到五米的山壁凹陷一塊,那窟千手觀音靜靜注視他們。
與卧佛不同,觀音像下的土地裏插着不少香燭,最外一圈甚至有幾支剛剛燃盡,帶着稀薄的熱度微微冒着煙。
楊遠意饒有興致地半蹲,觀察地面覆蓋的一層薄薄的香灰。
“這裏有人上香嗎?走兩步就是寺廟,為什麽非要在佛像下面燒?”他問,虔誠地望向千手觀音像。
方斐靠在稍遠些的地方說:“逢五逢十有些老人會來祈福,我外婆以前也會大年初一專程來。這邊的老年人信觀音勝過佛祖,因為觀音有無數種化身。”他說到這兒,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笑了。
“巧不巧,今天是臘月二十。”
“難怪,地上的灰都很厚。”楊遠意重又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香灰,突然異想天開地看向方斐,“阿斐,你要不要也拜一拜?”
方斐愣了愣,半笑不笑地要拒絕:“不……”
“拜一拜吧。”楊遠意強勢地說,拖着他的手在觀音像前站定,“我跟你一起,春節還沒來,但是應該有用的吧。”
或許因為陽光溫暖,曬得骨頭都酥,失去了判斷。也或許楊遠意的“一起”本身極具吸引力,他聽見就走不動路,只剩下遵從一種選擇。
和楊遠意并排站在摩崖石刻前,山道狹窄,身後是茂密榕樹與野草,更遠處江水潺潺。
方斐從十來歲起就不信神佛,因果報應對他似乎從未起過作用,他的上坡路走得跌跌撞撞舉步維艱,下坡卻一日千裏摔得傷筋動骨。
但原本這個下午,他是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
這算不算另一種“神明保佑”?
方斐雙手合十,略低于眼,阖目沉默了許久,對着千手觀音像鄭重鞠躬。
然後他睜開眼轉頭想看看對方有什麽表情,只撿了個漏,發現楊遠意神色緊繃地端詳着觀音像,雙手倒是合在一起,卻好像并無太大的變化。
察覺他視線,楊遠意問:“許願了?”
“嗯,家人身體健康,工作順利,電影票房大賣。”方斐不在意什麽說出來就不靈的傳言,坦坦蕩蕩地和楊遠意對視。
迎着光的方向,楊遠意的眼睛藍得近乎透明:“喔……夠貪心的。”
“還有更貪心的。”
“嗯?”
方斐認真地凝視他:“楊老師一直愛我。”
前夜荒唐還未完全散去,楊遠意卻無端被某個字刺得一時失語。
沒有說破時他能與方斐調情,說些似真似假的甜言蜜語,不到24小時前方斐破罐破摔的表白讓他後背發熱,所以一時沖動,默認了他們的關系有所變化。
可不知怎的,楊遠意卻始終不如方斐坦然。
或許是還沒準備好。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真正戀愛過了。
好在方斐很快轉移了話題:“楊老師,你許願了嗎?”
“……時間太短了,沒來得及。”
方斐沒問他為什麽覺得時間短,彎起眼,目光明亮地對他提了個很過分的要求:“楊老師,都說要畏懼信仰,那你敢不敢在這裏親我?”
仿佛是報複剛才的避而不答。
夕陽西下,江水折射到深紅岩壁,是一條一條搖晃的金色光線。
就在方斐以為會再次被他忽視,他突然身體一輕,竟被楊遠意抱住大腿往上擡。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肩膀,下一秒方斐已經坐上了江邊的石質護欄。
腰被牢牢箍住,心跳加速了片刻,他忽地鎮定下來了。
江畔斜坡,一簇蘆葦橫生,楊遠意仰頭,蜻蜓點水地吻方斐一下。
起先只想略微觸碰,吻他的時候心裏卻突兀燃起一把火,楊遠意情不自禁抱得方斐更緊,唇舌交纏,沉重鼻息傳遞激烈的心跳。
擁抱的姿勢,楊遠意逐漸平複後才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但我不敢讓菩薩看見。”
也不敢讓你知道,剛才“沒來得及”,都是因為在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