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火妖
只輕輕一抹微笑，讓他再也抹不去。
洛箐的眼睛完全睜開了。
他心裏依舊惦記着地上奇怪的影子。
然而這次不用回頭就能看見腳下的影子了。
腳下的影子沒再逆光而生，好像之前是他看錯了，這一次只是他們兩個人重疊的普通影子，在路燈投影的方向正常地落在腳邊。
不明白為什麽，身後的小外賣還在一聲聲輕輕喚着他的名字，手上的力度絲毫沒有松減，反而把他抱得更緊了。
初夏的江城到了晚上，偶爾風吹過來，帶着一片雲，梅雨總是開始的沒有征兆。
這會兒突然落下幾滴細雨，還夾着一次涼意。
洛箐沒有試圖去掙脫開身後小外賣的環抱。
來到這個世界他第一次被人這樣抱在懷裏，原來，這樣可以好暖和。
看看周圍來去匆匆的路人，并沒有誰在乎他們，好像他們的空間已經靜止隔絕了。
洛箐沒再多想，重新閉上了眼睛。
他聽見身後貼在他脖頸上，外賣小哥呼吸聲越來越重了，察覺到攬在他身前，手上的力度也越來越重了。
此時，路燈上面。
“老毛，淩王怎麽看着不對勁兒。你等着，我下去看看。”老雀盯着路燈下面，尾巴上的雀羽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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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雀，你再等等，下去幫不上忙。影子正常了。影妖沒沖出去。”老貓一甩尾巴拉住了老雀，說：“剛剛，淩王讓洛箐閉上眼睛的時候，已經把影妖轉移到了自己的身子裏。他恐怕要把影妖在體內直接燒了。”
“影妖現在的确是被淩王關在身子裏了。可淩王妖肝有損傷，一旦在淩王的身子裏沒控制下去，淩王也會失了心性。”
老雀說着話已經張開了翅膀，“我找輝闕去把路人引走。讓這個洛箐的凝霜之力使出來，至少能護着淩王妖肝不會焚盡。”
若是平時，即便隔得再遠，腦袋上面幾只熟悉的妖說話，淩宇楓都聽得見。
可是現在，他已經注意不到其他聲音了。
因為囚起來的影妖正在他心裏笑得邪性。
影妖好像揮灑的墨汁在他的身體裏四處亂撞，撞夠了，最終還是滑落下來，又聚集成了一灘墨液。
“哈哈哈。淩王，你不會打算囚着我一起同歸于盡吧。那豈不是便宜了神界那些老頭兒了。”
“閉嘴。”淩宇楓冷冷地呵斥。
“淩王你不會天真地以為大家叫你聲妖王你就為所欲為了吧。”影妖突然聲音一抑一揚，一句話工夫又軟了下來，“淩王，你行個方便，把我放出去，我以後離你們遠遠的。”
每一次聽見影妖在心中叫嚣，淩宇楓的心就被狠狠揪住一把。
影妖狡猾，嘴上一套，身上一套。
他說着話的工夫，已經一點點圍住了妖王的心髒。如果能損了妖王的心性，眼前這一妖一神還是他的影中之物。
而此時的淩宇楓只能暗暗發力。
他一直握着洛箐的手，發現洛箐一雙軟糯的手上沒有半分冰霜涼氣。他不敢把真火燃起來，因為害怕燒到了洛箐。
猶豫之間，淩宇楓的心髒已經被影妖鋪上了一團黑影，此刻這顆心中所想也會被影妖察覺得到。
“哈哈，真是好笑。火妖你這心思可是龌龊，竟然傾心一個呆神。別忘了，我們生來無處不在，無形不能，火妖，你跟我沒有區別。我們是妖怪，是邪魔，是他們眼裏的污穢之物。永遠都是——”影妖的聲音陰森嗤笑，拖着長長的尾音。
不一樣。
絕不能跟影妖在心中對峙，這是大忌，淩宇楓自然知道。
他咬了咬牙，沒有回應。
“火妖，你以為你偷來一張皮囊，給那個呆神喂上幾口吃的，他就能貼過來？你可真會做夢，夢裏很精彩啊。哈哈哈。”又是一陣瘋笑。
這不是偷來的皮囊。
淩宇楓百歲封為妖王，從化作人形，他就是這張臉，他頂着這副面孔九百年了。
他依然忍着，沒去回應影妖挑釁的聲音。
“怎麽？堂堂一個妖王，連話都不敢說了？呵呵。”
不适應妖王體內一點點兒升溫，有些焦灼的影妖繞着妖王的心，在拼死尋着縫隙。
影妖好像一條陰溝裏的蛆，千年來就是靠着吞噬人心中肮髒污穢的負面情緒而凝聚起來的陰妖。他妖力伸屈自如，此時受不住高溫火熱，正縮成一顆黑點兒，慢慢摸索着。
他不信同樣是妖，這火妖身上會沒有邪惡，仇恨，嫉妒……
忽然，影妖在淩宇楓的心底，找到了一絲空隙。
他一下子鑽了進去，聲音也瞬間森然顫抖着：“呦。火妖，以為你撿了個寶。原來洛箐不過是衆神丢下來的一塊破抹布，都被玩壞了呢。”
“你給我閉嘴！洛箐不是！”淩宇楓一秒鐘都沒停頓，突然怒吼。
淩宇楓的确曾是只火妖，如今他妖力遮天，已經不是重妖能及。任憑影妖怎麽變着花樣來侮辱他的原身，他的容顏，他的秉性，甚至他對洛箐的一片癡情……他都忍得下，他都可以毫不在乎。
可是，提到了洛箐，他一個字都忍不了。
明知道是計，他還是回應了。
奸詐不過影妖，得到了回應，他便能探進對手內心的更深處了。
毀其心性，控斯如傀儡。
影妖突然探到了一個名字：冥铮，他是游走與三界之間的冥神。
“冥铮？是冥神呢。想不到這只呆神還是冥铮的白月光。火妖，哈哈哈，你要笑死我，你竟然……”
這是淩宇楓深埋在心底，最不願意回憶起來的一段過往。
九百年前，人間百姓離苦，一道天雷下來，本應該落在無道昏君的離宮。
誰料天雷偏了，引發了一場不可收拾的山林大火。
萬萬畝山林良田瞬間成了日夜不息的火場。
天底下就算燒到了火光通天，大多悠哉尊貴的天神們卻是視而不見都躲得遠遠的。
安撫無辜不幸的衆生，本來是冥神負責的事兒，随便一個「忙」字就被他推脫掉了。
偏偏洛神，這時候站出來，一個人攬下了這出力還讨罵領罰的差事。
一場大火，千萬生靈遭殃。
火妖此時剛剛做了小妖王，在這場天火中把連綿火線融于自己一身，本來趕過來只是圖自己方便，增添妖力。
聽見說來滅火的是洛神，他有些好奇，有過幾個照面的洛神可真是無處不在，平時擺渡，關鍵時候還能滅火？
火妖一邊吞噬着火線，一邊好奇觀望，看見洛神只身一人一件素衣就往火裏跳。
他跟着滾成一個火球随着洛神的素衣一起進了沖天火焰裏。
洛神一道素衣身影一直立于濃煙中不曾退卻半步。
他置身火海，火焰纏身，那道如雪如霜的白衣早已袖口、衣領、衣擺都燃了起來。
然而收束得很窄的腰身，腿長身輕，罩着火焰，熊熊烈火中竟是顯得英姿飒飒。
白衣袖口拂過之處，霜花蓋過，烈火寧熄。
震懾威風的畫面，一下子讓還是小火妖的淩宇楓突然對白衣洛神多了份仰慕。
然而，在一場大火之後，洛神并沒有像火妖一樣毫發無損還妖力大增。
最終大火滅了，放眼望去，幾天前還是一片郁郁蔥蔥的山林只剩下了無盡的焦土。
當這道白衣筋疲力盡休息在還冒着濃煙的土地上時，得到的沒有一絲欣慰。
這片被焚盡的土地上已逝的亡靈孤魂并不知曉，此時的白衣洛箐是滅火之神。
它們帶着憤恨需要的只是一個陪葬的祭品生靈。
黑煙籠罩，焦土翻滾，亡靈叫嚣，褐色的血液擰在了一起。
朝着洛箐白色的素衣上，上百只亡靈的手伸了過來，把烈火中都不曾燃盡的素衣抹上了一道道污腥的血跡。
亡靈越聚越多，逝者帶着怨恨，要用亡靈生前軀體的殘血，試圖留住洛神，跟這場大火一起，生生血祭了洛神。
黑煙籠罩下，帶着咒怨無數的聲音一起喚起了洛箐的名字。
洛箐的凝霜之力，列神界之首。
一擡手能滅火，如果他想，自然也能驅趕亡靈。
只是，這場大火的亡靈都太無辜，本來就是人間昏君不道，又趕上了天雷不正，讓最後生死線上掙紮着的人送了命。
洛箐不忍一甩袖子，再趕走他們的亡靈。
洛箐一直在等：等冥神來了，這些亡靈就能得到些安撫，至少可以安心入土。
然而，整整一天過去了，一直在旁邊觀望着的小火妖，發現這道素衣已經被卷進了土裏，被數不盡的亡靈壓制過去。
它們的數量多到不可計數，在啃噬，在詛咒，在憤慨……白衣已污跡斑斓，渾着濁土，帶着血腥，一點點不動了。
眼看那道白衣即将消逝，小火妖站了出來，重新燃起一道沖天火焰，直接引燃了白衣身上的亡靈們。
他心中怒喝：你們沒長眼睛，我告訴你們。是他滅了火，救了這片土地。統統給我滾開！
等他趕走了亡靈，化作人形扶起已經靈力薄弱的洛箐時，他看見懷裏的洛箐眼裏無光，卻是沖着他笑了。
只輕輕一抹微笑，讓他記在心裏，再也抹不去。
他拍了拍洛箐袖子上粘着的血跡，很想現在就把他這本該一身素潔神聖的白衣恢複到不染一絲污跡。
小火妖認得洛箐，他想，洛箐也該認得他。
畢竟，上一次見面他還管他叫做「小妖」。
然而，微笑着的洛箐，一雙漂亮的桃花眸子裏似乎沒有聚光，薄唇輕啓，只輕聲對他說：“冥铮，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等到了。”
……
路燈下。
不再有普通路人了。
淩宇楓察覺到了洛箐的手心裏漸漸寒冰刺骨，他一秒鐘都不能再等了。
他一瞬間燃起了真火，夾帶着一腔怒火，體內的火焰燃了起來，焚盡了那個竟敢提起冥铮這個名字的影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