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葉栩和蔡恬走走歇歇花了幾個時辰終于看到縣城城門。山中生活規律一般五更就起床,下山雖花了不少時間,但兩人到達集鎮的時候,正好趕上熱鬧的早市。
早市開在商販雲集的長街上,道路兩旁商鋪鱗次栉比,布行、米行、當鋪、藥鋪……除了商鋪尚有酒肆、茶坊、客棧,各行各業,應有盡有。貫穿古老縣城的長街是出城進山的必經之路,商販們便将店址選在此處。
颢帝剛登基那會兒,下令封城閉縣,阻斷了清流縣與外界的往來,商賈豪戶多數遷往大城。當政局穩定下來,一道重新開放邊陲的文書送到清流縣衙的案桌上,至此孤陲邊境的閉塞小縣城終于盼來曙光。但清流縣封閉多年,城中百姓大多棄商務農,文化和發展早已停滞不前,縣太爺使出渾身解數也沒能振興清流縣的經濟。官文雖說開放邊境,不再阻止外域人入城。但禁令解除以後,清流縣仍是蕭條,和外域斷了十幾年往來,就算現在敞開城門也沒幾個外域人肯踏足。縣太爺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新文書頒布還有一層隐晦的含義,那就是增加賦稅。一窮二白的地方錢從何處來?這時新來的師爺蕭昱修支了個招:“如果我們主動招攬外域商人進城做買賣,盡可能多的給出優惠條件,只要外域人肯入駐清流縣就不愁經濟不複蘇。” 縣太爺考慮了一夜,最終采納了蕭昱修的建議。
出主意的師爺蕭昱修原是汴京人士,自幼勤奮好學,二十歲中舉人,二十二歲中進士,當他胸有宏圖,壯志滿懷的時候,卻聽聞了一場官場冤案,那時灏帝剛登基,東琅國基尚且不穩,灏帝恐身邊留下舊朝隐患便下令徹查每一位舊朝官員,都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事實卻非如此,前朝一位文官因與當朝丞相有些過節,就在這次徹查中遭了冤獄,不但家族清譽毀于一旦,連妻兒老小都受了牽連,原本判定全家抄斬,卻有數位官員為他求情這才改了輕判,罷去功名,家財全數充公,一家老小全部流放到邊陲蠻荒之地。
官場功名,瞬息萬變,是飛上枝頭變鳳凰還是剝去錦袍淪為階下囚,刀下魂,全憑聖上一句話。被流放的那名文官,曾是蕭昱修仰慕的老師,從小就看他編撰的文籍,也是蕭昱修一直想超越的對象,就這樣蒙受不白之冤,雖有百官求情保住老小性命,但文人的氣節受辱,活着也是折騰。
蕭昱修不知老師流放後去哪了,是死是活音訊全無。若是自己入朝為官定會落得和他同等下場,官場的勾心鬥角蕭昱修自認沒有能力去應付,曾經立志做狀元,可官場污黑讓蕭昱修不願踏足,若不是一甲進士名銜在身,蕭昱修也不會入了官職,實在不想留在京師任職,便找了個身先士卒的理由自願到南方的邊陲小鎮做個小小文案。灏帝得知後連連誇贊,還允諾蕭昱修五年後回朝便可位列四品。如今蕭昱修已在清流縣呆了四年。
這四年,清流縣從蕭條冷清的小縣城變為商賈雲集的繁華地蕭昱修的功勞不小,雖說掌權的是縣太爺,但出謀劃策全是蕭昱修。如今集鎮上每日都熱鬧非凡,本地百姓和外域商販已經融入在一起了,迎風招展的店招旌旗,川流不息過往人群,無一不在說明清流縣已經改頭換面,今非昔比。
再次來到這裏,感覺與上次自然不同,沒了傷病的困擾葉栩腿腳麻利地在人群中穿行。上一次到集鎮是蔡恬背着來的,那時候摔壞了腿,只在王大夫的藥鋪接好了腿就匆匆離開了,并不知道集鎮原來這麽熱鬧。迎面走過高大褐發的人應該不是本國人,臨街的商鋪有不少商品帶着濃濃的異域色彩。蔡恬從來沒跟自己說過清流縣已經對外通商,那本《東琅國史》也不知是何時撰寫的,還說灏帝剛剛登基。要不是自己親自下山查探,差點贻誤商機。
葉栩這家瞧瞧那家看看,,發現衣食住行所需的東西在集鎮上全都有賣的,而且不止一家,外域的商品雖然造型新穎,但除去包裝後就是普通貨色,價錢卻比一般商品貴了幾倍。葉栩暗嘆:“原來古時也講求包裝精美。”
蔡恬亦步亦趨跟在葉栩身邊,生怕人多将兩人擠散了,途中多次試圖去牽葉栩的手,卻被葉栩巧妙地避開了,蔡恬不依不饒還是牽住了葉栩的衣角,兩人一前一後不像父子倒像斯文哥哥帶着個小心翼翼的弟弟。
長街走過一半,葉栩發現不遠處圍了一圈人,本想湊過去看看,卻聽到蔡恬說:“王大夫的藥鋪到了。”葉栩“嗯”了一聲,還是先詢了降真香的價格再湊熱鬧吧。
王大夫藥鋪前的朱漆門板還如初來時一樣斑駁,葉栩回憶起當日情景回頭看了蔡恬一眼,眼中帶着愧疚。蔡恬見葉栩回頭看自己,以為他不好意思先進門,便會意地笑了笑,前行幾步撩開頭頂上的半截布簾子。
“王大夫……今天這麽忙?”
藥鋪內坐了四五個候診的病患,王大夫正在開方子,一個小厮拿着小平秤正在抓藥,看到蔡恬進門,王大夫瞅了他一眼,問道:“你爹又病了?”王大夫聲音不大,但葉栩就站在門外,一副布簾隔不了什麽音,聽到王大夫這樣說,葉栩低頭撩開簾子走了進去。
王大夫看到葉栩走進來面上閃過一絲驚訝,蔡恬爹很少下山,除非病得嚴重才會由蔡恬攙扶着來鋪子看病,現在他站在自己面前,臉色光潤,精神十足,一雙黑亮的眸子盯着自己,一點也不像患病的樣子。短短幾日不見,他精氣神都不一樣了,王大夫不禁有些納悶。
葉栩與王大夫對視片刻後,視線落在他背後的藥櫃上,小厮熟練地拉抽屜,關抽屜,一雙巧手抓出的藥材分量剛剛好,葉栩注意到藥櫃最頂層有一排紅字标注的藥材,隐隐看到有麝香、野山參,想必上面放的全是珍貴藥材,不知道有沒有降真香。
葉栩收回目光,對王大夫溫和笑道:“病是病過,幸而遇到王大夫您,接骨賜藥,妙手回春,救了我一命,今日特地登門道謝。”說到此處,葉栩掃了一眼屋裏的病人,看到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過來了,又繼續說道:“王大夫行醫幾十年,精通藥理,我常年在濕地裏勞作,年紀尚輕就落下一身的病痛,最難忍受的是老寒腿,有個天晴下雨就刺痛難忍,我被這雙廢腿折磨得生不如死。”說着葉栩從櫃臺邊走出來,彎腰撩起褲腿,拍了幾下:“以前這腿麻木不仁,路都走不得,我看了幾個大夫都說無法治愈,慶幸的是讓我遇到了王大夫,他開了個方子給我,幾副中藥喝下去,我的腿慢慢好轉,現在上山下地都來去自如,王大夫對我的恩情有如再造,我今日剛從田裏摘了一些新鮮蔬菜,特地給王大夫送來聊表心意。”
葉栩朝蔡恬使了個眼色,蔡恬歪頭看着葉栩不明其意,早就被他的話弄得雲裏霧裏,下山的時候是摘了一些菜,但那是要賣了換錢吃飯住宿用的,怎麽就成了王大夫的謝禮了呢。
就連王大夫本人也被葉栩一番話說懵了,自己确實給他治療過腿,但是老寒腿在中醫上并無徹底根治的方法,王大夫不知道葉栩為什麽要在人前誇贊自己,便停了手中筆等他說下文。
26、問路 ...
王大夫診病仔細,看個傷風感冒也要花大半個時辰,坐在一旁的病患們等候已久,全都焉頭耷腦昏昏欲睡,葉栩的一番話将他們的瞌睡說沒了。
生了病的人對神醫、神藥極為敏感。病患們打量來人,見他身材雖單薄,但面相極好,眉目朗朗,神色亦佳,一身粗布褐衣也掩不住清隽之氣。他的唇角微翹,說起話來情真意切,沒人會質疑他話的可信度。
“這位小兄弟,你的腿病得了多久?”正在看病的中年男子轉過頭來問葉栩,眼中充滿期待。男子是鄰村人,也得了老寒腿,看了許多大夫都說醫不好,本已放棄治療,沒想到今日随意找家藥鋪看風寒,卻遇到能治老寒腿的神醫。
葉栩從蔡恬背上卸下竹簍子,放在櫃臺旁的角落裏,從簍子裏取了樣東西縮進袖口,然後負手站起身回男子的話:“五年了,遇到陰冷天就疼得錐心。”其實葉栩并不知道蔡恬爹的老寒腿是什麽時候得的,就随意說了個時間,反正在場的都不知道。
王大夫聽了葉栩的話嘴唇抖了抖想說什麽,但瞥到葉栩的小動作,就沒有出聲,想看葉栩搞什麽名堂。
“五年了?”中年男子咂咂嘴像是不相信葉栩的話。老寒腿這種病不像傷風感冒那麽容易得,按理說中老年才會得這種病,屬于積勞成疾的病症,眼前這位小兄弟年紀輕輕,不知生活艱難到什麽程度才會得老年病。
中年男子露出的憐憫眼神讓葉栩有些不悅,微微皺了眉,但想到是來問價的便假裝沒看到,只是語氣不像剛才那般溫和:“是,我騙你做什麽!喝了王大夫的藥身體一日好過一日。除了喝中藥,每天還要熏香,王大夫說降真香能活血散瘀,溫養筋骨,消腫止痛,每天喝完中藥再用一小塊降真香木熏上兩個時辰,使外用和內服的藥物相互融彙調和,如此治療一月,我的老寒腿就再沒發作。”
葉栩說得繪聲繪色,王大夫撚起花白胡須,若有所思地看着葉栩,暗忖:“我啥時候跟他說過這樣的話?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葉栩演的太過逼真,連王大夫都覺得是自己忘了而非葉栩胡說。每天來藥鋪看病的人絡繹不絕。王大夫又上了年紀,叮囑病人的話一會兒就忘了,葉栩來藥鋪的次數很少,王大夫自然記不住他。
實在想不起自己是否對葉栩說過那些話,王大夫最終選擇相信他。好名聲誰不想要,和葉栩一不沾親而不帶故,他絕不會無緣無故誇贊自己,替自己藥鋪揚名。
葉栩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暗中觀察王大夫的神色,葉栩算準王大夫不會拆穿自己,若是他反駁自己的話,就等于否認他的醫術高明,葉栩利用人人都有的虛榮心捧高王大夫。只要能售出降真香,誇他幾句又有何妨。
葉栩見王大夫面帶疑惑卻不出聲,知道他被自己繞進去了,說得更起勁:“我熏了一月降真香,不僅老寒腿沒複發,精神也好了很多,大家不信可以問問王大夫,以前我體弱多病,天天都捧着藥罐子,現在龍精虎猛全靠王大夫的醫術和降真香的奇效。”
“小兄弟,你一直說降真香降真香的,那是啥玩意兒?。”中年男子迫不及待的追問。
終于有人問了!葉栩微微一笑,将藏在袖子裏的降真香拿了出來。但他并沒回答中年男子的問題而是轉頭問王大夫:“上次聽王大夫說市面上降真香稀有,藥販坐地起價,所以香的價格翻了幾番,是吧?”
王大夫蹙起眉想了想,答道:“好像說過。”被葉栩這樣一說,王大夫發現最近自己記憶衰減得厲害,前幾日葉栩來藥鋪接骨,那時說的話現在居然不記得了。
葉栩把降真香放在王大夫面前:“麻煩您看看,這是不是降真香。藥熏用的降真香料是烘焙後制成幹木塊,這個是沒有加工的新鮮枝節,我怕認錯特意拿來請王大夫辨別一下。”
奇藥降真香現身,中年男子和其他病人都伸長脖子想看看那是什麽東西。王大夫将枝節拿在手中來回翻看,又聞了聞味道,點頭道:“葉綠發亮,核果色黃有異香,确實是降真香。但這是降真香樹的頂部枝節有些用藥價值卻沒有根部心材值錢。”
“有枝節必有心材,王大夫若是需要,我能将香樹運下山來,價錢可以再議。”說到正題上葉栩不再賣關子,直接道明來意。
王大夫恍然大悟,原來他當着衆人誇贊自己的醫術高明是想讨好後用香換錢,還以為自己記性不好,其實壓根沒說過降真香稀缺的話。蔡恬憨厚實在怎會有這麽圓滑個爹呢。王大夫意味深長地看了葉栩一眼,提筆在紙上寫了個地址,遞給他:“降真香的根部心材的确值錢,不過它的藥效還達不到治療老寒腿的程度,我的藥鋪不需要它。若是你有野參、鹿茸、血竭這類珍貴中藥材,我會照單全收的。”
“它怎麽說也有藥效,你不要嗎?”王大夫的意思在明确不過,葉栩的心涼了半截。看着王大夫遞過來的紙條,葉栩皺眉問:“這是何意?”
“這是縣衙地址,前些日子縣衙在搜集各類香材要上貢朝廷,你剛才費心誇贊我一番,給你這個地址權當回禮了。”王大夫的眼神越過葉栩落到蔡恬身上,“我喜歡蔡恬,懂事又孝順,我希望他能過得好些,你們不妨去縣衙看看,現在降真香不好收購,也許能賣個好價錢。”王大夫仁至義盡,嘆了一口氣埋下頭繼續寫方子。
看病的中年男子斜睨葉栩,嘀咕道:“看起一副斯文可信的樣子,說的卻沒一句真話,真是人不可貌相!”其他病患也對葉栩指指點點。
葉栩被當衆拆穿面子有些挂不住,蔡恬走到他身邊,手從後面輕輕扶在腰上,小聲道:“別管他們,我理解你,他們并不知道實情。”說完,蔡恬把竹簍子拉出來問王大夫菜放在哪裏不擋路。王大夫卻說不必了,你們拿去賣點錢。蔡恬道了聲謝謝,背起簍子拉着葉栩的手出了藥鋪。
葉栩不開心,那王大夫真可氣,心裏明白就行了還當衆說出來,害自己顏面掃地,枉費口水誇了他那麽久。葉栩對這裏的人和事一點好感都沒有。剛到集鎮的興奮勁蕩然無存,來時還想去湊熱鬧現在完全提不起興趣。
葉栩臉色一不對,蔡恬就緊張,握着葉栩的手不覺緊了幾分。葉栩受疼想甩開蔡恬,卻聽蔡恬喊了一聲:“雜耍班子還在,我們去看看吧。”然後身體就被蔡恬拉着朝前跑。蔡恬是想轉移葉栩的注意力,有時候安慰的話不如行動奏效。
街中央圍了一群人,蔡恬背上的竹簍子大,他倒退着擠了兩下,包圍圈就被擠開個缺口。蔡恬不理會別人的白眼,護着葉栩來到圈子最前面。
雜耍班子沒有表演胸口碎大石,吞劍吐火的古老把戲,而是在地上放了兩個箱子。接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和一個壯漢來到箱子前,壯漢洪亮的聲音說了句:“接下來表演木箱切人。”
話音剛落,少年已經站到箱子前,麻利地脫去步履,平躺在箱子上。壯漢揮手招來兩個童子,他們各自抱了一個黑色木箱,輕輕放在少年胸上和腿上,少年只露了頭、腰、腳在外面,緊接着壯漢轉身從放兵器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寬口長刀,銀白刀口在陽光的照射下閃動着耀目冷光。人群頓時沒了聲音,大家都屏息靜氣,等着長刀落下少年被砍成兩半還不死的奇跡。
兩童子拿來一塊黑布覆在箱子上,說時遲那時快,壯漢手起刀落,黑布連同箱內少年被劈成兩半。
少年上身和□在不同的箱子裏,兩名童子各自推着一個在人群中轉了一圈,箱子中的手腳還在掙紮晃動,圍觀群衆都驚呆了,有膽大的伸手去摸露在箱子外面的手和腿,銅錢賞銀“噼噼啪啪”落在地上的鐵盤裏。
蔡恬也看呆了,嘴巴張得有雞蛋那麽大。別人鼓掌叫好的時候,他也附和着連連點頭。“啪啪啪”的掌聲震得葉栩耳膜發疼,心中更加煩躁。這類魔術在現代早被揭秘了,不就是箱子裏分別藏了兩個人麽,有什麽看頭。
他見蔡恬還意猶未盡地盯着箱子看,就拽了他一把:“不看了,走。”蔡恬正在興頭上,哪裏肯走,“再看一會嘛,他們會仙術。”
“仙你的頭!”葉栩推了蔡恬一把,“那你慢慢看,我走了。”轉身出了人群。
“葉栩、葉栩,等我。”蔡恬聽葉栩要走,急了,想拉住他結果撲了空,背後竹簍子大,被人擠着半天轉不過身,眼看着葉栩消失在人群中,蔡恬急得跺腳。
葉栩心中憂煩是有事放不下,不知衙門還收不收香材,沒有錢就不能買工具,沒有工具就不能制香。這種貧苦日子什麽時候才到頭!
葉栩為生活所迫有點急于求成。原本打算賣了降真香換點銀子,改善生活條件的同時買些工具自己煉制香料,初期可以做香包香囊投放市場看看效果,如果反響好就專職做香料生意,農作物成熟慢,價格便宜,不能一輩子當農民。可現在有想法卻沒錢實施,葉栩無有種無力感。
葉栩拿出王大夫給的紙條,上面的地址寫的很清楚,但葉栩對集鎮不熟有了地址也不知道路,只好向路人求助。
葉栩選了個在書畫攤前買東西的人,看背影是個翩翩公子,應該很好搭話。葉栩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這位公子打擾一下。”葉栩聲音放得很輕,很有禮貌。
蕭昱修轉了幾天早市才相中一副名家書畫,正在鑒別真僞,肩膀突然被拍,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雅興被打斷,若不是聲音好聽,蕭昱修定會發火。拍肩在當時是種不禮貌的行為。
蕭昱修轉過頭,一個山農打扮的人站在身後,手裏拿着一張紙,一雙黑亮的眸子問詢地看着自己。
好面善,這是蕭昱修第一感覺。到清流縣四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但蕭昱修清楚的記得自己并未見過眼前這名男子,為何會有熟悉的感覺。
葉栩左手拿着紙條,右手指向上面的地址,微笑着問道:“請問公子知不知道這個地方?”
葉栩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和粗布衣裝并不相稱。蕭昱修看了看葉栩,心道:“衣着像農夫,為何沒有俗野之氣,反有清雅之感。”蕭昱修心中有疑,面上卻風平浪靜。他接過葉栩手中的紙條,發現他要找的地方竟是自己每日出入的衙門。
這麽巧!蕭昱修對葉栩有了好奇心。
蕭昱修将手中字畫放回書攤後,問葉栩:“這是衙門地址,你去衙門有事嗎?”
葉栩實話實說:“聽聞衙門在搜尋香料,我家中正好有一些,想去衙門問問他們還要不要。”
“哦?”蕭昱修挑起眉,聽這男子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又探問:“你連衙門都不知道,不是清流縣人?”
“我是東樵山上的農夫,很少來集鎮,一直循規蹈矩,從沒去過衙門。”這個路人的好奇心好重。葉栩心想:我問個路而已,是不是本縣人很重要嗎?
蕭昱修沒再多問,将紙條還給葉栩:“我帶你去吧,我正好要去衙門。”
葉栩點頭致謝,收起紙條跟着蕭昱修朝衙門去了。
蔡恬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來,東張西望找了半天,看到葉栩在一處書畫攤前和一個男人說話。
“葉栩——葉栩——”蔡恬大喊兩聲,街上太嘈雜,聲音傳不過去。
葉栩和那個男人交談了幾句就跟他走了。蔡恬急得大叫“葉栩!!!”
葉栩還是沒聽到,蔡恬将竹簍子一甩,急沖沖朝兩人追去。
27、師爺 ...
葉栩跟着蕭昱修穿過長街進了小巷,鼎沸的人聲漸漸遠去,小巷七彎八拐,家家戶戶的門都緊閉着,這應該是條後巷。葉栩越走越覺得不對勁,漸漸警惕起來。古代不會有人販子吧,不過人販子的對象都是婦女兒童。他是想劫財?可自己的穿着一看就是個窮山民。古代人好男風,莫非…… 去…在胡思亂想什麽!
葉栩“咳”了一聲,停下腳步一只手撐在牆上,假裝喘氣:“敢問公子,衙門還有多遠?”
蕭昱修回過頭,見葉栩一副走累了的模樣,便道:“前面轉角就到,你不舒服?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不用。看天色快到晌午了,不知道衙門會不會午休不辦公?”葉栩随便找了個理由搪塞,總不能說我懷疑你對我圖謀不軌吧。
“哈,誰告訴你的?”蕭昱修在衙門呆了四年,從不知道衙門還有午休一說。難道民間有什麽流言。
“沒人告訴我,是我瞎猜的。”在現代,政府部門福利待遇最好,早九晚五,中午還有休息時間,葉栩将這種印象自動帶入古代。
蕭昱修帶着審視的目光再次将葉栩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後問道:“能否告知姓名?”
“我……”葉栩沒料到這個路人會問自己的名字,不告訴他吧覺得不禮貌,但又不想說自己的真名,蔡恬他爹叫什麽來着,逸什麽…哦,逸夫。“我叫蔡逸夫,公子大名是?”
“鄙人蕭昱修。”蕭昱修聽到葉栩報出姓名後,一雙眼就沒離開過葉栩的臉。記得前朝文官蔡醇的獨子名叫蔡逸夫,蕭昱修不曾見過他,卻見過蔡醇本人。眼前這人除去粗衣布履,但看模樣和身形與蔡醇極為相似,爽朗清舉,眉目間有種書卷氣,他應該就是當年被流放的蔡家子嗣。
蕭昱修沒有追問葉栩的爹是不是蔡醇,這種悲痛往事任誰也不願再提,十年前聽說蔡醇在流放途中病故,十五歲的獨子不知去向。蕭昱修為此傷懷了許久,沒想到在這裏竟與他相遇,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尊師蔡醇,蕭昱修內心頗為激動,但又怕認錯人,不能輕率直問,只好暗中觀察。
“要不要我扶你?”
葉栩一只手撐在牆上,袖口上提,纖細露骨的手腕便顯了出來,蕭昱修看着很心酸。想當年,誰人不知蔡醇學貫古今,名滿朝野,甚得皇帝喜愛,年年都會賜金賞銀,家底殷實。不曾想一場冤獄,家財散盡,命喪他鄉,後人流落邊陲,落魄潦倒。蕭昱修滿懷感傷,朝葉栩走去。“我扶着你吧。”
“不用。”葉栩連忙收回手,站直身體。一瞬想到蔡恬,葉栩轉身回望,小巷裏沒有半個人影,只有一條流浪狗在四處嗅食。遭!和蔡恬走散了。葉栩慌了,剛才只顧問路忘了蔡恬沒跟來。
真該死!葉栩後退兩步,心髒“咚咚”直跳。蔡恬到哪裏去了?葉栩立即轉身朝回走,蕭昱修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被他無視了。
葉栩有個習慣,心中有事或是很着急的時候總會遺忘身邊的人。
蕭昱修尴尬地收回手,不知葉栩為何突然變化,不放心他,便喊:“蔡逸夫——你去哪?”
葉栩像是沒聽到,走着走着跑了起來,到了一個轉角處,也不知路對不對就拐了進去。
“你走錯了!”蕭昱修急忙追上去,他不得不懷疑蔡醇全家在流放途中遇到了什麽禍事,蔡逸夫的腦子可能被撞過。
葉栩一路疾行,見巷就鑽。蕭昱修在後面追得氣喘籲籲,剛才他走幾步都會喘,看起來虛弱不堪,這會兒卻健步如飛,追都追不上。蕭昱修閱人無數,卻看不透他。
“別朝前走了!”蕭昱修一把拽住葉栩的衣領,“前面是祠堂,生人勿近。”
“哪條才是去熱鬧大街的路?”葉栩心亂如麻,滿臉焦急,不知蔡恬還在不在街上,後悔自己疏忽大意,只顧想香料的事忘了蔡恬。回家的路葉栩不熟,要是找不到蔡恬,自己就無家可歸了。
蕭昱修松開葉栩的衣領,不解地問道:“你不是要去衙門嗎?”
“我要找人,我和同伴走散了,我不是一個人。”葉栩像困獸,在原地打轉,“快告訴我。”
“找人…你就找對人了。”
“你在說什麽?”葉栩急得不行,這個路人還在說繞口令。
“我們先去衙門,再找人。衙門找人比你在街上亂撞快得多。”蕭昱修說完也不管葉栩答不答應,轉身便走。他篤信葉栩會跟來。
走過兩條街,蕭昱修停在一處宅門前,黑漆大門緊閉着,蕭昱修叩了兩下,門“吱呀”一聲開了,蕭昱修走進去,葉栩卻站在門口不動了。
這是什麽衙門,沒有牌匾沒有衙役,明明就是很普通的宅子,葉栩再一次對蕭昱修産生懷疑。
“進來。”蕭昱修朝葉栩揮手。
葉栩搖頭:“這不是衙門,你莫要騙我。”
蕭昱修這下确信蔡逸夫的頭被撞過,“進來,這是衙門的後院。”
葉栩還是不動,像木樁一樣杵在門口,蕭昱修眼神一沉,長臂一伸将葉栩拖進門。
葉栩踉跄着跨過門檻,目光所及是幾副刑具擺在院子裏,四個着衙役衣服的人提着水桶正在沖洗上面的血污。他們見蕭昱修回來了,紛紛朝他打招呼,葉栩這才想放下心。“你是衙門的人?”葉栩聽到那些衙役管他叫蕭師爺。
蕭昱修瞥了葉栩一眼,表情古怪,像是在說你現在不怕我騙你了嗎。葉栩尴尬地笑笑,跟着蕭昱修進了一間類似書房的屋子。
“蕭大哥,你是衙門掌權的吧,你能幫我寫個告示嗎?我很急,怕他走遠了。蕭大哥。”葉栩一口一個蕭大哥,有事求人語氣自然軟了幾分,穿越之初的氣節這會兒全然不見了。環境改變人這句話真是不假。
蕭大哥?蕭昱修聽到這三個字,身體顫了一下,不知為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蕭昱修剛想優雅地坐下,被這樣一叫,有些坐不下去。面部微微抽搐了一下,道,“蔡賢弟,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一盞茶的工夫,葉栩就變了幾個樣,蕭昱修真不知哪個才是他的真面目。
蕭昱修來到書櫃旁從裏面拿出筆墨紙硯,将黃紙、墨筆放在案桌上,用鎮紙将紙壓平,然後把沾了朱砂的筆遞給葉栩。擡了擡下巴道:“你來寫吧。”
我不會寫毛筆字!葉栩在心裏吼了一聲。遲疑片刻還是将筆接了過來,內心掙紮了一下,寫就寫,事态緊急不容耽擱。
當筆尖接觸到紙面,奇怪的事發生了,葉栩的手臂被一股神秘力量控制了,那力量牽引着手臂和手腕的動作,葉栩腦子裏想表達的話很快展現在紙上,手起筆落,一氣呵成。直到漂亮的一筆收尾,葉栩還瞪着快要脫眶的眼,癡傻地看着黃紙。
“好!不虧為名家之後。”蕭昱修拍掌贊嘆。當葉栩一筆而下時,手中的筆猶如有了生命,運筆有力,姿态橫生,葉栩專注書法的樣子很有大家風範,蕭昱修仿佛看到了蔡醇重生。
蕭昱修哪裏知道,葉栩不是專注而是直接傻掉了,手臂在書寫完後一陣麻木,冰涼的感覺直透全身。很靈異很恐怖,是什麽在操控自己。葉栩背後沁出冷汗。
蕭昱修拿起宣紙端詳一陣後招來一個衙役,讓他照樣抄寫幾份貼在長街街口和進出縣城的城門口。
葉栩怕衙役辦事不牢靠,便想跟着去,蕭昱修拍胸脯保證,不出半個時辰就能找到人,讓葉栩在這裏侯着。
兩杯香茗放在茶桌上,冒着袅袅香煙,蕭昱修和葉栩對桌而坐,一個神情悠哉,一個百感交集。心情不同,品味出的茶香自然不同。上好的碧螺春喝在葉栩口中如同苦丁茶,幹苦澀口,葉栩喝得直皺眉。
蕭昱修撇開浮茶,小啜一口,嫩滑回甘茶味修長,不愧為名品。
“蔡賢弟不必焦慮,告示已發,你就放寬心些。你不是來衙門問香料嗎?你有什麽香料,拿來我看。”
經蕭昱修提醒,葉栩才想起來衙門的初衷,最近腦子裏想的事情太多,總是恍恍惚惚,丢三落四的,就像猴子搬苞谷,做這件忘了那件。
“呃……啊!我的降真香…”葉栩被蔡恬拉着出了藥鋪,降真香沒來得及拿,現在兩手空空拿什麽給蕭昱修看。
“怎麽?”蕭昱修問得一本正經,眼神卻帶着戲谑。其實早就發現他兩手空空,才故意問他是什麽香料,葉栩咋呼的樣子很有趣,蕭昱修想多看幾眼。
“我的标本放在藥鋪忘拿了。”葉栩雙肩下斜,整個人都洩了氣。
“标本?”
“就是降真香的枝節,香樹那麽大我不能全部搬來,只折了一小枝,拿去藥鋪找大夫辨認,結果落在藥鋪了。”葉栩苦着臉解釋,想着要不要回去藥鋪拿。
“降真香麽…我這裏也有,我拿來你看一下,若是你的和它一樣衙門就會收購,這類香料很稀少,宮中用量又極大,價錢出得很高。”蕭昱修将兩人的茶斟上後,起身去拿降真香。
看着蕭昱修的背影,葉栩從心裏感激他。熱情耐心,還幫了自己這麽大個忙,葉栩覺得剛才那聲蕭大哥沒白喊,自己出門遇貴人,以後肯定好運連連。
一杯茶快要喝完的時候,蕭昱修回來了,手中拿着一塊木頭。來到茶桌前,蕭昱修将木塊交給葉栩。
木塊的木色紅紫肌理細膩,錯落的紋路有若鬼面,嗅之清新爽神,濃淡适中。是塊上品降真香。
“這塊降真香木是經過烘焙的根部心材,衙門只收成品嗎?”降真香烘焙很耗時,而且需用大鍋蒸煮後放在陰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