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決鬥
沒有人提起決鬥的事。
不管是頂天四柱,還是花滿樓與陸小鳳。
就好像他們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也根本不在乎這件事。
沈不眠并沒有多說什麽,她與徐不餓幾人一起跟在陸花兩人後面,十分溫柔平和。
誰能想到,這樣貌美如花的姑娘,竟是個瞎子?
誰又能想到,這樣親切嬌弱的美人,竟要和花滿樓決鬥?
陸小鳳想不到。他非但想不到,他也不想他們這樣做。
幾個人進入正廳。一個護衛打扮的人跑到許不休耳邊,耳語了兩句。他的聲音很輕。
但每個人都聽見了。
像他們這樣的武功修為,只要稍稍靜下心,要聽這樣一句話其實非常簡單。
但這句話聽起來就沒這麽簡單了。
“閣主有急,現已不在閣內。”
許不休的臉色忽然變得不怎麽自然。不止是他,徐不餓葉不渴沈不眠三人也都變了臉色。這種不自然,并非蒼白,而是仿佛心裏突然被放上了什麽重擔。一種說不出的壓力。
陸小鳳當然不會察覺不到。
花滿樓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陸小鳳卻是一個與他心神相交的人。他看了一眼花滿樓,果然在他的臉上也看出了一絲詫異。
一場邀約,客人到了,主人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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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不算是什麽周到有禮的宴請。
但宴請的人也不是無理急躁的客人。
花滿樓并沒有冷下臉,他對任何人都抱有一種理解的寬容。他面上依然挂着平和的笑,雖然聽到了這句話,但他也不想讓徐不餓幾人難堪。
陸小鳳就沒有這麽好心了,他一臉誠懇的問道:“不知閣主何在?久聞閣主風采,一想到今日能相見陸某就像做夢一樣高興。”
他當然不會像做夢一樣高興。要是真的見到,他可能會覺得像噩夢一樣難纏。但現在情況不同,他現在覺得有趣。
許不休的臉色有些蒼白,本來老邁的臉又添了幾分風霜。
他道:“花公子陸大俠,本來應該閣主親自相見,無奈閣主有要事纏身,不得不暫行離開,托老夫轉達歉疚之情。”
陸小鳳做了一個驚訝的表情。随後又變成了極惋惜的神色。要是旁人看了,一定會被他惋惜的神情打動,覺得更加慚愧。
他正要說話,花滿樓卻已經回答道:“不礙事。難得能到頂天閣一聚,又能相識幾位高深莫測的朋友。請老先生代為轉達,花某和陸兄能得邀請不甚榮幸,期望能夠下次相見。”
他這樣說着,臉上絲毫沒有不快的神色。他語調平和,反而讓人聽着也慢慢少了一份焦慮。
許不休嘆道:“花公子,但請莫要見怪。”
花滿樓輕輕搖頭,說道:“老先生莫要挂心。既然閣主不在,想必也有什麽着急的事需要四位解決,我們不便打擾,不如先行告辭。”
陸小鳳則在他旁邊說道:“是啊。真是太過遺憾。”
他雖然這麽說着,連沈不眠都聽出了他語調裏帶着的隐隐愉快。
許不休還未答話,沈不眠卻走向前來,只道:“花公子莫要急着走。莫忘了我們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
她說的平平淡淡,像她的容貌一樣清新淡雅。
花滿樓當然沒有忘。他只是不想。
沒有任何人願意與一個目不能視的柔弱女子決鬥。
陸小鳳不會。
花滿樓更不會。
花滿樓笑道:“我想這件事或許并沒有這麽重要。”
沈不眠着了一件紫衣,她看起來像是一朵美麗的紫羅蘭,一朵花開正豔的紫羅蘭。花滿樓看不見,但他知道,他面前的女子一定正是如花般美麗,也正是似水如玉的年紀。
沈不眠答道:“可對我來說,這很重要。”
她說着,那花瓣般的衣袖裏忽然掉出了一雙劍。她只輕輕一揚手,那一雙劍就輕輕落在了她手上,她兩手都握着這雙劍,像一只正在花上舒展翅膀的蝴蝶。似乎就要輕跳起一支動情的舞。
陸小鳳看着她,忽然他問道:“為什麽?”
他為他自己問,也替花滿樓問。
沈不眠的眼睛沒有焦距。
她輕聲說道:“這世界上有些地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光明。”
她的劍光一閃,又道:“就像有些人,注定一輩子都要與黑暗相伴。”
她說的很輕。但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一種沉重的悲傷。一種從骨頭裏忽然冒出來的悲傷。
陸小鳳忽然想,她一定是有什麽傷心事,有什麽悲傷的過往。
他忽然有些憐惜起來。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可以對一個美麗又悲傷的女人硬下心腸。
或許有這種男人,但這個男人一定不是陸小鳳。
她的悲傷好像還沒散盡,她的劍便已閃動。
她手裏的是一雙劍。一雙無情無念的劍。她手上的劍只要落到花滿樓身上,就能染紅花滿樓月白色的衣衫。
這是兩把快劍。不但快,而且密。
仿佛不是一雙劍,是十把劍,是無數接連不斷的劍向花滿樓刺來。
她雖是一個女人,卻絲毫不遜于任何一個男人。
花滿樓沒有躲,他剛才在靜靜的聽她說話,現在也在靜靜的等她向自己刺出那兩把劍。
她還是對着花滿樓刺了過來,即便她知道花滿樓并沒有躲開她,更沒有要還擊。
利刃割破衣衫。
對于常人來說,這種聲音很細微,也太迅速。是如何也不能聽的清楚明白的。
對眼盲的人卻不一樣。
這是一種煎熬。一種可以被延長而變得清晰又緩慢的速度。
只是短短一瞬的時間。
短到打一個哈欠就可以被打發掉的時間。
這場決鬥已經結束。
沈不眠的劍斷成三段!
斷劍掉在地上,發出清晰的金屬墜地聲。
靈犀一指。
天下間能用手指在一瞬間把一把急速的利刃震成三段的,除了靈犀一指,已經很難再找出其他的武功。
血慢慢的染上花滿樓的衣衫,好像忽然開了一朵花。
沈不眠站在花滿樓面前,另一把劍也墜在地上。
那是一把完好無損的劍,但她已經再沒有力氣提起。
花滿樓忽然笑着說道:“陸兄,你又何必出手。”
陸小鳳忽然生出一把無名火。
他本來的焦慮擔憂一下子變成了一股無名火。
他也笑了,他道:“都說我陸小鳳風流多情,想不到花兄卻比我憐香惜玉的多。寧願被美人刺上一劍,也不願傷了人心。”
他剛剛對沈不眠的憐惜,早沒了蹤影。
他現在只對花滿樓生起氣來。
徐不餓幾人臉上已經青白。誰也沒想到花滿樓竟然被沈不眠刺傷。這幾乎是毫無可能的事。但就這麽眼睜睜的在眼前發生了。
花滿樓嘆氣道:“陸兄,你明明看得出,她本就沒有要刺傷我。”
陸小鳳接道:“所以你身上是忽然開出了一朵花?”
花滿樓道:“她的劍刺破我外衫時,我已經感覺到了她的收勢。以陸兄的眼力,不會看不出。”
他說的很靜。仿佛受傷的不是他。
陸小鳳出手前,他們的決鬥早已經結束。
陸小鳳又道:“所以,我就任她刺你一劍?”
陸小鳳的語氣顯然并不怎麽和善。
誰也想不到,陸小鳳竟然在這個時候和花滿樓鬥起嘴來。似乎身邊并沒有其他的人。他毫不在意。
陸小鳳是個任性的人。
但花滿樓始終都是個善良的人。
他彎下腰,拾起沈不眠的另一把劍。緩手遞給她。
他對她說:“沈姑娘,光明是什麽?”
如果要讓人猜所有人中誰最驚訝,除了沈不眠,還會有誰?
她只是呆呆的站着。
她接過劍。
她似乎終于認真的想了想,答道:“或許,只是一種溫暖。”
她從不知道花滿樓長什麽樣子。她知道他一定是個翩翩佳公子。她聽到的聲音很平靜,但讓人心裏很暖。
花滿樓道:“血,也是暖的。”
他的血,同樣是暖的。
如果說西門吹雪的血是冷的,那麽花滿樓的血就是暖的。
暖的血流下來,人就會感受到溫暖。
其實光明并非只是耀眼奪目的亮。它是一種親和的溫暖。
沈不眠沒有回答。她依然呆呆的站着。
陸小鳳站在一旁接話道:“花兄悟得這麽明白,不如去當和尚。恰好佛祖也是割肉喂鷹,以身飼虎的慈悲之人。”
他那把無名火還沒燒完。
花滿樓懂得他的脾氣,笑着答道:“若是我這樣的人做了和尚,對我倒沒什麽不好,就怕是再沒有人陪你喝酒。”
是啊,如果是花滿樓這種人入了佛門,他不就是那什麽戒都要戒的規矩和尚,豈不是比老實和尚還要老實?戒酒戒肉戒色,他做起來一定更是當仁不讓。
陸小鳳想到這裏,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火終于笑沒了。
他雖懂得花滿樓的善心,卻是絕不能瞧見為善傷己。
連自己都會傷害的人,又怎麽會是善良的人?
可花滿樓卻是。
陸小鳳走上前,輕輕拍了拍沈不眠的肩,說道:“沈姑娘,我這個朋友是個很懶的人,與他決鬥,一定不會太痛快。”
他沖着花滿樓眨了眨眼。
他道:“但你贏了。沈姑娘。”
花滿樓雖然瞧不見,但聽到陸小鳳的話,也覺得心情很愉快。他的傷口并不深,血已經止住,仿佛真的只是衣服上沾了一朵綻放的紅花兒。
沈不眠終于說了話。
她道:“是的。我只好承讓了。”
她忽然問道:“假如剛剛我沒有收手,假如陸小鳳也沒有折斷我的劍,你會對我出手嗎?”
花滿樓答道:“我并不是一個不想活下去的人。”
他答了。
沈不眠那雙美麗的眼睛裏似乎忽然有了光。她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