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舞劍

花滿樓與陸小鳳并沒有離開頂天閣。

花滿樓沒有離開,陸小鳳當然不會走。

沈不眠長劍入袖,道:“花公子,如不嫌棄,請随我去偏廳上些金瘡藥。雖然劍鋒刺入不深,但傷口總不該這麽由着。我……我實在有愧公子。”

她還是溫柔似水。

花滿樓笑笑,說道:“好。但這傷,是我不躲,與你并沒什麽關系。”

他知道,她有話要對他講。

他并不想拒絕。

陸小鳳卻在看着葉不渴。他的臉色比任何時候更差。聽了沈不眠的話,他的面上泛着一層蒼白的光。并不屬于他這年紀該有的氣色。卻實實在在出現在他的臉上。

徐不餓和許不休看起來卻沒有這樣的異色。

他們目送花滿樓跟随沈不眠繞過正廳,向偏廳走去。

沈不眠道:“請各位稍加等待。我引花公子去去便回。”

他們兩個雖然看不見,卻跟常人無異。倘若是并不知情的人,任誰也不會相信他們其實已經看不見。

兩人一前一後,一個是絕世的美人,一個是溫潤的公子。的确是若畫中人一樣,美而生動。

徐不餓贊嘆道:“真是絕佳般配的一對兒。若不是……眼睛……”他頓了頓,“……倒也不必,我瞧着這樣也何其般配!”

陸小鳳有點聽不順耳。

他有點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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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按徐不餓的話講,莫不是那天下的聾子只能娶聾子,啞巴只能嫁啞巴,殺豬的只能跟宰羊的過日子?

雖然他明白徐不餓是由衷的贊嘆,也并不是這個意思。但他還是不怎麽喜歡徐不餓的話,即使他知道他是無意的。

他說道:“我今天瞧見城頭的張老二正在追打他家的老母豬,其狀之慘,讓人看着實在于心不忍。問他為什麽,他竟說這老母豬從不讓自己餓着,見了吃的總要吃些,把他家的吃食禍害的一團糟。”

他對徐不餓道:“哎。徐兄弟你說,這老母豬要是個人,想必一定能找到情投意合的夥伴,也不用挨這老漢的追打。”

徐不餓雖然性格直爽,但他并不傻。

他一聽便聽出了陸小鳳的意思。

他并不想跟陸小鳳鬥嘴。

但他還是沉下臉來,道:“那陸兄真該從那老漢手裏買下它,有陸大俠這樣的朋友它便再不會受罪。”

豬的朋友自然也是豬。

陸小鳳聽出了他的揶揄之意,笑道:“哈哈哈。怪不得這麽多人願與我做朋友,我自然不會讓我的朋友受罪。”

許不休忍不住笑了起來。

徐不餓終于徹底敗下陣來。

他終于想起,先前他也曾追着陸小鳳要與他結交,現在反倒讓陸小鳳又拿出來取笑一番。

同陸小鳳打嘴仗,實在是個不明智的決定。

尤其是在他本人挑起話鋒來的時候。

司空摘星贏不了,老實和尚贏不了,他徐不餓更贏不了。

他悶悶的說道:“四條眉毛的陸小鳳,倒不如叫四條舌頭的陸小鳳。”

說着他就轉身道:“許大哥,我去招呼他們備些好酒好菜,雖然閣主不在,斷不能委屈了花公子與陸大俠。”

許不休點頭,他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陸小鳳覺得順暢起來。

即便徐不餓在那酒菜裏下上半斤蒙汗藥、一斤鶴頂紅他都會笑嘻嘻的吃上兩口。

他覺得神清氣爽。

他忽然拍拍葉不渴的肩,沒由來的說了句:“沈姑娘真是個絕色的美人兒。”

葉不渴的臉色更差了。

他淺淺答道:“的确如此。”

只四個字。并沒有多餘的話。

他似乎并不想跟陸小鳳聊下去。

他忽然又道:“在下忽覺有些不适,先行離開,待晚宴時再來作陪。”

他說完也走了。

正廳裏只剩下許不休和陸小鳳。

陸小鳳攤攤手:“看來只得老先生陪陪在下了。”

花滿樓哪裏知道,一廳裏的三個人,已經被陸小鳳氣走了兩個。他正跟在沈不眠身後,去拿她所謂的金瘡藥。

沈不眠走的很慢。

花滿樓也跟的很慢。因為慢,所以他可以悠然的聞着亭廊邊的清新花香,和淡淡的本草香氣。

這些屋子裏的确是有個藥房的。

但絕不是沈不眠要帶他去的那一間。

他沒有問,只是跟着她走。

她終于在一間小閣門前停下來。

走了這麽久,自然不會是她口中所說的偏廳。

她道:“到了,花公子,請進。”

說着她推開門,邁了進去。她走的很輕,好像一只蝴蝶,飛進了那間小閣。

花滿樓站在門前。略有遲疑。

他不是個會遲疑的人。

如果他心存懷疑,他就并不會跟沈不眠走。

但他此刻,卻停了下來。

因為他已發覺,這是她的卧房。

他并不想因為自己,對她的名節有任何影響。

沈不眠覺出了他的遲疑,道:“花公子,不眠絕無任何它意。若公子相信,就請移步。”

花滿樓走了進來。

他總是選擇相信別人。

沈不眠道:“花公子請坐。”

房屋正中有張小桌,幾把椅子,花滿樓移到就近的一張椅子前,坐了下來。

他雖看不見,卻從來沒有坐空過。

陸小鳳曾經打趣過他,說希望他坐下去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女人身上。

他忽然想到他這話,臉上就帶了一絲笑意。

沈不眠道:“花公子,方才傷了你,實非我的本意。”

她的聲音那麽溫柔好聽,甚至有些楚楚可憐。

花滿樓微笑道:“我并沒有怪你。”

沈不眠忽然問道:“素聞花公子聽聲辯位思慮慎密,那公子可能猜出這是哪裏?”

花滿樓答道:“是姑娘的卧房。”

沈不眠好奇道:“公子從未來過頂天閣,又怎麽猜的出?”

花滿樓笑道:“沈姑娘,你可知道你身上有什麽味道?”

沈不眠臉上一紅。這話雖沒別的意思,但對一個姑娘來說,總是讓人有些心慌。

花滿樓道:“你一走進這房間,這味道就與之融為一體了。若不是姑娘每日相待的房間,又怎麽會與姑娘身上的味道如此相似。”

沈不眠忍不住問道:“那我身上是什麽味道?”

花滿樓答:“一種很淡很淡的香氣。像是清晨露水的味道。姑娘一定是個不愛脂粉之人。”

花滿樓又說:“是種很好聞的味道。”

沈不眠臉上還有隐隐紅霞,她笑了,說道:“公子謬贊了。”

她美麗的臉龐上帶着淺淺的笑,好似初春的花兒一樣美。

只是,屋裏的兩人卻都看不見。

她道:“今日請公子前來,卻另有其事。”

花滿樓道:“姑娘請講。”

她道:“我本并非練劍之人,也無練劍的心性。只求能為公子舞劍一首。以報公子。”

花滿樓想不到。

他想不到沈不眠把他邀進卧房,原只是為讓他看一首舞劍。卻如此大費周折。

但他依然點點頭。

沈不眠拿出那把袖劍。現在只剩一把。也只有一把。

她似乎忘了花滿樓是看不見的。

她似乎忘了自己本也是看不見的。

她拿着劍,忽然起性的舞蹈起來。

如果陸小鳳在,他一定一眼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不只是陸小鳳。

是任何一個男人。

她好像一朵雲,一片朝霞,而那把劍就是雲的衣裳,是朝霞的光彩。她們相伴在一起,跳起了絕妙的舞蹈。

是天地間絕無僅有的舞蹈!

劍已經不再是劍。

更像仙女身上的衣帶,要與她飛上幾重天去。

她忽然唱起一首詞。

“望處雨收雲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涼。水風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她舞的是登仙的劍,唱的卻是傷心的曲。

那天下無雙的舞劍,便從仙境,又回到了人間。要唱盡人間情殇。

待她一曲舞罷,卻依然能覺出淡淡的情,和淺淺的意。

花滿樓嘆道:“姑娘的劍,本該就是如此。”

她的劍是如斯的美。并不該是用來決鬥的劍。

沈不眠道:“我的劍,比公孫氏如何?”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唐代杜甫,只用一首詩便将她的美與英傳盡後世,驚豔歷代。

花滿樓笑道:“我并未見過公孫氏舞劍,所以想來,姑娘一定是比她還要美。”

沈不眠也笑道:“花公子和陸小鳳做了朋友,原來把他這甜言蜜語也學了來。不知是好還是壞。”

花滿樓答:“對我是好,對他便是壞。”

沈不眠笑出聲來,像是一串銀鈴被風吹響,叮叮當當,輕輕脆脆,實在好聽極了。

她忽然向花滿樓靠過來,道:“花公子,我原本以為,你是不會進我這房間。”

花滿樓并未動,他答道:“或許姑娘真的有什麽傷心事。”

沈不眠搖搖頭,道:“我早便沒有什麽傷心事。”

她嘆口氣,輕輕說道:“我若能早些遇到公子,或許非但沒有什麽傷心事,反而會很開心。”

忽然她又笑道:“現在卻也不晚。至少今天我很開心。”

她道:“從沒有人甘心讓我刺一劍。”

花滿樓道:“總有人甘心這樣做。”

沈不眠從衣袖裏拿出一個瓷瓶,道:“這是頂天閣最好的金瘡藥。只要敷在傷口上,一個時辰便會結痂愈合,公子請收下吧。”

花滿樓接過她手中的瓷瓶。

沈不眠擡起手,将花滿樓拿住瓷瓶的手握在一起。她的手細長卻并沒有多少溫度,反而有些讓人心疼的涼。

她又道:“請公子收好,莫辜負了我這一片心意。”

并不僅僅是一個瓷瓶,一粒細小的珠子悄然墜入他的手心。

寒冷墜涼,花滿樓摸得出,那是一顆玉珠。

花滿樓沒有拒絕。他道:“謝過沈姑娘的好意。”

他将瓷瓶收到袖中,也就放開了沈不眠的手。

沈不眠笑道:“花公子,如果你是陸小鳳,便好了。”

花滿樓不會拒絕她的請求。

而陸小鳳,不會拒絕這樣一個姑娘。

花滿樓笑:“這世上有一個陸小鳳就夠了。”

沈不眠道:“所以花公子還是不要與陸小鳳做朋友,他總歸還是會連累你的。”

她說的似乎并不是玩笑話了。

花滿樓剛想答話,但直覺告訴他,有什麽不對了。他站起身,面對着沈不眠。他覺得她有什麽不對了。

沈不眠忽然輕輕道:“花公子。其實我……并不姓……”

她的話沒有說完。她的臉上還帶着輕柔的笑。

她輕輕的倒在花滿樓懷裏。

像是一只蝴蝶輕輕的落在他的肩膀上。

花滿樓喊道:“沈姑娘?沈姑娘!”

花滿樓握着她的脈門,已經毫無聲息。沒有血液流過的躍動。

她像一朵凋零的花。

她那雙美麗而空靈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了。

黑暗終于吞噬了她。

花滿樓忽然覺得,他或許并不應該來到這裏。

如果他不來,她或許依然是朵鮮豔綻放的花兒。

可時間,已經不會再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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