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無極劍
夜。
新月如鈎的夜。
這樣的夜,實在是美妙而孤寂的夜。
這樣的夜色下,總有些人是睡不着的。
久別重逢的情人,羁旅異鄉的詩人,送別故友的文人,睡眠将離他們遠去。
但今夜睡不着的一個人,卻并不是他們中的一個。
這個人是看不見月色的,他也看不見這片有着淡淡清光的黑夜。
因為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一個不能入睡卻依然要與黑暗為伴的人。
此刻,他最好的友人,能夠賞月乘風的俠士,卻已安然入睡。他睡得很香,甚至一牆之隔的另一邊,都能聽到他安穩的呼吸聲。
這是只有沉沉入睡的人,才會有的呼吸聲。
花滿樓輕輕的搖着折扇。
他的折扇素雅清淡,紙是宋氏淸版的紙,墨是顏家故園的墨。如果說這是把奢華的折扇,那看過的人一定會搖搖頭,這麽幹淨樸素的扇怎會奢華,但若說這是把普通的折扇,識貨的人一定會大聲的嘆氣跺腳,因為普天下的扇幾乎沒有幾把能夠及得上。
扇如其人。
現在這把扇的主人卻未能入眠。
可他并不像失眠的人一樣氣急敗壞,他看起來正在享受這絕美的夜色。
他的窗戶敞開着,混着花香的清風吹進來,讓人身心舒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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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人。
等一個已經就要到眼前的人。
因為他已經聽了他的腳步聲。
這個腳步聲已經很輕很輕,輕的如同随夜妄為的清風。
可是,清風也非不留痕跡,更何況是腳步聲。
花滿樓道:“葉公子,請進。”
葉不渴忽然冒出一身冷汗,他馬上就要悄悄的潛進來。沒想到人還沒到,就受到了主人的邀請。
他推開門。
花滿樓就坐在凳子上,扇着他那把折扇。
他的臉上帶着一絲淡淡的笑。就像對面站的,的确是來探訪他的朋友。
他忽然又聽到了沉沉的呼吸聲。
這是只有裝睡的人,才會發出的呼吸聲。
從沉睡到裝睡,對有些人來說是件簡單的事。而發覺這件事,對這些人的朋友來說似乎也并不困難。
葉不渴并沒有發覺。他既不是花滿樓的朋友,也不是陸小鳳的朋友。
他只是一個來複仇的人。
仇人是不需要顧及太多的。如果有顧及,仇就很難複成。
葉不渴不是一個會顧及太多的人。
他推開門的時候,他的劍已經出鞘。
一把短劍。斷腸的劍。
他要一命抵一命,花滿樓的命,或者他自己的命。
花滿樓不想與他纏鬥,這本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并不是兇手,如果複仇,也不該找他。
只是不管花滿樓願不願意,葉不渴只能找他,也必将會來找他。
他的短劍像一條游蛇,刺出去的招數更是猶如月中搖曳的池中樹影,仿佛每一招一式不變,但又似不停變化。
花滿樓道:“原來是無極劍派的月影無極劍。”
葉不渴的短劍已經直刺他面門,眼見着就要刺進他的面龐,劍鋒一轉,卻直刺肺葉。
變化之快,讓人無暇避讓。
花滿樓的折扇卻偏偏移将過來,他的手輕輕一推,那劍鋒便聽話的偏斜出去。
只是偏斜的劍又轉手從右手飛入左手,趁勢刺喉。這一劍最妙在的變化巧妙,幾乎沒有任何反應時間,仿佛左手早就在等右手還劍,仿佛之前所有的招式只為此刻的轉手反擊。
這一擊速度之快,比之剛才更甚。
他雖是用一把短劍,但似乎比許不休的軟劍還要厲害的多。
花滿樓若是還用折扇來擋格,必将擋不過。一定會被這劍刺穿咽喉,如此,就再沒活路。
可一劍過後,花滿樓還活着。
他一只手裏還握着扇。
他仍然還活着。
他的另一只手已擋在頸側,兩只手指夾着葉不渴的劍鋒。
靈犀一指!
陸小鳳唯一教過的人,只有花滿樓。
出手的不是陸小鳳,就只會是花滿樓。
葉不渴的劍再無法動。任憑他如何用力。
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來。
他忽然說道:“花公子,你不是兇手。”
花滿樓放開手。
他收劍,道:“我實在是想不出花公子要殺她的理由。也想不出花公子用暗器害她的理由。”
花滿樓答道:“我也想不出她為何會中透心針的理由。”
葉不渴忽然搖搖頭:“或許有些事需要上天恩賜。這次,天并不願賜給我。”
花滿樓知他深愛沈不眠,不由的一陣心酸。
有情人很多時候,終不成眷屬。
尤其是在這險惡莫測的江湖之中。
他說道:“但若你肯想着她,她并不會離你太遠。”
葉不渴低低的笑了聲,說道:“是啊,我們總歸會見面。”
他忽然道:“打擾花公子,勿怪。”
他說着便轉身離去。他的話并不多,結束的也很快。
他剛邁出門,卻看到一個人正瞪着眼緊緊瞧着他。
這個人的輕功極好,他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站在門外,已經瞧了他們多長時間。他竟然一點也未覺察到。
這個人,當然是陸小鳳。
陸小鳳道:“葉公子出來乘涼?”
葉不渴當然不會去花滿樓屋裏乘涼。陸小鳳的武功一絕,氣人的本事也從來不差。
葉不渴道:“我只是來找花公子确認一件事。”
陸小鳳也點頭道:“這麽巧,我也來确認一件事。”
葉不渴道:“既然這麽巧,那麽我就不打擾了。”
他從陸小鳳身邊穿過,走的似乎有些匆忙。他匆匆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來。
他看着陸小鳳,陸小鳳也轉身瞧着他。
他的嘴唇忽然動了幾下,卻并沒有發出聲音,在黑暗的夜色中,看的更不清晰。
陸小鳳知道他在說話。
他瞪大眼睛瞧着他。
他看清了他說什麽。
陸小鳳相信花滿樓的耳朵,也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由的愣了一下。
葉不渴忽然道:“告辭!”說着便真的疾步離開。
花滿樓請陸小鳳坐下。陸小鳳給自己倒了杯水。
花滿樓問道:“葉不渴留下了什麽話。”
陸小鳳道:“你知道他悄悄說了什麽?他明明沒有發出聲音。”
花滿樓道:“他的腳步聲停了一瞬,他回過頭來,既沒有走,也沒有過招,你猜他在幹什麽?”
陸小鳳點頭道:“花兄實在是太過聰明。這樣的聰明人,一定知道他方才使用的是什麽劍法。”
他在轉移話題。
花滿樓道:“就算我不知道他方才用的是什麽劍法,我也知道他方才說的話,一定與我有關。”
陸小鳳不由嘆氣道:“與聰明人做朋友真是太難隐瞞什麽。”
他道:“他方才說,你不該和花滿樓做朋友。”
花滿樓疑惑道:“不該和我做朋友?”
陸小鳳點點頭,是的。或許就像沈不眠說的話。
他們兩人一時都沉默了。
居然有人不贊成他們做朋友。
還是兩個人。
花滿樓道:“他或許該說,你不該有四條眉毛。或者說我,不該就這麽瞎着。”
陸小鳳聳聳肩:“是呀,他也可以說許不休不該老。”
兩個人淡淡一笑。心中坦蕩非常。
花滿樓道:“他的劍法是無極劍派的月影劍。”
陸小鳳道:“他或許跟無極真人有着或多或少的牽連。只是無極真人已經十年未曾下山,他座下的無極六聖也極少露面。”
花滿樓道:“我覺得他的月影劍十分純熟,比之許不休不差,甚至尤勝。以他這樣年紀,修為實在了得。”
陸小鳳道:“去年我曾去拜訪無極真人,也與無極六聖其中三人切磋過招,他的招式手法,尤其像無極六聖,但并不在我比試過的那三人之中,只是當時無極真人曾說有兩位徒兒在後山清修,一位入世磨砺。莫不是他?”
花滿樓道:“我總覺得他并不僅僅是無極劍派的人。”
陸小鳳道:“無極劍派不問塵世,頂天閣卻是聲勢浩大。他如是無極劍派的人,怎麽會在這裏?”
花滿樓卻道:“我想他一定知道一些東西。一些我們想知道他卻又不想說的東西。”
陸小鳳點頭道:“我們總要想辦法問一問他。”
然而,陸小鳳沒有想出辦法。
而葉不渴,也不會回答陸小鳳想知道的東西。
死人是不會回答任何東西的。陸小鳳也沒有辦法讓死人說出話。
在第二天清晨,葉不渴已經死了。死在他的卧房裏。像是睡了一場醒不了的覺。
嘴角裏有蜿蜒的血。
心髒裏有一枚透心針。
花家的透心針。
許不休痛心道:“昨夜三弟未有異狀,為何也這樣匆匆離去?”他說着,終于掉下淚來。
徐不餓站在他身後,粗壯的手有些隐隐的發抖。
花滿樓道:“昨夜葉公子曾去我卧房。”
許不休一驚,道:“他中的也是花家透心針。”
沈不眠和葉不渴都死了。
他們一男一女,一明一盲,一副雙劍一把短劍,實在太有不同。
但唯一的兩處相同,他們死前都見過花滿樓。而他們死後身上都有花家的透心針。
陸小鳳已經沒了剛知道時候的震驚,他道:“絕沒有這麽巧的事。”
他道:“就算花滿樓要殺人也不會笨到要人先與他們見面,再用自家獨門的暗器殺死他們。”
他解釋的非常有道理。
沒有人會這麽笨。
也沒有人會這麽兵行險招。
許不休喃喃道:“總與花家有關。不然,誰又能拿到透心針。”
陸小鳳也沉默了。
花滿樓蹙着眉。
有些事就是這樣。明知不是,但的确與你有脫不開的關系。
徐不餓愣愣的看着,他道:“沒想到頂天四柱,一天之間,竟然只剩其二。”
他的臉上滿是悲傷。一種蒼涼的悲傷。
他瞧着花滿樓,那種眼神并非是仇恨,但絕對不再友善。
那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敵意。
正在幾人各有心事之時,有侍衛從外門進,道:“閣主已返,許長老徐長老,閣主要見。”
許不休與徐不餓聽聞,忙起身離去。
許不休道:“請兩位稍等。”
那侍衛悄悄道:“他們兩個要怎麽……”
許不休道:“請他們随意。你們也莫要管,他們若想走,這裏沒有人可以阻攔的住。”
那侍衛聽完。便也随他們離去。
屋裏只剩陸小鳳和花滿樓。和葉不渴。
陸小鳳蹲下身,仔細端詳着葉不渴。想要找出什麽疑點。
他緊閉着雙眼。
但誰都知道,這雙眼再也不會睜開。
陸小鳳瞧着他的臉龐,沒有任何異樣。衣服便是夜間常穿的裏衣,也沒有任何打鬥痕跡。
他瞧着他的左頸,忽然覺得有什麽不同的顏色。
他忙打開他的衣領觀察,他的鎖骨處竟有一顆紅痣。一顆美麗卻再無光澤的紅痣。
他正要再看,忽然,從他的裏衣縫裏,掉出一顆細小的珠子,掉在地上,發出清脆悅耳的叮咚聲。
花滿樓撿起來,他不禁有些吃驚。
那是沈不眠給他的一模一樣的珠子。
一顆翠玉的佛珠。
陸小鳳當然也見到了,他從花滿樓手中接過來。臉上也有震驚的神色。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推門進來,道:“陸大俠,花公子,閣主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