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歸家

陸小鳳望着花滿樓。

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座雕像。

他已經穿上了那件新衣,他也為花滿樓換上了幹淨整潔的衣服。

花滿樓正在昏睡。

即便他不再昏睡,也很難醒過來。

因為他的穴道又被陸小鳳點中。

雨已經停了。

空氣混合着泥土與植物的芳香。

陸小鳳正望着花滿樓。

一動不動。

竹阿婆推開門,緩緩的走到陸小鳳身邊。

陸小鳳沒有回頭。

竹阿婆道:“天快黑了。”

陸小鳳道:“原來雨已經停了。”

竹阿婆不見客,但竹阿婆卻走進了這間竹閣。

竹阿婆用手拂過額前垂下的幾縷白發,又離着陸小鳳近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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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你已經看了一個時辰了。”

陸小鳳的眉毛輕輕一擡,随即道:“有時候時間真是太快。”

竹阿婆笑笑,道:“是啊,快到我經常忘了我現在已經是個老婆子了。”

陸小鳳忽然走近花滿樓,他的睡顏在他眼前又開始放大,眉梢,眼角,鼻梁,在他眼前更加的清晰。

他終究是有些眷戀。

他道:“阿婆覺得花七公子如何?”

竹阿婆笑道:“花公子是個心善的人,心善的人一定會有好報。”

每個人對善良的理解不同。

唐無曾說,人若太善良便總會吃些虧。

竹阿婆卻說,心善的人一定會有好報。

陸小鳳又道:“阿婆覺得我呢?”

竹阿婆卻道:“陸小鳳是個好心的人,好心的人一定會有很多麻煩。”

陸小鳳笑了,他道:“明明我和花公子都是好心的人,為什麽阿婆卻說他有好報,我卻一定會招惹麻煩?”

竹阿婆抖了抖自己的灰袍長袖,拍打兩下,道:“難道陸小鳳沒有招惹過麻煩?”

陸小鳳倒也無從辯駁,道:“麻煩多了其實也不算壞事。”

他雖是這樣說着,眼睛卻看着花滿樓,一動不動。

竹阿婆道:“人在失去一樣東西之前,總會連一眼也不想錯過。”

陸小鳳道:“人在失去了之後,就不應該再牽挂。”

竹阿婆道:“天黑了。”

陸小鳳道:“我該走了。”

竹阿婆的竹子被雨後的清風吹過,發出風搖葉動的美妙之音。

竹阿婆道:“我忽然很想留下你。”

陸小鳳笑了,他道:“竹阿婆竟然想留客?”

竹阿婆徐徐的走了兩步,來到竹榻,輕輕的坐在花滿樓身旁,她用衣袖輕輕的擦了擦花滿樓的臉,像是一個看着自己孩子睡熟的母親。

她道:“你知道,像我這樣的老婆子,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任何人。要是有人來見我,我又怎麽舍得讓他們走。已經很久沒有人陪我聽竹子的聲音了。”

陸小鳳道:“其實阿婆想留的并不是人。”

竹阿婆道:“是什麽?”

陸小鳳道:“是下次能再見的人。”

竹阿婆笑了,她道:“人生一世,不過寥寥幾十年,但天下間的人卻有千萬,能見一次便已經算是天緣。”

陸小鳳道:“既然有了天緣,再多幾次又有何難?”

竹阿婆道:“陸小鳳總是個聰明的人。”

陸小鳳卻道:“但天下再沒有比他更蠢的蠢蛋。”

他說着,忽然探下身,輕輕的将花滿樓抱起。

他道:“我們走了。”

竹阿婆道:“蠢蛋不會做傷害自己的事。”

陸小鳳笑道:“我更不會做。”

他将花滿樓抱緊,步入漸晚的夜幕中。

花家的門口燃了一盞紅燈籠。

紅燈在夜幕中帶着一種缥缈之感。

有些人看它覺得甜蜜喜悅,有些人看它覺得傷心黯然。

陸小鳳越過前門。

他穿行數步,終于來到花滿樓的卧房。

花滿樓還在他的懷裏。

他知道,他以後或許很難有機會再這樣懷抱着他。

他分外輕柔。

他再不會這樣做,也不願這樣做。

他的心有種舒緩卻悲切的跳動。

這種情緒很短暫,他有太多的事要做,他并不是肆意的放大自己的情緒。

花平正等在花滿樓的房裏。

他想不到竟是陸小鳳将花滿樓懷抱了進來。

他呆立在當場。數刻才反應過來,急急的喊公子。

花滿樓無聲無息。

陸小鳳道:“他只是被我點了穴道。”

他說着便将花滿樓輕輕的放在他本來的床榻之上,眼睛卻看在他身上。

花平道:“公子他……”

陸小鳳道:“他沒事,再過一個時辰,穴道便會自行解開。”

花平忽然發現花滿樓的衣裳早已不是今晨那件,急問道:“為什麽公子……公子的衣服……公子是不是受了什麽傷?”

陸小鳳并沒有覺得無措,他很自然。

他看着花平,道:“他淋了雨,恐怕要低熱幾日,你記得給七公子多些散風解熱的湯藥喝着。”

花平忙點頭。

他太焦急,便忽略了陸小鳳的語氣與早前已大不相同。

他向來不是這樣冷靜和氣的性格。

他對花滿樓也從來都是花兄花兄的自然親近。

此刻他卻已經不一樣了。

花平忽然想起什麽,他忙從懷裏拿出一張紙,道:“公子那天留了話要交給陸大俠,花平一直收着。那日公子推算太過兇險,怕不能再相見,便皆言在此。不過公子與陸大俠已經相見,或許公子已經說與陸大俠了。”

陸小鳳接過那張宣紙。

他的手忽然有些不能控制。

他的心跳忽然又變得很快。

他想知道,花滿樓究竟留下了什麽話要說給他。

他慢慢的舒展開宣紙,仿佛拿着一個九死一生後才得來的寶藏。

那張紙被打開,露出花滿樓潇灑清俊的字跡。

一字一字,溫柔卻有力。

那紙上只有七個字。

陸小鳳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熱。

從心口到眼眶。

從手指到胸膛。

每一處能夠呼吸的地方。皮膚,身軀。

繼而便是一種灼熱的痛。

一片冰心在玉壺。

即便花滿樓并不知當初為何陸小鳳要如此待他,即便他們的關系被有心人這樣渲染傳播,花滿樓依然對陸小鳳一片玉壺冰心。

在他以為的別離時刻,他只有這樣一句話要講與他。

千言萬語,不過一句。

陸小鳳如何看不懂?

他既看得懂,又如何不感動,如何不痛楚?

一片冰心在玉壺!

一片冰心在玉壺。

陸小鳳忽然笑了。

他忽然也感受到了一種溫柔的絕望。

他覺得他好像享有了世上絕無僅有的信任,同時又摧毀了一片潔淨無瑕的溫柔。

他如今已經碾碎了冰心,踏破了玉壺。

陸小鳳将那張紙輕輕放入懷裏。

他走到榻前,又一次看了一眼花滿樓。

他忽然伸出手,輕輕觸了一下他的臉。

有些燙。

有些涼。

不知是心間涼,還是手間燙。

他忽然覺得有些不舍。

但一種堅定忽然湧上了他的心頭,他從未這樣堅定過。

他此刻已經是這樣的堅定,這樣的從容。

他的臉上忽然揚起一個笑。

四條眉毛的笑。

一個堅定從容的陸小鳳。

他的眼神卻終究藏不住那一絲不舍。

一個人是不會在這樣一個時刻隐藏自己的。

陸小鳳更不會。

他心自由。

這時候,唯有自由。

他最後看了花滿樓一眼。

便已足夠。

門一下子被打開,卻是氣怒的聲音傳來,他喝道:“陸小鳳!”

竟是花如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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