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萬梅山莊

萬梅山莊。

葉孤城正在看雲。

白雲孤城。

他穿着一身白衣,少了幾分冷傲,多了一分飄渺。

陸小鳳很少去打擾一個人。

但此時此刻,他終于問道:“你看了好些時候,現在天上的雲像什麽?”

葉孤城答道:“像雲。”

雲又會像什麽呢,即便它像很多東西,它最像的還是自己,還是一片雲。

陸小鳳覺得他說的很對。

他點點頭。

他的眼睛卻一動也不動。

他已經看不見了。

像他這樣的人,如果能看見,他就不會問,他會親眼看一看。

葉孤城道:“陸小鳳又是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笑道:“天上的雲像雲,看不見的陸小鳳也始終是陸小鳳。”

葉孤城道:“西門吹雪解了你身上的毒,卻治不好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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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道:“天下間再沒有人可以治好我的眼睛。”

葉孤城卻道:“可你看起來卻并不怎麽傷心?”

陸小鳳道:“既然已經傷了眼睛,再傷心,豈不是太委屈自己。”

他臉色平和,甚至帶着幾分自嘲,葉孤城知道,他的心此刻也的确如他表現的那樣,雲淡風輕。

有時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個天下間絕無僅有的高手,竟可以忍受這樣的巨變,可以從容的應對這樣突如其來的黑暗。

一切早已變化。

葉孤城道:“為了花家,犧牲如此,有時候我不得不對你服氣。”

陸小鳳卻道:“并非只是為了花家。”

葉孤城看着他的眼睛,那雙充滿神采的明目,此刻暗淡無神,說起話來卻并不凄楚悲涼。

葉孤城道:“花滿樓若知道了,一定會為此傷心。”

陸小鳳的眉頭微動,卻終于搖頭道:“即便傷心,也沒有辦法。況且……”

他輕聲道:“我與他曾摯友多年,他雖溫和,卻鋼韌如鋒,總不會為此消沉。”

葉孤城道:“即便傷心?”

陸小鳳道:“即便傷心。”

他忽然擡起頭,閉上眼睛,道:“我原來總不明白,為什麽花滿樓的心可以如此靜,現在才真正知道,或許是黑暗太持久,從未有變化,便讓時間延長。一切都慢下來。”

葉孤城道:“但時間卻不會停。黑暗也不會消失。”

陸小鳳道:“只有在黑暗中我才覺得我可以離他如此近。”

葉孤城驚訝。

他看着陸小鳳。

陸小鳳的心裏,對花滿樓究竟是怎樣的情愫?

他道:“你原來并不将他當做朋友。”

陸小鳳沒有否認,他道:“若我早些明白,我便不與他做朋友。不過或許兜兜轉轉已經注定,我們總歸已不能是朋友。”

葉孤城嘆口氣。

他忽然覺得除了友情,人的感情本來就捉摸不透,不光是旁人,哪怕自己,要真正明白,也絕不是這樣簡單。

他終于道:“世上琢磨不透,唯有感情二字。”

陸小鳳笑道:“并非捉摸不透,而是人都願意面對,卻很少去細細思考。”

葉孤城點頭。

他忽然道:“希望最終那日,你們可以重歸于好。”

陸小鳳卻搖搖頭。

他沒有說話,他只是搖搖頭。

他在黑暗裏。

葉孤城道:“西門吹雪将我的烏鞘劍還給了我。”

陸小鳳道:“你手裏卻沒有劍。”

葉孤城道:“我并不想再拔劍。”

陸小鳳道:“你并非不想拔劍,劍依然是你曾經的劍,而你卻不是當初的你。”

曾經的葉孤城才會用曾經的劍。

如今的葉孤城不會用一把過去的劍。

葉孤城轉身,道:“我将它送給了天樂。”

陸小鳳道:“孫天樂?”

葉孤城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終于收他做你的徒弟?”

葉孤城搖搖頭,他道:“我并不想收徒兒,即便是西門吹雪的孩子。”

陸小鳳道:“他卻是你的傳人。”

葉孤城道:“是的。那把劍便是葉孤城,他拿了那把劍,便是我的傳人。”

陸小鳳道:“他現在終究是個孩子。”

葉孤城道:“等他長大了,又有誰會知道他手裏的劍是葉孤城的劍?”

陸小鳳低聲道:“西門吹雪始終不肯見他?”

葉孤城道:“他既然選擇了如此,便絕不會回頭。”

西門吹雪離開了孫秀青,便是離開了。

有些人離開又會回來。

西門吹雪不是那種人。

西門吹雪一旦遠離,只會越來越遠。

從不回頭。

陸小鳳道:“或許這樣并非不是好事。”

西門吹雪與他越近,孫天樂便越危險。

這種危險,來源自親密。

就像先前,孫秀青和孫天樂已經被綁架。

葉孤城道:“他總如劍一樣淩厲。”

天色慢慢暗下來,陸小鳳卻看不到。

他問道:“現在是黃昏了嗎?”

葉孤城道:“天冷了,或許會有雨。”

陸小鳳道:“原來總在黑暗裏待着,便很容易混淆了時間。”

西門吹雪道:“你中毒之後便該先來找我。”

他已經來了。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離得如此近。

自決戰之夜,陸小鳳想不到,原來他們竟還有機會這樣近的面對。

而他們又是這樣自然。

陸小鳳道:“我總與你相錯。”

陸小鳳來落霞谷的時候,西門吹雪已經去尋陸小鳳。

西門吹雪回落霞谷的時候,陸小鳳已經與葉孤城去了花家。

待他再到之時,陸小鳳已經中了斬情絲。

很多事皆是如此,太過巧合,又太過唏噓。

西門吹雪道:“你便在莊中休養些時日。不可再奔波。”

陸小鳳道:“恰巧,今日我便想要與你辭行。”

西門吹雪蹙眉,道:“現在你不該離開這裏。”

陸小鳳道:“不,現在正是該走的時候。”

西門吹雪道:“你的眼睛還未醫好。”

陸小鳳道:“你又如何不知道,我的眼睛已經再也醫不好。”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

西門吹雪從不說謊。

他不喜歡說謊,也從沒有說過謊。

陸小鳳道:“我總歸要離開萬梅山莊,多留一日與少待一晚并沒有太大區別。”

西門吹雪沉默片刻,終于道:“明日。”

陸小鳳道:“好。”

他們并沒有說太多話。

葉孤城道:“風蕭蕭兮易水寒。”

陸小鳳卻笑道:“我死不了。”

葉孤城道:“我也該去見一個人。”

陸小鳳卻不再笑了。

西門吹雪的臉色更加冷峻起來。

西門吹雪道:“不該。”

葉孤城道:“該來的總會來。”

西門吹雪道:“不該來的便讓他回去。”

葉孤城道:“如今武林早已知道葉孤城未死,他又如何不知道。”

西門吹雪道:“知道又如何。”

葉孤城道:“知道便不會罷手。”

西門吹雪道:“朝廷武林,本不該混為一體。”

葉孤城道:“他們即便獨立,什麽時候又分開過?”

西門吹雪沒有說話。

明絲暗縷,藕斷絲連,江湖事江湖了,朝廷事朝廷銷,但天下卻并不是一個單一的江湖,更不是個完滿的朝廷。

陸小鳳道:“一個人是不會死兩次的。”

陸小鳳道:“第一次沒有死,第二次便一定會死。”

葉孤城笑了。

西門吹雪并沒有笑。

他無權更改他的任何決定。

他無權,更無法。

沒有人可以為旁人做決定。

也沒有人可以改變旁人的意志。

陸小鳳依然道:“你不該去。”

葉孤城道:“你也不該走。”

陸小鳳道:“我還有機會,而你,絕無生路。”

葉孤城道:“何為生路?”

陸小鳳道:“生活之路。”

葉孤城笑了。

他道:“希望我們下次相見,能夠相視而笑。”

陸小鳳道:“即便西門吹雪也無法讓你改變主意?”

葉孤城道:“我只是不想他沖入皇城。”

葉孤城本不該講。

但他若不講,西門吹雪便會尋到皇城。

一切便更難挽回。

他說出來,西門吹雪便不會去。

因為他已自願,因為他已告知。

西門吹雪望着一席幽蘭,終于道:“我不會去。”

他已經向他承諾。

葉孤城是個聰明的人。

他冷傲,聰明,甚至心思頗重。

但他卻不是刁滑之人。

葉孤城道:“只是了卻未了之事。”

陸小鳳卻嘆了口氣。

葉孤城已經連累了西門吹雪。

朝廷的人這般警覺,又如何不會知道葉孤城還未死。

葉孤城既已現身,西門吹雪便從未殺過葉孤城。

私放謀反之人,便是皇上的逆鱗。

葉孤城不願牽連西門吹雪。

即便西門吹雪的劍法已經無人可擋。

但若真心鏟除,一個人的力量卻總是單薄。

況且他是個劍客,他的生活不該消磨在這些深宮恩仇帝王心思之中。他不該将他拖入此處。他也不該有此因果。

葉孤城的心思,陸小鳳又怎麽會不明白?

縱西門吹雪懂得,葉孤城已經迫他不去皇城。

舊事該了則了。

陸小鳳道:“葉兄保重。”

他已不再勸。

他們幾人,誰又勸的了誰?

他不願叫他城主,只道葉兄。

此時的葉孤城,與當初的葉孤城是否還是一個人?

他的心,早已不是當年的心思。

他的人,卻終究是一個人。

一片樹葉落下。

西門吹雪輕輕一吹,樹葉飄往遠處。

他忽然道:“萬梅山莊的梅花再過幾月便會開了。”

陸小鳳看不見,他道:“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天色更暗了,天上的雲沒入黑暗中。

欲落雨。

站着的人卻衣白勝雪。

直刺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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