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謝原得升一事, 家中自是一片歡喜,朝中卻掀起幾分質疑。

朝中設中西東三臺輔政, 又設禦史臺糾彈百官, 為的就是一個相互制約相互監督,卻又相互輔成,所以在任命上, 一向有親族回避之制,有親緣關系者不可同任要職, 不可有直接隸屬關系。

謝升賢已是尚書省長官加太子太傅, 尚書省下置六部二十四司,以吏部、兵部二司最為劇要, 而左右司作為輔佐左右丞的要職,與前者同樣視為劇要之職。謝原是謝太傅的孫兒, 如今進尚書省任左司郎,便違了親族回避之制。

但很快,這幾分質疑便被壓了下去, 其因由可歸為三點。

其一, 謝太傅可能要退下了。

此前, 尚書省內只有左丞,漕運貪污案後, 尚書左丞蔡鴻志被聖人外調松州任新任刺史,又将吏部尚書盧厲文與戶部尚書段海明升為左右丞。

太子太傅本是個榮譽虛銜,但如今,謝太傅俨然将教導太子當做了主務,省內事務則放手給了盧、段二人,尚書省之職倒更像個虛銜,加之謝太傅年紀最長, 将退一說便越發可信,借親族回避之制來反對,便少了些力度。

若謝氏親族權傾朝野,謝原今日升遷必定受限,偏偏謝太傅一旦退下來,謝家便失去唯一強有力的支柱,眼下提拔後輩,倒成了迫在眉睫。

其二,是謝原同時充任了翰林學士。

翰林學士并非正式官職,但自設立起,經多年觀察可知,這是個鍍金的好位置。

自前朝起,以某一職位為本職充入翰林院者,出院時多會高升,短則一年半載,至多三載,前途一片光明。

翰林學士不僅可草拟文書,還可參政議政,表現機會極多。

偏偏這一位置不拘官職資歷,單看文思才幹。

謝原舍校書郎投身科舉,進士及第,外派任職時政績顯著,回都後入九寺之一任職。雖非清要,但因涉及案件皆為官員犯罪亦或京中徒以上案件,所以對各司都有了解,不久前又在漕運貪污一案中表現突出。他文武雙全,說是實至名歸也不為過。

因這一充任,謝原目前任何種職反而不重要,無論是尚書左司郎,還是中書門下任意一職都可以,踏板而已,重點是他出來時會是何等高升。此刻執着于他能不能任左司郎已毫無意義,一個不慎還會成為出頭鳥。

這就涉及第三點,謝原的另一個身份,北山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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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江山是建熙帝從少年開始浴血踏屍打回來的,手下三支親兵分鎮北域、西南和東南。桓王作為其中一支,多年來勞苦功高,其女出嫁,夫家尚且得升。靖安長公主地位更勝桓王,其女出嫁,聖人豈會置之不理?

所以,這第三點被搬出來,這反倒成了最具震懾力的理由。

至此,謝原這個尚書左司郎兼翰林學士的新身份,便算是落定了,至于引起的一些其他變動,便是後話。

“謝兄好運道,今朝宏圖得展,來日必平步青雲,祝賀。”散朝後,蕭弈主動來同謝原道賀,謝原搭手回禮,不驕不僞,坦然接受:“多謝。”

“既逢喜事,自當慶賀,今朝下值由我做東,請上同僚為謝兄慶賀。”

謝原正要拒絕,蕭弈已斷了他的話:“說起來你我也算連襟,上回表姐救下縣主,我們還未曾向表姐正經道謝,本打算幾日後再設宴招待,沒想盧兄先我一步,也邀了我與縣主,我還以為要再等機會,眼下卻正是時候,謝兄應了盧兄的約,該不會拒絕我吧?”

若是換在從前,謝原一句公務繁忙也就過去了,可今日他主要是交接,這個由頭都不好再用,短暫思索一番,謝原輕點一下頭:“既是如此,便卻之不恭了。”

蕭弈朗笑幾聲,拍了拍他的手臂,一副哥倆好的姿态:“理當如此。”

應付完蕭弈,很快又有其他人前來恭賀,謝原微笑應對,好不容易忙完,又趕着去了尚書省都堂拜谒新上首。

盧厲文和段海明一向敬仰謝升賢,各府晚輩亦有來往,加上他們剛得到提拔,手中權柄更重,面對謝原時便也更親和,甚至在言辭上給了許多鼓勵。

是以,單論新差事的任職環境來講,确然勝過從前許多,謝原應付起來也算游刃有餘。

但他心中并未有一刻放松,卻不是為自己的事,而是記挂着歲安。

今日是他第一日歸值,也是她第一日在謝府自處。

他倒不擔心在謝府有誰會對她不敬,畢竟她身邊幾個丫頭,能文能武,粗中有細,甚至有長公主的特別安排,必定會為她打算清楚。

但偌大一家人,一房一心思,精細到每一件事上的得失衡量,關系平穩,都決定了周遭氛圍是令人愉悅還是叫人糟心。

他自己也是經過這幾年的磨煉,才慢慢領會出的道理。

謝原不希望一個人在外時要披荊斬棘,回到家中還要細密算計。

家于他而言,是愛之始,避風崖,是最不需僞裝算計的地方。

至于歲安,這幾日她的确給了他許多驚喜和意外,但一個人對不曾經歷過的環境和人事,并不會因為道聽途說兩句就忽然神力加身無師自通,說不定會奇思妙想行些怪招,叫人猝不及防。

可思慮了一陣,謝原又不由轉念。

既将家中之事告知她,便已是一種托付态度,哪怕她真的做錯什麽,又或是做的不好,慢慢糾正磨合便是。

他最初任職時,也不是事事完美,總有小錯誤小疏漏。

嗯,沒關系,慢慢教。

謝原自我梳理完畢,忙完一日事情,趕在下值之前,又處理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關于松州的案子和霍嶺。

謝原的人已經抵達松州,大約是得了霍嶺的授意,兩方的人很快相互通了信息,如今正分兩路追蹤當日那副畫買賣雙方的商業軌跡。

至于霍嶺,謝原已說過,他是走是留都随意,保持聯系即可。

久良來報,霍嶺近日出奇的安分,沒有随意走動,也沒有要離開長安的意思。

謝原了解了情況,也沒有多問,轉而問起第二件。

那日沁園無端出現青蛇,實在詭異,園主得知後查問了一圈,甚至連事發時散在周圍的侍從都摸了一遍,最後除了當日有一人生病告假,什麽線索都無。

為表清白,園主甚至提供了當日進出園子的客人記錄,将伺候過他們那座的夥計、告假的夥計身份來歷整理承報,保證都是正正經經的人家。

謝原并不意外這個結果。

沁園是游覽勝地,當日又是休沐,往來的人不少,要隐藏掩蔽實在太容易了。

他簡單過了一遍,便将東西交給另一手下久問,讓他帶回府中收好,順帶給夫人傳句話——今日有應酬,會回去晚點。

久問片刻不敢耽誤,飛奔回府,彼時歲安正在看阿松從鄭氏那裏要來的府中賬冊。

說法上是:雖然是假他人之手,但她也得知道點名堂,否則不就穿幫了嗎?

鄭氏不疑有他,但其實哪怕歲安有心掌權,也是擺明了一步一步慢慢來的态度,這正中鄭氏下懷,自然配合,給了幾冊出入賬,貼心的讓人轉達歲安,若有不懂的,一定去問她。

“小人見過夫人。”久問将東西收好後,轉身來見歲安,傳達了郎君晚上有應酬的消息。

歲安默了默,小聲道:“可母親已經叫人備了許多酒菜,等着為夫君慶賀呀。”

若他應酬歸來,怕是已酒足飯飽,咽不下母親的用心了。

久問失笑,硬着頭皮道:“夫人也知郎君今日得升,在朝為官,難免有交際應酬,都是常事。況且是武隆侯府世子設宴,郎君不好推脫。”

歲安看他一眼,擺擺手,讓他退下了。

久問一走,歲安沒心思再看賬冊,起身去找孫氏。

孫氏不僅安排了好酒好菜,還打算親自下廚做兩道謝原喜歡的拿手菜。

歲安來到廚房門口,看着滿臉笑容的孫氏,竟有種難以開口的感覺。

阿松在旁看着歲安的表情,斂眸思索。

歲安還是走了進去,“母親?”

“呀。”孫氏瞧見她,兩手在圍布上一擦,走了過來:“這裏油煙大,你來這裏做什麽?是不是餓了?”

這樣看孫氏,哪裏有世家貴族大夫人的金貴。

分明只是個尋常的母親,親和的婆婆。兒子得遇高升,有人忙着審時度勢,有人忙着拉攏親近,但只有眼前這個人,第一個想到的是準備好酒好菜為他慶賀。

雖然樸實,但最真摯。

歲安擰着眉頭,由于表情太認真,反倒吓到孫氏,把她帶到廚房外的園子說話:“怎麽了歲歲,有什麽事你同母親說,是不是……是不是二嬸嬸說你什麽了?”

“不是。”歲安輕聲開口:“母親,夫君今日……有應酬,大約會晚些回來。”

孫氏愣了一下,“啊,這樣啊。”又很快恢複如常,甚至覺得好笑:“你這孩子,這副表情,我當是有什麽大事呢。這沒什麽的,大郎的仕途慢慢有了起色,那肯定會有很多應酬。”

說到這,孫氏反倒寬慰起歲安來:“你是不是不大高興大郎有應酬啊?安娘,你放一百個心,大郎是我兒子,他是最有分寸的一個人,不會因為這些逢場作戲鬧些荒唐出來。”

孫氏握住歲安的手,“其實你不必擔心,謝家沒有縱容酒色的規矩,若他犯了,不是你受委屈,是他吃棍棒!你只需記得,這種事母親肯定是站在你這頭的,嗯?”

嘴上這樣說,孫氏的心裏已經想到歲安不滿大郎應酬,一個不高興回了北山找靖安長公主,結果将大郎從好不容易升任的職位上給拉下來。

這可使不得。

歲安看着孫氏,心裏有些怪怪的滋味,面上露出笑容,和聲應下,借口回房。

孫氏一路目送歲安,直到她的身影在拐角消失,臉上的笑容才淡去。

……

“夫人是因郎君要應酬不高興嗎。”走出一段,阿松忽然開口。

歲安默了默,說:“父親從來不應酬。”

不僅不應酬,在歲安的記憶裏,父親是連母親細枝末節的情緒都放在心上的人。

之前歲安同謝原說過,有時父親會因為教務繁忙忘了母親的事,母親那麽霸道的性子,在這種事上卻像是有天然的默契,從不惱火埋怨。

但她還有下半句沒說,那就是父親從沒将忙碌當做理直氣壯的理由,他疏漏什麽,一定會記得,事後再彌補過來。

反倒是母親,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糾結在意,甚至教導歲安,做事要分輕重緩急,

可歲安分明見到,母親在收到父親的彌補和回應時,心情驟然放晴的模樣。

識大體,存理智的人,或許是因為從未有人有心去和護過那些最細膩的情緒。

他們往往被現實和事實告知,在成大者、大事面前,一切小家子氣的情緒都是可笑的羁絆。

歲安忽然站定,沖周圍的人做了個噓聲的動作。

阿松三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見她又輕手輕腳返了回去。

玉藻似乎意識到歲安要做什麽,主動上前探路,避開所有可能被發現的視角,成功帶着歲安回到了廚房附近,也瞧見了坐在廚房外廊下發呆的孫氏。

魯嬷嬷在旁寬慰:“夫人應該高興才是,郎君長大了,娶了妻,有了事業,一切都是奔着好處去的。若是夫人擔心郎君在外面吃的不好,不如做些能存放的糕點,等郎君回來了吃些,壓壓酒氣也好。”

孫氏低着頭,悵然一笑:“我一個內宅婦人,大郎在外頭的事我幫不了,反倒常要他操心家裏的事,你說我當初若給他多添幾個胞兄弟,是不是會好些?他以往得了閑,都是和熟識知己往來,何曾有過什麽亂七八糟的應酬,也不知他适不适應。”

魯嬷嬷忙道:“夫人可別說這種話,郎君不愛聽,郎主也不喜歡,郎君在府中已有兄弟,血濃于水,不分親疏。也就這幾年難熬些,等孩子們都長大了,穩重了,就都好了。”

孫氏默了默,站起來往廚房走,話題又跳回來:“罷了,不想了。你說得對,還是做些放着,吃不吃随他。”

人進了廚房忙碌,歲安也從角落縮回腦袋,若有所思的往回走。

“玉藻。”

“在。”

歲安轉着扇柄:“你去打聽打聽,蕭世子這幾個月可有過什麽其他應酬,都是在哪裏,若他沒有應酬,你就将今日應酬的時辰和位置打聽清楚,悄悄的把消息告知初雲縣主。”

玉藻:“若蕭世子有過頗多應酬呢?”

歲安:“那就再說。”

“……是。”

吩咐完玉藻,玉桑又點了朔月:“去馬房把我的馬車套好,北山的那駕。”

朔月麻利去幹活,回來的時候卻帶了一則消息。

“夫人,五房那位娘子進宮了。”

歲安正在挑衣裳,反應一瞬,問:“五娘?”

“是。”春神祭後,謝五娘大出風頭,甚至得了聖人恩典,可以憑玉牌進宮。

朔月也是去馬房套車時,意外得知五房近日經常要車,而且是往宮門去的。

歲安琢磨了一下,她記得王、袁、趙氏皆有女兒充入皇帝舅舅的後宮。

如今的後宮,唯獨謝氏沒有女兒進宮。

朔月:“謝家該不會想把五娘子送進後宮吧?”

阿松忍不住糾正:“聖人都能當五娘子的老爹爹了,再者,後宮人不多,但要位皆已填滿,五娘子就是進了後宮,也爬不上來。”

歲安忽道:“未必是舅舅。”

朔月和阿松對視一眼,反應過來,難道是打算留給太子?

這就對得上了!

太子都還是個孩子,只比五娘子大四歲,謝氏就算想送女兒,也是往儲君宮裏送啊。這才有上位機會嘛。

而且,如今有夫人嫁到謝家,哪怕皇後之位都是可以争一争的!

歲安聽着二人的分析,并無恍然之色,反倒陷入思索中。

很快,玉藻就把事情辦好了。

蕭世子成婚之前,确然是個風流多情的郎君,雖沒有鬧出過什麽男女糾紛,但癡情于他的人不少,他愛玩,也會玩。

成婚之後,蕭世子幾乎不怎麽應酬,即便有應酬,也必然是随長輩出席,席間氛圍相當嚴肅有尺度,談的也是從朝堂上延伸下來的話題。

等于下值後加班。

不過今日是蕭世子自己組的局,邀了些朝中同僚,還有謝郎君。

至于初雲縣主,她似乎知道蕭世子晚間有應酬,可當玉藻設法将時辰位置傳達給她時,她反應又不一樣了,冷着臉領人出了門。

歲安雙手合十,輕輕一聲響,柔聲笑道:“走,我們也出門。”

……

謝原與蕭弈素無往來,卻因當日出席過蕭弈大婚,對他略有耳聞。

逢場作戲的老手。

人稱,芳心縱火君。

所以,當謝原看到蕭弈呼朋喝友入局,衆人三杯兩盞下肚便開始渙散形态,甚至開口叫陪酒的歌舞姬時,心頭已發沉。

蕭弈卻像是在等着這一刻,提盞呼和道:“謝兄,今日你大喜,理當放開了耍玩,放心,我們知道你家教嚴格,我們也不胡來,只是稍微放松放松。”

謝原看着蕭弈舉起的酒盞,心道這人倒是一直在邀旁人喝酒,自己舉起的卻進來之後的第一盞。

謝原勾勾唇,淡淡道:“抱歉,內子近來身體不适,又不喜酒氣,今日實在不易飲太多。”

一人都快喝麻了,拉長語調開始嚷:“謝兄竟是個憐香惜玉的多情郎君,這有什麽的,夫人不适酒氣,謝兄便宿在這裏,亦或另尋他處,何苦因個女人苦困了自己,謝兄這等封侯拜相之才,不會束于女人羅裙之下吧?”

謝原睨他一眼,心中冷笑。

這話說的就很有章法,若傳出去,他的後院大抵就要燒一回了。

再潤色一下,傳回北山,怕是更叫他們期待後續。

謝原直接推開酒盞:“我可以以茶代酒。”

蕭弈眉頭一擰,忽而又想到什麽,眉目笑開:“好說!”然後叫人去重新備茶。

很快,夥計送來了一壺茶,與此同時,蕭弈叫的歌姬舞姬魚貫而入。

就在廂房門大敞時,不知誰樂了一聲,指着對面說:“嚯,這是做什麽?”

這裏是二樓正廂房,整層又都是四方走廊,一開門就可以看到對面的情景。

只見他們這頭走進歌姬舞姬時,對面的廂房也走進了許多穿戴妖嬈的郎君。

好巧不巧的,對面的房門也大開,因要表演歌舞,所以連門邊的屏風都撤掉,兩方主座甚至能看到彼此。

吧嗒,蕭弈手一松,酒盞掉在地上。

對面廂房的主座上,赫然坐了個明豔華貴的女人,她像是早就在等着這刻,直勾勾盯着這頭。

蕭弈喉頭一滾,一時竟說不上是驚訝還是惱火,嚯的起身,指向對面:“去,問清楚,對面在幹什麽!”

奴人應聲而去,顫顫巍巍回來。

“禀郎君,是縣主。縣主今日設宴招待幾位女眷……叫了幾個陪酒伶人……”

“哈哈,她叫伶人。”蕭弈來回走了兩道,忽然拔高音調:“她叫伶人陪酒!?”

霎時間,蕭弈猛地瞪向對面,一腳蹬開座中蒲團,大步走了過去:我看你是活膩了。

同一時間,對面雅間的魏楚環砸了酒盞,也走了出去:來啊,誰怕誰!

謝原默默地把剛剛奉上的茶全部倒到一邊的花盆中,施施然起身,跟着出去看戲。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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