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江河萬裏 八

“你說什麽?”池萬裏反問。

“說他死了還流眼淚,這是啥神奇反應。”

“艹!”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機器戛然而止。

一只手摸到我的脈搏:“他還活着,有死亡證明嗎?”

“卧槽!他家屬叫咱去拉的啊,證明樓下給我了,這不在這兒呢。”

“等一下。”

池萬裏從我的毛衣下面拽出黑珠,他好像趔趄了一下,突然扶住我的肩膀。

“池哥!池哥!你怎麽了?你認識他啊?”

池萬裏沉聲道:“你現在開車,把我們送到港口。”

“現在?”

“對!走!”他聲音竟然略帶顫抖。

池萬裏橫抱着我,貼在我耳朵低聲道:“沒事了,別害怕。”

我好想睜眼看他,但藥勁兒還在。

下去時,聽聲音還是拉我來的那輛車,李天明開車,池萬裏抱着我坐在後車廂裏。

他一直緊緊摟着我,不停地跟我說話:“老頭子跟你說什麽都不要信。別害怕,我帶你走,我們走水路去蘇拉。”

哥,我不想去了。

“你不會後悔,對嗎?”

對不起……

“後悔也沒有用。”池萬裏揉我耳朵,“我就是綁也要把你綁走。”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車開得很快,幾次急轉彎甩的擔架叮當響。約莫半小時之後,池萬裏抱我下車,我聞到河水的腥氣,寒冷的風從指尖穿過。

池萬裏把外套蓋在我身上,同別人講話:“這船現在走嗎?”

“您打算去哪?”

“蘇拉。”

“就你們倆不值當我走一趟,要不你們明早再來?”

“我身上有五千塊錢現金都給你,現在就走,到蘇拉再付給你五千當地幣。去不去?”

“這麽急?去去去。”

一段搖搖晃晃的路,我們好像到了一間潮濕溫暖的小房子裏。

他拍拍我的背:“我們在船上,走水路一個小時就到蘇拉。你還沒去過蘇拉吧?很多聯盟人在那兒做生意,還有講聯盟語的免費學校,這回不用交擇校費,我們倆一起去。”

我想眨眼回複他,但眼皮像是用膠水粘在一起,可手指尖能夠微微顫動。

池萬裏立刻抓住我的手:“蘇拉北部有一個世界最大瀑布,等到了之後,我帶你去。再往南,我們會穿過熱帶雨林,看見許多色彩缤紛的鹦鹉清晨穿過森林,古老的石頭建築點綴其中,綿延千裏,一直到最南端,是廣袤的海洋。”

我跟着他話仿佛已踏上陌生的國度。

“你不是喜歡在海裏游泳嗎?這回我看着你游,寸步不離,拿繩子把你拴在我手上。你知道嗎?上回你被海蛇咬了,我帶你去預言家那兒,在外面等的時候,我就想,要是你死了,我該怎麽處理你的屍體呢?是冷凍起來?還是一把火燒了,吃掉你的骨灰?這樣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了。”

一只大手擦掉我的眼淚。

“害怕嗎?你對着王思怡笑,對着周婉婉笑,甚至對着鹿淼淼笑的時候……我都想把你抓起來,囚禁在一個只有我能打開的房間裏。我努力了,像個正常人一樣交女朋友,擁抱、牽手、親吻……我做得不錯,是嗎?”

“可是你無時無刻不在祈求我的愛,擦過我領口的指尖,喝完水的嘴唇,故意伸懶腰露出的那寸皮膚,你是個拙劣的暗戀者,卻是個高明的獵手,憑借本能天然地誘惑我。寶貝,寶貝……好多次我拿你換下的衣服自慰,你不知道吧……你要是知道,是不是恨不得騎到我身上?”

“那可不行,因為你僅僅是多哭一哭,多親一親我,我就願意為你做到一切,我是你最忠誠的信徒。假使你脫下衣服誘惑我,我該如何是好?我會把心髒掏出來給你。”

“我會背離世俗眼中的大好前程,遠離家人朋友,毀掉我一切天賦,只為你不要抛棄我。我願化為卑微的蟲豸,掙紮在社會底層,只為你願意愛我。”

“我抛棄了塑造我的道理和規則,削掉棱角,嵌入你想要的規則中。”

“所以,你不許後悔。”

“不能離開我!”

他一遍又一遍在我耳邊呢喃,像魔鬼的低語,又如同忏悔者向神明禱告。

奇怪的是,他明明是在說愛我,我卻沒有感到絲毫快樂,我好似一個壞掉的東西,永遠失去了快樂的能力。那種瀕臨死亡的痛苦再次鉗住我的喉嚨,讓我發不出半點聲音。我想脫離軀體,像氣球一樣離開,又怕太多的空氣擠爆我的精神的軀殼。

為什麽愛我這件事會讓我愛的人如此痛苦?

——假使我們從未遇見就好了。

此刻我竟生出這樣的想法。

只因一滴眼淚從一只眼掉進另一只眼裏。

有多久沒見到他哭了呢?

記憶裏,上次見到他哭還是在老宅,小小的他騎自行車帶我穿梭在林蔭道下。我擡頭看着陽光穿過層層樹葉,那是個初夏呢。後來我摔到了地上,流了好多血,我自己還沒哭,他卻哭着背我去看醫生。當時我在想,這個小哥哥可真能哭。

別哭了,親愛的哥哥。

假使愛我這件事,讓你擔驚受怕,讓你叛道離經,那我寧願從未遇見你。

我用盡全身力量,顫顫巍巍擡手擦掉他的眼淚:“別哭……”

池萬裏握住我的手:“馬上就要到關口了。”

我側頭,外面是黑暗的混沌,虎視眈眈地注視着我,嘩啦啦的水聲從船縫裏擠進來。

老板喊道:“快過邊境線了!”

緊接着天邊劃過一道流星,不,那不是流星!它的光越來越大,越來越明亮,如同太陽墜入河中,黑暗瞬間被驅散!

“老天爺!那是什麽東西?”

池萬裏壓住我卧倒:“快趴下!”

光入河中,巨大的水花沖擊着小船,水從四面八方湧進來,一瞬間我以為船翻了。我們在狹小的客艙中翻滾,一只手牢牢護住我的頭。

等水面平靜下來,天空中卻徘徊着密密麻麻的直升機,一束束光照亮江心的小船。

老板看這陣仗,果斷跳水,棄船逃跑。

很快,一條黑色游輪靠近船前,池先生坐在甲板上,身後保镖撐着黑傘。

“兒子,捉迷藏游戲結束了哦。”

池萬裏貼着我耳朵輕輕說:“等會兒我說’走‘,就跟我一起跳下去。別怕,哥帶你游過去。”

他起身,踩着搖晃的船,頂着強光坦然走出去。

我注視着他被水打濕的後背,挺拔有力。

“抓我用得着這麽大陣仗嗎?導彈都用上,嫌我在外面死的不夠快?”

池先生得意洋洋:“歡迎你回家的見面煙花,為父的拳拳愛子之心啊。”

“以後都是留給我的遺産,省着點花。”

“啊哈~說起來你藏這麽久才被我發現,我真的為你驕傲。你猜猜是什麽暴露行蹤了呢?”

“我不想猜。”池萬裏把手背在身後,給我比OK的手勢。

“無聊,”池先生從兜裏掏出一個小東西,“是這個哦。”

他扔過來,一個閃光的金屬掉到甲板上,彈了幾下,我立刻認出來,是我當掉的黃金胸章!

池萬裏默不作聲,撿起來。

“這種的胸章,只有榕都才有哦。我想你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是江江瞞着你做的吧?”

我咬住下唇,池萬裏會怎麽想?他會以為我是故意的嗎?就算我現在解釋,又有什麽意義。

“老頭子,你終于幹了一件人事,謝謝你幫我們贖回來。”

池先生抱臂,遺憾道:“哎呀,還期待看你驚訝的表情呢。難得我特地叫人錄像,好回去給你媽媽看……啊,對了,我們還有一位客人——”

就在此時,池萬裏喊道:“走!”

說完縱身跳入江中。

我動了,站在船頭,剛剛他站的地方。

池萬裏在寒冷的江水中回頭喊我:“吳江子——!下來!”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眸,裏面明亮的光火一點點熄滅。

“吳江子——!!!”

他嘶聲裂肺地大喊。

我坐在船頭,腳下是漆黑的江水,呆呆地看着他,誰告訴我,我該如何拒絕我的愛人?

池萬裏游回來,直升機上的長光戲劇性地追随他移動,我們好似舞臺上拙劣的演員,演一出爛俗的苦情戲。

他冰冷的手抓住我的腳腕——他一定很冷,我想跳下去緊緊抱住他。

可是我沒有。

“跟我走!你答應我的!”

我在他臉上讀出一種從未見過的情緒,比愛更深刻,比愛更強烈,比愛更刻骨。

是恨意。

他拽着我往下拉,像水鬼纏上過客,決計一起葬身水底。

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的心意,哪怕與我一同死去,也不願分離。

“我不要……”

一開始是小聲回複,謊話說了第一句,一切都沒有我想的那樣困難。

“我不要!”

我哭喊着:“我後悔了!”

我沒有……

“我不願意跟你去蘇拉!”

我願意!

“我不愛這樣的你!”

不管你變成怎樣,我都會永遠愛你。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求求你放了我吧……”

對不起。

我踢掉他的手,趴在甲板上哭泣,我害怕看見他的表情,害怕他恨我的眼神。

作者有話說:

寫到池狗對江江表白那一段哭了。

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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