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岩在那扇大門前站定腳跟,擡頭望了望天,看見薄如蟬翼、細似輕紗的白雲在空中慢悠悠的游蕩,天空藍得那麽純粹,美麗得讓人看了直想哭泣。蘇岩重重的嘆了口氣,除了讓身體失去自由的監獄外,他最怕來這裏了,但又不得不來。

一手推開門,這是一間四人病房,迎面撲鼻的濃郁氣味是醫院特有的。蘇岩徑直走向左邊靠窗的那張病床,“給你買了最愛吃的荔枝哦,剛上市,新鮮着呢!”蘇岩微笑着揚了揚手中的袋子,把它放在床頭的桌子上,“今天感覺怎麽樣?好些了麽?”蘇岩望着他最好的朋友,關切的詢問道。

“一看見小岩就精神多了呢!小岩真是比最好的醫生還管用!”男孩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調皮的說道。

“你啊!”蘇岩無奈的搖搖頭,“要吃荔枝麽,我幫你剝。”

“現在還不想吃,我想聽小岩念書。”

“好吧!”蘇岩爽快的答應,“念哪一本呢?”

“梭羅的《瓦爾登湖》吧!從夾書簽的那頁開始。”這本書米可已經看了兩遍了,卻仍然愛不釋手,這本書可以讓他內心變得更加平靜。

書都放在米可枕邊,那裏現有三本書:《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瓦爾登湖》、《額爾古納河右岸》,疊得整整齊齊的。蘇岩抽出中間的那一本,坐在床沿邊,翻到有書簽的那一頁開始朗讀。米可把枕頭豎起來,身子坐的更直,雙手交疊着放在大腿上,比聽教的小學生還認真。

蘇岩那清亮透澈的聲音飄入了他的耳朵裏,鑽進了他的心裏,從此不再放出來。他喜歡蘇岩念書給他聽,在蘇岩專心致志的情況下,他就可以不加掩飾的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實感,米可含情脈脈的望着他,眼中泛着點點幸福的淚光還有一種淡得看不見的憂傷。

剛得知自己病情的那一刻,米可吓懵了。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天在旋地在轉,腦中一片空白,意識被抽走了,靈魂出竅了,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米可才漸漸恢複了常态,“這……這是真的嗎?”他的雙腳發麻,手指顫抖個不停,腦門上汗涔涔的,哆嗦着毫無血色的嘴唇不敢相信的再一次确認,“是真的,這是你的檢查報告。”或許是因為職業的關系,見多了這種事情,醫生面無表情甚至是麻木的回答。

米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醫院的,怎麽回到家裏的,老人才是死亡的鄰居,不是麽?為什麽偏偏選中他呢?!他正值青春年少,正處于各方面都發展的黃金階段啊!正待展翅高飛的雄鷹被折斷了翅膀,正待含苞欲放的蓓蕾被攔腰掐斷,他不甘心啊!他才剛剛知道世界的美好,剛剛了解生命的奇妙,剛剛享受人生的樂趣,就讓他消失于這個可愛的世界,成為一抔黃土!?他的夢想還未實現,他的一段暗戀還未告白,他還有許多想去的地方未去,他還有……他煩躁他惱怒他怨恨他仇視……脾氣越來越暴躁,過了好一陣子,心情才逐漸平靜下來,既然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他所能做的也唯有接受而已,好在在死亡面前是絕對的人人平等,不管你是有權還是無勢,是壽長還是命短,是富貴還是貧賤,都逃脫不了它的魔爪。

疾病的折磨似乎改變了他的心态,《小王子》是蘇岩最喜歡的書,因為愛屋及烏,米可對它的熟稔幾乎可以達到背誦的程度,以前的他喜歡“使沙漠更加美麗的,就是在某個角落裏,藏着一口井”這一句,如果說米可是一片沙漠,有人認為他美麗的話,那也是因為在某個角落藏着一口井,這口井就是蘇岩。現在的他卻喜歡“你明白,路很遠,我不能帶着這付身軀走,它太重了”。他默默的看着蘇岩,靜靜的聽着他朗誦,上天既然已經讓他明白了呆在人間的期限,在這為數不多的日子裏,他真想讓時光靜止,靜止在他們倆的天地裏。

“小岩來啦?”米媽媽提着一個飯盒站在他們身邊,這是一個衣着樸素、和藹可親的中年婦女,因為兒子病重的關系,面容有些憔悴,眼光有些憂郁,“嗯,伯母您好!”蘇岩停止了誦讀,站起身欠了欠,滿面笑容的打招呼,米媽媽目光柔和,慈愛得像看自己的孩子。

“米可,該量體溫了。”一個嬌小的護士遞過體溫計,“小可,那我先走了哦,過幾天再來看你。”看這情況,好像不可能随心所欲的聊點什麽了,蘇岩向米可笑着告別,“嗯,好。”米可也笑着回答,語氣中留有一絲不舍,眷戀的目送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門外。

蘇岩走出醫院,步履有些沉重,他心事重重的沿着街道漫無目的的走着,路過一個公園的時候,他走了進去,找了一張長椅坐下。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照射下來,在地上畫着斑斑點點的細碎光圈,太陽并不灼人,相反的,曬得人暖烘烘的,偶爾吹過一陣微風,讓人感到十分惬意,這樣的天氣,就适合人這麽坐着,盯着某一處,什麽也不想,或者打個小盹,無論怎樣,都覺得舒服。

可是蘇岩卻辜負了這難得的意境,他身子後傾,雙臂自然的垂着,頭微微仰起,眯縫着雙眼盯着兩枝離得很開的樹杈之間的空隙,在以藍色為背景的天幕中上演着白雲互相追逐的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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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米可初次相識是上初一的時候,米可是個轉學生,被安排坐在蘇岩的前面,也許是對新環境感到陌生,也許是由于天生腼腆,米可很少主動跟同學講話。他上課時總是聚精會神的聽講,下課了也只是安靜的坐着,不像別的同學那樣嬉戲吵鬧,甚至于滿教室飛跑。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蘇岩在想,他這樣不會感到孤獨麽?他真不想和同學一起玩耍嗎?為什麽有時又看見他流露出渴望加入的目光?是性格內向所致麽?山不過來,我就過去。蘇岩開始主動和他搭腔,很多友誼都是從語言開始的,他們也是,後來才知道米可的心髒動過手術,雖已沒什麽大礙了,但為了保險起見,他時時刻刻留意着,他不想讓愛他的人擔心了。

初中畢業後他們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很有緣分的分到了一個班,高二分科的時候,米可選擇了文科,蘇岩則選擇了理科,盡管這樣,他們的友情也沒有漸漸疏遠。再後來,又填了同一所大學,在大學裏,他們居住的宿舍樓是面對面的,蘇岩在三樓,米可在四樓,兩人經常相互串門,周末則一起出去吃飯,蘇岩喜歡網球,打球的時候,米可就在一旁靜靜的看着他,那張充滿朝氣的臉,那運動中矯健敏捷的身姿,那布滿汗珠的雪白面龐的粲然一笑,都深深的印在了他的腦海裏,刻進了他的心裏。

大三下學期的時候,米可被确診患了血癌,蘇岩得知這一消息是在米可住院一周之後,平地驚起一聲雷,蘇岩只覺得他的大腦被閃電劈成了兩半,火急火燎的趕到醫院,“你來啦!”米可凄苦的一笑,“嗯。”蘇岩機械的走到他身邊,半蹲着,雙手緊緊握住米可的一只手,兩人的手都冰冷得像沒有血液在流通。蘇岩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如鲠在喉,吞了好幾口唾沫卻只是嘴唇在蠕動,一臉痛苦的望着米可,仿佛害病的人是他。“別這樣。”米可看到他這副表情更加難受,他另一只手緩緩擡起,動作輕柔的摩挲着蘇岩的頭發,聲音輕飄飄的:“我看了心疼,沒什麽大不了的,我能挺住。”為了多看看你,再大的痛苦,我也能咬牙挺住。

兩人相對無言的坐了一會兒,蘇岩無力的走出病房,在走廊上遇到了米可的爸媽,蘇岩知道米可的家境不算很好,米爸爸是一位小學老師,米媽媽是一名普通工人,上面有一位奶奶,下面還有一位剛上高中的妹妹,現在米可住院了,肯定需要很多錢,“伯父、伯母好。”蘇岩走上前去打招呼,唉!可憐天下父母心,米爸爸米媽媽一下子蒼老了很多,這件事肯定讓他們添了不少白發和皺紋吧!

“你好,來看小可啊!”米爸爸還算鎮定,米媽媽則神情悲哀,目光呆滞,勉強笑了笑,“伯父,呃,那個,嗯,有什麽我可以幫上忙的盡管說,不要客氣。”蘇岩局促不安斷斷續續的說,其實他想說的是,如果缺錢的話,可以告訴他,他會想辦法,但是會不會傷到別人的自尊心呢?認為這是憐憫,是施舍?米爸爸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領神會的說:“好孩子,你有這份心就夠了!”“那我自己掙的錢可以麽?身為好朋友的我,是真的想為小可做點什麽。”蘇岩雙手握成拳,神情激動,米爸爸看着少年淚光閃爍的大眼睛,那一張真摯誠懇、滿含期盼的臉,內心被感動了,默許的點了點頭。

現在還沒能找到可以相匹配的骨髓,即使找到了,主人願不願意捐獻呢?何況資金也是一個難題,就算有足夠的錢,以小可目前的身體狀況……

唉!蘇岩不知不覺中又嘆了口氣,甩甩思緒紛雜的腦袋,“這個夏天的尾巴可拖得真長吶!”蘇岩低聲自語道。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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