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那一夜,高宇習睡得很差。一直睡不着,腦裏翻騰的,是他還不認識莫道南的時候的事。
那時候的他,還在讀國中,心裏卻早就已經擱着高宇飛了。有陣子,他覺得高宇飛怪怪的,雖然還是跟平常一樣對他笑,跟他聊天,跟他過招,但就是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那陣子的某一天,有個跟他交情不錯的同學把他拉到一邊去,偷偷問他:「宇習,你哥是同性戀嗎?」
他吓了一跳。哥哥從來沒有對他訴說過自己的性向問題。但真正讓他吓一跳的不是哥哥是同性戀這件事,而是面前這個同學怎麽會這樣問他。
「我哥回來在說啊,他覺得你哥很可憐……一下子很多同學都對你哥避之危恐不及……」
那個同學的哥哥跟高宇飛同校。他問清楚了事情的狀況,知道了是高宇飛對同學告白,被該同學拿出來宣揚,事情鬧得很大。
他聽完之後,只跟他那個交情不錯的同學說了一段話:「別讓別人知道我知道這件事了,連你哥都不要說。」
那個同學只是愣愣地點了點頭,事後想到問他為什麽,他只說因為他不想讓他哥再更難過了。
他終於知道為什麽高宇飛最近會怪怪的,每天看着高宇飛強顏歡笑,想着該怎麽讓高宇飛舒服一點,卻怎麽樣也想不出來。
對高宇飛說,哥,我知道你是同性戀了,但我支持你嗎?在這時候說這種話哪有什麽幫助。
去把那個傷害高宇飛的人揍一頓嗎?高宇飛的身手比他還好,都沒有動手了,他去出什麽氣?
他想了很久很久,每天繼續看着高宇飛強顏歡笑,想着高宇飛總是走在他的前面想要保護他想要看着他笑。
終於,他想出了一個方法。很爛的方法,卻很有效。
他告訴高宇飛,他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喜歡男生,怎麽辦?他非常慌張無措似地說了。
高宇飛笑了,很溫柔卻很堅定地笑了。那或許是那陣子他看到高宇飛最真心的一個笑容。
「我也是同性戀。」高宇飛那時候是這麽說的。「但同性戀沒有錯。不管遇到什麽樣的對待,我都不想也不會退縮,希望你也是。」
高宇飛那樣溫暖地鼓勵着他。他對着高宇飛點了點頭,那之後,高宇飛會跟他聊更多事情,他知道高宇飛的難過,也知道高宇飛漸漸好轉中。
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欺騙高宇飛他是同性戀的。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同性戀,也沒有覺得自己是異性戀。
他就只喜歡高宇飛一個人而已,根本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的性向。
「你真的很冥頑不靈耶!幹嘛就只喜歡那個人?就說初戀總是愚蠢的!」Lucky不只一次這樣罵他。
高宇飛。高宇飛是全世界,第一個對他伸出手的人。光是這一點,他就太難改變。
從來沒有人真正地看着他,媽媽也好、爸爸也罷,都沒有。直到他去了爸爸的家,他很膽怯地看着阿姨,看着哥哥姐姐。阿姨對他淡淡地笑着,但是高宇飛卻對他伸出了手,叫着他弟弟,臉上有那種我會保護你的笑容,那麽溫暖。
或許,早在他看着那笑容的時候,就已注定了他将會愛上高宇飛。高宇飛的手像是橋梁,讓他走向其他的家人。
「你根本有另類的雛鳥情結,人家是第一眼看到的就把他當媽,你是第一個對自己好的人就把他變成愛情!」Lucky也這樣對他吼過。
或許是吧。但他在發覺那是愛情之前,就已經是愛情了。他還學不會怎麽不要愛,也不知道該怎麽移情別戀。
因為太苦,他甚至在高宇飛跟晨哥在一起之後,跟高媽媽坦白了這整件事。他內心裏可能極為希望高媽媽訓斥他,阻止他繼續愛下去。他想,若是高媽媽出口,他會想盡辦法跟高宇飛連兄弟都不要當來斷絕這一切。
但高媽媽卻笑看着他,像是早已知道這一切,只是淡淡地說着:「孩子你辛苦了。這不是你的錯。會愛上他,不是你的錯。」
那時的他只是不停呢喃着,說怎麽會不是我的錯?怎麽會不是我的錯?是我愛上了一個不應該愛的人。
「孩子,你的過去太苦,那讓你無可救藥地把宇飛覺得是最重要的人,對嗎?但你的過去不是你的錯。」高媽媽說着,又笑。「而你愛着宇飛,卻也沒有強迫他來愛你,你是打從心裏祝福他的。」
他一時半刻不知道要說什麽,只是怔怔地望着高媽媽。「媽……我該怎麽辦……我不知道我該怎麽辦……你為什麽不阻止我?為什麽不罵我?」
「愛若是能被阻止,那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麽多的眼淚和歡笑。」高媽媽很平靜地說着。「就照你的方式去愛吧,愛到你覺得終於受不了的時候,你就能不愛了。」
愛到受不了的時候。已經這麽多年了,他怎麽還沒有覺得夠受不了?高宇習睡得很淺,不斷地問着自己。
隔天,高宇習是打起精神去公司的,睡得真的不好,眼框四周還有淡淡的黑眼圈。
中午下屬們約他一起出去吃飯,他倦到不想出門,還是拜托餘安朔幫他買便當回來。
沒想到辦公室這天跑得除了他以外半個人都沒有,推門而入的,卻是讓他始料未及的人,讓他光看到情緒就明顯起波濤的一個人。
那人正是他昨夜整晚沒得好眠,想着的人──高宇飛。
「哥,怎麽會來?」高宇習驚訝地起身,看着朝他走來的高宇飛。
「我今天事情不多,想說拿一點炖牛肉過來給你吃,我等等也會拿一些回家給爸他們。」高宇飛笑着把手上那盒炖牛肉交給高宇習。
「但我這幾天晚上都有約,沒有辦法吃啊。」高宇習将手上的炖牛肉又還給高宇飛。「你拿回去跟晨哥多吃一些。」
「中午吃啊。」高宇飛笑着。「今天不行還有明天……」看着高宇習,像是發現了什麽。「你怎麽了?看起來精神很不好?」
「沒啦,忙工作睡得有點少。」高宇習随口敷衍。
「你不要像你晨哥一樣,一投入工作就什麽都忘了,還是要我打電話催你睡覺?」高宇飛問道。
晨哥。看到高宇飛說到晨哥時臉上那笑容,高宇習內心一緊。「不用了啦,我都幾歲了?我自己會好好睡覺,你管好晨哥就好了。」
兩兄弟又小聊一下,高宇飛仍沒忘記提醒高宇習好好睡覺,別以為年輕就可以亂爆肝。高宇習直點頭,內心又甜又酸。甜的是哥哥仍是那麽照顧他,酸的卻也是哥哥仍是那麽照顧他。
那盒炖牛肉最後還是在他那裏,沒還給高宇飛。看着那盒炖牛肉,他一時半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既想吃完它,畢竟那是高宇飛親手做的,又怕吃完它,他終究會滿臉的淚。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夠平靜,卻總是在這樣的時刻,才發覺自己還是沒能逃過這個劫。
直到餘安朔把便當放到他面前,像是納悶地看着他桌上為什麽會突增一盒炖牛肉,他才彷佛大夢初醒般地啊了一聲。
「我哥哥給的。」高宇習笑着,公司裏頭有待很久的員工跟高宇飛也親近的,聽到這話好奇地湊了過來。
「他煮了好大一盒,這樣吧,我留一些,其他你們拿去吃吧。」高宇習撥幾塊牛肉到自己的便當裏,其他都讓員工們拿走了。
他吃着那幾塊炖牛肉,慶幸自己只吃了這樣的份量,還能贊賞高宇飛的手藝,眼淚卻還不會掉出來。
哥哥,他何其有幸,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這一天他連短暫的午休時間都沒有眯上眼,一路又讓自己一直忙到晚上。
那晚氣力耗盡的高宇習一上莫道南的車子就有點昏昏欲睡,莫道南問着要吃什麽,高宇習也說沒意見,閉着眼睛假寐。
「那我把你載去賣好了。」莫道南逗着高宇習笑。
「好啊。」高宇飛眼睛還閉着。「只是我怕你不但沒收入,還要倒貼。」天哪,真的好困。
「到底為什麽會那麽累?」莫道南問着高宇習。「應該不是工作?」
相處一陣子,他大概知道高宇習是那種工作時就全神投入的人,但是卻不會是那種把自己全賠進去的人,高宇習從不讓工作駕馭他。
「嗯。」高宇習點頭。
莫道南沒有再問下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口,他也有。
「我們去吃個比較快可以吃完的菜吧,不然要是去吃火鍋或燒肉,我怕你會趴在桌上吃到睡着。」莫道南提議。
「好。」高宇習仍舊閉着眼睛,真的累過了頭,難得的在別人的車上睡着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的時間,莫道南在長春北路上一家很有名的臺菜店停車,高宇習也醒了過來,莫道南跟高宇習一起下車,将車鑰匙交給店家代客泊車,就走進了店家。
高宇習倦得連點菜都懶得點,於是全部都莫道南點了,這天莫道南連店家的招牌雞肉都沒敢點,怕這種狀态高宇習吃一吃會被碎骨頭給刺到。莫道南這天點的全是些不怎麽需要細嚼也可以吞得下的菜。點了一盤地瓜葉、小魚蚋肉、沙茶豬心、招牌豆腐,幫自己點了一碗飯,替高宇習點了一碗粥,餐後店家送上梅茶和布丁,兩人就這樣了結了一餐。
這整頓飯高宇習幾乎有點在半夢半醒的狀态下吃的,似乎有跟莫道南對話,但他也不确切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回途的車程上他又繼續睡,直到他聽到莫道南說着Wing到了喔,他才張開了眼。
卻發覺,不是莫道南家的地下停車場,而是他家那棟樓的樓下。再怎麽想睡,他還是完全清醒了過來。
「為什麽?」他轉頭望着莫道南。「我以為你想做。」
「Wing你累壞了。」莫道南笑望着他。「你回家睡覺吧,睡飽一點,我們改天再約。」
太溫柔。太寵溺。讓他不自覺地想到另外一個人。但他又知道這兩個人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或許他真累壞了;或許他看到那麽溫柔的眼神,瞬間腦神經斷裂了。總之在高宇習意識到之前,唇邊的話已脫口而出。「我昨天晚上跟別人做了,就算跟你做,我還是陸續跟別人發生關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說,到底想要達成些什麽。但已經無法挽回了,他說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累過頭所以眼茫了,看着莫道南還是笑着,非常平靜,他沒有想到莫道南還會這樣笑着。
「Wing,不管我們是哪一種關系,朋友或床伴,你跟別人上床都不是我該管的事,你跟別人上床又如何。你也沒問我是不是還有跟別人上床,不是嗎?從以前到現在都是。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安全性行為就好,我知道如今的你很注意這一塊。」
莫道南說着又笑了。「當然,是床伴的時候,我會多在意一點,會想說是不是我不能滿足你,所以你還需要找別人?但是也就僅止於此,沒有更多。當然我會努力做得更好,讓你光是應付我就夠了,畢竟我還是有鬥性的人,在床上特別不想服輸。」
莫道南摸了摸高宇習的頭。孩子。此時此刻的高宇習,茫然地像個脆弱的孩子一般。他也沒問高宇習在想什麽,也沒有要高宇習的回答,只是繼續笑。「來,快回去睡覺,晚安。」
高宇習只是簡單地說了晚安,下了車,卻難忍流淚的沖動。回到家,洗好澡,他就上床睡了。這一夜,縱然是混着淚睡去,可能真的是太累太累,他意外地睡得不錯,一覺到天亮。
那天早上的陽光很暖,他下了個決定。
兩個星期後的某一天,他難得的請了假沒進公司。
他有半年固定檢驗一次的習慣,但此時半年根本還沒有到。他上次做性病的篩檢也不過兩三個月前,但他仍是到醫院去挂了號。
原因無他,他要一份具名的報告書。
*
日子還是照樣過,像是什麽都沒有改變一樣。兩個人還是常一起吃飯、上床,假日拍照,去育幼院。高宇習也沒對莫道南說了他去檢查的事,只是等待着檢驗報告出爐。
終於拿到手,是他想要的結果。高宇習卻知道還不夠。即使如此,那天他還是傳了訊息,主動約莫道南去吃飯,莫道南說好。他就去訂了位置,是位在大安區小巷子裏頭的一家很出色的西餐牛排店,位置很難訂,說是全臺北市最難訂到位置的餐廳之一也不為過。但老板因為某些原因,跟他算是認識的,剛好有人訂了位臨時取消,他很順利的排到位置。
兩個人吃飯常常你請一頓、我請一頓,雖然莫道南總是全部都想搶着付,高宇習卻很堅持。有種你要是不讓我出那之後就別一起吃飯的氣勢,莫道南也只好認了。
其實關於高宇習愛付錢這件事,Lucky早不知道念過多少遍了。
「高宇習你很蠢耶,你到底懂不懂,就是要讓男人多付一點錢,這樣男人才會覺得痛,才會珍惜你。」
「我記得我也是男人……」高宇習言簡意赅。
Lucky總會瞪他。「你是愚人!」
這天晚上高宇習很堅持要出錢,他笑着。「今天晚上我請客,你不要搶着付錢。」
「不會啦,我才不會搶着付錢,這麽貴當然要讓你請啊!而且我要點最貴的。」莫道南孩子氣般地說道。
莫道南嘴巴上是這麽說,結果最後根本也不是點了最貴的,而是點了真正最想吃的。高宇習決定等會兒上廁所就先把現金全給了服務生,省得等等又被捷足先登。
「牛排應該比不上你在美國吃的。」高宇習邊吃邊說道。「但在臺灣的确是很不錯了,他的做法也細致。」
「很好吃啊。」莫道南吃得眉開眼笑。「為什麽突然想到要請我吃這個?」
「就想吃啊。」高宇習笑着。「下次一起吃隔壁的日本料理店?隔壁那家也很好吃,你應該吃過?」
「吃過。」莫道南點頭。「不過吃的是應酬飯,累都累死了,哪有空理食物到底好不好吃?下次我們一起去吧。」
餐廳走精致路線,大男人一套餐吃起來不能算是飽,得要多添幾個面包才能真的有飽足感,不過高宇習吃得很節制,莫道南也沒多吃,兩個就只是把餐廳提供的餐點吃完,面包都沒有多要,連服務生問要不要再加面包,莫道南也搖手說不要了。
「你不是說過吃到我之前都不會飽嗎?」高宇習故意說道,唇邊有着調侃的笑。
「是不會飽……」莫道南愁眉苦臉。「但是會動不了。明明沒有飽但是動不了的感覺你不知道很痛苦嗎?我絕不容許這種事發生。」
「那你多喝杯酒。」高宇習很壞心的勸酒。他酒力實在太差,沒點酒佐餐,莫道南倒是點了杯。「反正我出錢。」
「不行。」莫道南搖頭,語出恐吓。「再繼續故意鬧我,後果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吃完飯,坐在餐廳又聊了聊天,兩個人回到莫道南家,一進門莫道南立刻抱着高宇習吻了進來,顯然有在客廳就将高宇習就地正法的打算。
高宇習回應着吻,卻是欲迎還拒。「等等。」他邊回吻邊躲。「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你以外還有什麽好看的。」莫道南邊吻邊說,最後一個字說得含糊不清,像是要說看,卻更像是幹。
「發音不标準,零分。」高宇習笑笑地,用巧勁将莫道南格開,去拿了檢驗報告書,遞到莫道南面前。「這給你。」
莫道南接了過去,看了看,臉色變得正經起來。是高宇習各項性病的檢驗報告,HIV那一項,高宇習是自費用NAT檢驗的,報告的結果全部都是陰性。
他突然曉得了高宇習晚上請他吃飯的原因。
「除非你厭倦了,否則我不會再有別人。」高宇習淡淡地說道。「如果你相信,你想做什麽,我都可以配合。」
莫道南的回答,卻讓高宇習錯愕了。
「我什麽都不想做,W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