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吳卿罕見地做了一個夢,又罕見地驚醒,罕見地沒有在醒來的那一刻就抹去自己對夢境的所有記憶。
回想起夢到的內容,她有些郁悶。
夢中的她又好像回到了五年之前,那時候她才十八歲,年輕而且容易輕信別人。
夢中的時間大概是午後,陽光的溫度十分柔和。再夢見他的時候,吳卿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記得對方長什麽樣子了。青年的臉上蒙着一層薄霧。
吳卿睜大了眼睛,試圖将對方的容貌看清楚。因為太過用力,眼睛甚至有點幹澀。
大概是以為她正在不安,他摸了摸她的腦袋,笑着道:“陽光終究會驅散黑暗。你會和我站在一起。”
輕柔的聲音落在吳卿的耳畔,将她猛然驚醒,這是一段被她刻意壓抑在腦海深處的記憶碎片。
她很猶豫,又十分不安。母親極力反對她對任何人的在意和心動。但是在那個年齡段,這又是無法避免的事情。一個心理不夠堅強的年輕人在孤獨的黑夜中行走太久,總會幻想一個柔軟可靠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之中。
吳卿當時是真的以為自己好運氣地遇到了這樣的人。
“你會騙我的。”她說。她的聲音很小,表達着自己的動搖。
“你媽媽是這樣教你的嗎?”他很溫柔,哪怕只是在夢中。
吳卿猶豫地移開了視線。
那人攤開手心,手心上放着幾張折起來的紙條:“抽一張。”
吳卿看了他一眼,陽光落在對方淺茶色的眼中,像是墜入河底的碎鑽。他的眼睛形狀很好看,帶着一點動物一樣的狡黠。“快,抽一張。”他催促道。
吳卿從裏面選出了一張。
“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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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卿依言照做,小小的紙條上寫着“上上簽”三個字。
那人笑了一下,多少年過去,哪怕在模糊的夢境之中,他的笑聲還是讓吳卿感到心頭一顫,酸澀和甜蜜瞬間從心底翻湧而起,一如既往地激烈:“我的預言,我們之間是上上簽。”
吳卿緊閉上雙眼,抓着紙條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你騙我!”她本應該将這句話吼出來,聲音卻因為痛苦而壓低了。
沒有回應,周圍空而冷。
吳卿深吸一口氣,睜開雙眼,原來場景已經變換。
她一手拿着紙條,另外一只手拿着甜筒,站在馬路旁邊,身後是N大的校門。
吳卿當然更記得這一天。
天氣預報第二天要下雨,空氣濕度高,溫度直逼三十五度,整個城市像一只巨大的蒸籠。
因為是周五下午,N校門口的人來來往往,很多人下課之後和同學出門聚餐。盡管氣溫讓人不好受,但是大家的臉上都洋溢着笑容。歡聲笑語像是隔着一層薄膜傳到她的耳中,聽不真切。
她在等一個人,從五點等到了七點,從甜筒仍舊冒着冷氣,等到了雪糕順着她的手背流下,滴在她的鞋面上。
她執拗地站在原地,不安和焦慮在她的心理不斷發酵。她如此期待着今天,甚至勇敢地反駁了母親。她多希望有一個人出現打破自己生命中的規則。
但是他最終沒有來。
他再也沒有出現,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在她的生命中一樣。
如果不是母親卧室門口刺眼的鮮紅,她會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绮夢。因為太孤獨而産生了幻覺。
夢中的吳卿沉默地看着已經化成了一灘水的甜筒,哪怕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她也沒有舍得直接将甜筒丢進垃圾桶。
如此的軟弱,如此的不夠冷漠。
只要在做夢的時候,她才會這麽沒用。
“醒了?”吳卿回過神來,笑着看向了遲于。
她的笑容很淡,根本都沒有傳遞到眼底。
遲于沉默了兩秒,還是沒有忍住,問道:“你做噩夢了?”
吳卿愣了一下,笑出了聲:“噩夢?并不算是噩夢,我倒覺得這是一場美夢。”
但遲于覺得對方在撒謊。雖然吳卿的神情冷淡,但是遲于本能地覺得對方在傷心,而非高興。
“你騙我。”遲于的嘴唇抿了一下,“如果是噩夢,講出來,或許就不可怕了。”
吳卿又愣了一下。
她神色複雜地看着遲于,這次她沒有否認,在短暫地沉默之後,她忽然輕笑了一下:“你很好奇?”
“會比我們在森林裏看見的怪物可怕嗎?”遲于溫聲道。
吳卿歪着腦袋想了想:“我覺得會。”
“會比……”遲于的聲音低了下來,這幾乎是揭開自己的傷口,“我們前幾天遇見的事情可怕嗎?”
吳卿知道對方指的是瓊斯和羅伯特的死亡。
她的臉色嚴肅了一點:“不要拿讓自己痛苦不堪的事情來打比方。”不過她還是做出了回答,“我會覺得更可怕。”
吳卿托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遲于:“五年前,我害死了自己的媽媽。”
遲于猛地睜大了眼睛,像是發現自己不小心做了錯事的小學生一樣,滿臉的不知所措。羅伯特和瓊斯的死亡都讓他痛苦至極,他無法想象如果最親近的人被自己害死,他會多麽愧疚和傷心欲絕……
吳卿被對方的表情逗樂了,她改口道:“騙你的。”
遲于:“騙我的?”
吳卿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她自己突然就死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遲于:“你們一定很傷心。”
吳卿擡眼:“我們?”
不知道為什麽,遲于感覺對方的眼神很冷。這樣的認知告訴他,他又一次說錯話了。他不安地微微垂下頭:“你……和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吳卿嗤笑了一聲,“他生死未蔔好久了。”
遲于閉上了嘴。盡管吳卿沒有指責他分毫,他還是覺得十分愧疚。接下來的一整天,他和吳卿講話都輕聲細語的,還講一些冷笑話,生怕對方不開心。
吳卿覺得好笑,卻壞心眼地憋住不笑,裝出一副難過的模樣。遲于越來越不安,幾乎要垂着腦袋在屋子裏轉圈了。
吳卿覺得自己看走眼了,之前覺得遲于像一只可憐的奶貓,現在覺得對方像一只傻乎乎的小狗,還是正夾着尾巴嗚嗚叫的那種。
與此同時,連耀從王宮中走出,臉上陰雲密布。巫女預言中的通天梯并沒有出現。
他将雪白的怪物皮毛恭敬地獻上,國王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直接讓仆從将珍貴的皮毛送進了倉庫。
王後在生完三公主之後立刻病倒,生命力如同掌心裏的細沙一樣迅速消逝,眼見着就要一命嗚呼了。王宮裏所有的醫生都斷言王後活不過這一個月,就連和醫生一向不對付的巫醫也持有相同的觀點。這讓國王着急上火。
王後都要不複存在了,誰還會在意什麽皮草?
連耀一走出議事廳,就忍不住一腳踹在了門柱上,臉色黑得跟潑了墨一般。路過的幾個仆從還捂着嘴偷笑,這讓連耀感到更加惱火。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還沒有來得及喝上一口水,新來的士兵再一次不敲門就入內,這讓連耀直接丢棄了所有的涵養,将手邊的擺件直接照着士兵的腦門丢了過去。
堅硬沉重的擺件直接砸在了士兵的鼻梁上。
士兵的鼻子瞬間流下了兩道鼻血,他捂着自己的鼻子,連忙說道:“隊長,你要找的人已經被我們找到了?”
連耀沒有一下想起來:“誰?”
“之前賣我們消息的那個。”士兵道,“好像叫做湯姆。”
聽見這個名字,連耀更加煩躁,他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是說過了,直接把他殺了嗎?”
“本來我們是要這樣的。”士兵飛快地看了連耀一眼,眼中帶着畏懼,“但他說如果你不見他,你一定會後悔的……”
“我後悔?”連耀冷笑,“我能後悔什麽?”
士兵道:“他說,‘王後病重,如果隊長能找到治好王後的藥方,一定能夠得償所願的。’”
聽見這句話,連耀揉捏眉心的動作猛地一頓,他擡起頭來:“你說什麽?”
士兵:“湯姆說,他知道怎麽治好王後。只不過,他這種小人物連進入內城都做不到,更別提見到國王了。他想和隊長你合作。”
連耀:“這一次,他想要多少錢?”
士兵想起湯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背後出了一身冷汗,他硬着頭皮道:“他……他要全部獎金。”
士兵猜錯了,連耀并沒有因此而發火,他的心情反而愉悅了起來。“好啊。”他道,“請湯姆先生進來,我想和他就這件事詳談。”
“是。”士兵迅速離開了連耀的房間。
過了一會,一個穿着打滿補丁的衣服的青年從門外走了進來。
他狼一樣兇惡的眼睛仔細地打量着房間中的擺設,毫不掩飾眼中的貪婪。
連耀并不在意,他敲了一下桌面:“請坐。”
湯姆不客氣地坐下,他的手留戀的在皮沙發的扶手上反複摩梭,嘴裏啧啧稱奇。
連耀笑了一下:“如果你手裏真的有治好王後的藥方,不論多少個這樣的沙發,你都能擁有。”
他補充道:“當然,這是你沒有撒謊的情況。如果你騙我——”
湯姆不耐煩聽連耀的威脅,他直接打斷了對方:“廢話少說,我當然不會騙你。”
“王宮裏的所有醫生和巫醫都對王後的病情束手無策。”連耀隐約察覺到眼下的這件事才是巫女口中的機遇,但是他仍舊抱有懷疑,“你能有什麽辦法?”
“他們當然治不好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湯姆神秘兮兮地道,“王後已經藥石無醫了,治療已經起不了任何作用……”
連耀皺眉:“那你能有什麽好辦法?”
湯姆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只有精靈才能治好王後了。”
“精靈?”連耀像是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沒忍住嗤笑一聲,“從來沒有人見到過精靈。”
“誰說的?”湯姆聳聳肩,“你不是剛見過他嗎?”
連耀:“什麽?”
湯姆沖着連耀念了一個名字。
一個一米九的身影出現在了外城城外。
城牆上的守衛軍看見了對方,高聲打着招呼:“埃裏克,這些天你跑哪裏去了?”
埃裏克将一小串東西小心翼翼地收入了自己貼身的口袋中,才回話道:“去找了一個人,緊趕慢趕今天才回來。”他笑了笑,好像如釋重負。
守衛兵:“你的運氣還挺好,正好這幾天出去了。”
埃裏克有些疑惑地擡頭:“怎麽了?街區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被問到這個問題,守衛兵有些為難:“……你還是自己去看吧。”
埃裏克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撓了撓後腦勺,小聲嘀咕道:“幾天不見,還學會給我留懸念了。”
說完,埃裏克莫名有些心急。他拍了一下身下馬屁股,加快了速度。
他擔心遲于,有一個東西一定要早一點交到遲于的手中。
此行,他就是為了幫遲于求到這個東西。
埃裏克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歸來,他只見到了湯姆。
湯姆坐在斷掉的牆根之上,低聲啜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