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新房客11

溫言書的視野被車前燈照亮了。

世界亮堂起來。

他下意識向往衡寧的方向走去, 但眼睛在短暫的清明後,又掀起一片雪白的馬賽克。

手腳一陣冰涼,四肢卻沉得像是灌了鉛般根本提不起來, 整個人讓他險些絆倒在路牙子邊。

他本來就容易低血糖, 晚飯沒來得及吃,中午又吃得少, 加上神經緊繃, 自然就撐不住了。

衡寧一把将他撈了起來, 順手往他嘴裏塞了一顆橘子味的硬糖。

帶着柑橘的酸甜在味蕾輕輕蹦開, 那股帶着治愈力量的糖分順着舌根攀向全身。

——低血糖就是這樣來得快去得也快,胃裏磨人的難受逐漸消失了,意識回流, 溫言書松了一口氣, 慢慢站起身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爬到車後座上的, 只知道方才那一遭折磨得他一身虛汗。

劫後餘生帶來的虛脫感, 讓他整個趴在衡寧的後背直不起身來, 衡寧也就任由他的腦袋抵在自己的後背上, 來回輕輕蹭着。

不知是他方才喂進去的那塊糖, 還是溫言書本人的體香,淡淡的橘香味飄在衡寧的鼻尖前,讓他方才被風吹亂的心思也寧靜下來。

“唉……”身後的人疲憊地嘆了口氣,似乎是将無奈和煩悶徹底揉碎了抛進身後的漆黑裏, 這才虛虛擡起手, 環住了衡寧的腰身,撒嬌一般黏糊糊地嗫嚅了一句, “餓了……”

衡寧只說了一聲“扶好”, 就帶着他呼嘯進了那燦爛的都市夜裏。

報社大廈在東三環附近, 精心設計的建築在群英荟萃的中央商務區也能大放異彩。

每次經過這裏,衡寧都忍不住側目——那是髒亂的城中村、貧窮的棚戶區不可能出現的幻境。

百來米高的樓體高聳入雲,宛如一根将人牢牢釘在城市裏的定海神針,帶着人們走向高處、觸摸雲層,安慰着他們每一步攀登都将有所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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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北京CBD獨有的流光溢彩讓衡寧有些恍惚。

這一切的璀璨絢爛都讓他心馳神往,但從白馬橋到這裏的三十公裏路,他可能一輩子也趕不上了。

身後,那生來便就應該在大城市裏紮根的人兒輕輕貼過來,一股溫熱讓衡寧心中的落差感短暫被屏蔽。

至少這一刻,他們之間是沒有距離的。

“想吃什麽?”衡寧把車速放慢,确定自己不大的聲音可以逆着風,傳到他的耳朵裏,“我請你。”

那人像是蘇醒過來一般,慢吞吞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硬是等到他的氣息在衡寧的後頸撫摸了個遍,才沙啞着開口道:“沙縣小吃吧……”

衡寧輕輕皺了皺眉,說:“你可以選個貴點的,就當我感謝你幫我介紹了個工作,不用顧慮那麽多。”

CBD附近,以國貿為代表的商圈消費水平都不低,但衡寧心想,他要是願意,自己稍微下個血本也無妨。

溫言書結結實實環抱住衡寧的腰,道:“我今天胃口不好,吃不了大餐,回去煮點面條我們一起吃吧,等過段時間你拿到課時費,我們可以好好慶祝一下。”

衡寧不知道他這番話有幾分借口和推脫,只知道這話說出口倒是讓他沒了什麽心理負擔——畢竟對于目前的他來講,請客依舊是一種比較逞能的行為。

溫言書必然是知道的,只是用着溫和的理由兼顧了他的經濟能力和自尊心。

“行。”衡寧目光柔和下來,問道,“面裏想加點兒什麽?”

“我要多多的火腿腸,切成沫撒整整一層,還要加小青菜,一兩顆就好,畫龍點睛一下。”明明在照顧人,溫言書還偏偏得逞一般,嘻嘻笑道,“我又要白嫖你的手藝了。”

衡寧忍不住揚着嘴角笑了笑,這樣子正巧被溫言書從後視鏡看得一清二楚。

兩個人在鏡子裏對視了一眼,衡寧覺得有些尴尬,就聽溫言書仰着脖子唱起來:“你笑起來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兒一樣……”

媽的。衡寧春花般的笑容瞬間消失,轉而是惱羞成怒地擰了一把油門,車子便在身後那人無慮的笑聲中飛馳過去了。

兩個人回到溫言書的出租屋裏,這家夥立刻生龍活虎,完全沒有半點兒胃口欠佳的樣子。

何思懷還在外面和同事聚餐,衡寧便鑽進廚房裏開始做晚飯。

溫言書趴在客廳的餐桌對面,就這麽撐着臉,借着燈光看着廚房裏忙碌的人,這個今天“恰巧”把他撿回家的人。

他不知道衡寧說的“正巧路過”是有幾分故意幾分存心,只知道那人嘴裏說了巧合,他便當做是巧合就好。

溫言書慢慢趴到桌上,朦朦胧看着衡寧。

他一直可以理解衡寧的回避和苦衷,但同樣的,他也在悄悄渴望一段穩定安全的關系。

溫言書輕輕阖上眼皮,只覺得自己這差不多麻木了十多年的心思,又回了春一般悄悄發芽——他很久沒有這樣小心翼翼地悸動過了,像是少年人陷入了一場漫無邊際的單戀,只要對方給了他一點甜頭,他的天空就可以晴朗一整天。

他又悄悄擡眼,讓衡寧的影子乘着燈光透進視網膜裏,模糊的亮點在他的世界裏閃爍。

衡寧端着兩碗面條從廚房裏走出來的時候,看見這人正阖着眼趴在桌上打盹兒——真就像個貓似的,滿身瞌睡蟲,似乎只要稍微暖和些的地方,就成了他用來補覺的小窩。

同樣,這人也跟貓似的敏銳極了,衡寧自認為已經放得很輕的腳步聲還是把他擾醒了,眼睛“啪”地一下睜開,不帶半點兒睡意、精神地亮起來。

“餓死啦!”溫言書開心地舉起筷子,抱過面就開始吃。

最近這人吃水煮面的次數多過了頭,但這人也沒吃膩的意思,低頭哧溜哧溜樂呵得很。

衡寧忍不住問道:“你現在口味這麽清淡了?”

他記得這個人以前是無辣不歡的,在學校食堂吃飯都要自帶辣椒醬,吃自己做的小面也要大勺大勺地加辣椒油,如今這麽寡淡的一碗,居然還能吃得津津有味。

溫言書擡起頭,嗚哝嗚哝地罵道:“我現在的胃,就他媽的千瘡百孔,吃辣是爽啊,疼起來送人上西天,就一輩子只能這爽一次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大咧咧像是在講述着一個別人的故事,但衡寧見過他喝多了蹲在牆邊吐得蒼白的臉色,有些後悔地想,當時要是能攔着他讓他少喝一點就好了。

溫言書的胃就是被喝酒和不規律的飲食折磨壞的,胃潰瘍胃出血,離胃穿孔一步之遙,好幾次還喝吐了血,被人直接送到醫院裏去。

但他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扛住了,靠着折騰自己的身體,換來在大城市穩穩地落地生根。

衡寧看着他瘦弱白皙的手腕,心想,這人看起來弱不禁風,會因為吹風病倒,也會因為孤身一人而被吓到,但他卻毋庸置疑是個真正強大的人——一個充滿了韌性、無比堅定的勇士。

溫言書吃得真的很開心,一時間讓衡寧覺得,這家夥是真的饞了想吃面,而不是替自己着想才不讓自己請客的。

看那人狼吞虎咽又竭力保持優雅從容的憋屈樣,衡寧忍不住說:“吃慢一點,不夠再做。”

溫言書擡起頭,腦門子已經蒙了一層細汗了:“慢不下來,真的好好吃啊,你真的好厲害。”

衡寧其實很容易滿足,溫言書一句單純的贊美讓他整個人輕松愉悅了起來——想當年這人就是這樣甜蜜攻陷,一口一個“你好厲害”,騙了自己幾年的免費課後輔導、免費外傷包紮、免費周末加餐和免費的親吻擁抱。

眼看着這人的碗很快見了底,這懶貓罕見地主動起身消消食,看來是吃得太撐了,坐着躺着都成了一種煎熬。

衡寧看他在屋內慢悠悠散着步,剛想找個機會回去了,就看着人眯着眼,仿佛微醺一般哼起歌兒來。

——這是王菲的一首小衆歌曲,名叫《新房客》。

“等待晚上,迎接白天,白天打掃,晚上祈禱,離開煩嚣,尋找煩惱,天涯海角,心血來潮……”

衡寧其實很少聽歌,唯獨王菲的除外,溫言書對于王菲的喜愛是從高中就刻進他腦海裏的。

他那時候不理解歌詞,自己便告訴他,這首歌的主人公愛上了對面來的新房客,每天等待着在推門的瞬間,和對方可以短暫打個照面。

吃飽了之後的困頓其實和喝醉的感覺差不多,溫言書迷迷糊糊趴到窗邊吹風,嘴裏還喃喃唱着:

“有人在嗎?有誰來找?我說你好,你說打擾。不晚不早,千裏迢迢,來得正好……”

有那麽些時候,溫言書覺得,是不是這樣的關系就應該讓自己滿足了——他們可以坐在同一輛摩托車上,自己可以摟着他的腰,他會帶自己回到家中,按照自己的口味做一碗熱騰騰的面條。

他會在自己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驅走恐懼和黑暗,他們甚至可以交疊在同一張床榻上,互相寬慰情緒纾解欲望。

一如他們多年前一樣,做盡了一切情侶該做的事情,唯獨不肯承認在一起的事實。

衡寧在身後不知看了他多久,最後還是說了一聲:“我先回去了。”

溫言書沒有回頭,只是在輕輕的關門聲中繼續模糊地哼道:

“哪裏找啊,哪裏找啊,一切很好,不缺煩惱。”

作者有話說:

單元标題/歌詞:《新房客》,原唱: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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