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匆匆那年01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很久以前,發生過太多事情了。
太多千絲萬縷的因由,造就了最讓他們承受不住的結果。
和溫言書對他糟糕的初印象不同, 衡寧第一次見到溫言書時, 就意外得蠻喜歡這個看起來謹小慎微的男生。
那是高一剛開學的時候,衡寧拼了命從縣裏最偏的初中考到市裏來, 滿腦子都想着要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根本無心去想其他。
他記得很清楚, 開學第一天他來得很早, 特意選了個離講臺很近的位置,那時候前排稀稀拉拉沒人願意坐,只有一個一看就有些瘦弱怯懦的男生, 極不情願地把書包塞進了他旁邊的抽屜裏。
那時候衡寧正在刷題, 抽空瞥了他一眼, 是個一看就不讨男生喜歡的類型——長相有點兒太清秀文弱了, 乍一看像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膽子也小小的, 很好欺負的樣子。
但衡寧沒那閑心去欺負人, 反而覺得他長得挺好看的,或者換句話來講,第一次進城裏,和這樣弱勢的人相處, 會讓他心裏的不安全感少很多。
那時他還在做題, 腦子裏沒空想那麽多,便也沒顧得上初見的禮貌, 就看對方小心翼翼湊過來, 緊着嗓子跟他打了個招呼:“你好……我叫溫言書……”
衡寧正刷題刷得上頭, 忍着被打斷的痛苦伸手推了推眼鏡:“嗯。”
低下頭把斷了線的思路重新串起來,才不鹹不淡地自我介紹道:“衡寧。”
那孩子瞬間受到打擊一般不敢吱聲了。
衡寧不用看也知道,這家夥選擇坐在這個位置,百分之八十是被老師或者家長強迫的。
第一節課,這家夥就開始上課開小差。
他完全是在無意識的前提下就開始目光渙散了,拿着筆在草稿紙上亂塗亂畫,等收回神來發現半節課過去,整個人就開始極度懊悔和痛苦,一會兒就急得滿頭是汗。
這書念得也太遭罪了,衡寧看得出他有好好學習的心思,可他偏偏自控力極差,這個自我博弈的過程便成了極致的痛苦與折磨。
那時候,衡寧并不想管他的閑事,畢竟他自己的時間都争分奪秒的,便也沒管這個成天把自己泡在焦慮裏唉聲嘆氣的小同志。
撇開叫溫言書不要打擾自己學習之類的話,衡寧第一次主動跟他搭話是在開學後的第三天。
那時候摸底考試的成績發下來剛不久,自己拿了第一,溫言書也考得不錯,出乎衡寧意料地拿了全班第五。
那家夥短暫開心了一會兒,沒想到還沒等放學,就又開始焦慮起來。
上課的時候,衡寧總聽他“咔噠咔噠”摁着自動筆,老師訂正卷子也顯然沒聽進去,下課之後,他反複翻看着自己桌面上那幾張考試卷,居然眼睛一紅,悄悄抹起眼淚來。
衡寧有些莫名其妙,尋思這家夥莫不是想要考第一,結果就聽他捂着臉自言自語地哭道:“我怎麽考這麽好……這可怎麽辦呀?”
衡寧的第一反應是氣笑了,他以為這人是在裝模作樣地炫耀,但那股子撲面而來的悲傷又确實不是假的,便出于好奇問道:“你哭什麽?”
溫言書大約是把衡寧當成木頭了,突然被搭話吓得直接噎回去,三兩下把眼淚擦幹,這才痛苦地道:“我這次考了第五,我媽就會讓我下次拿前三……我這次是超常發揮,下次連前十都不一定行啊……”
那時候周遭大多的學生,都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學習,溫言書顯然就是為了應付家長而拼命的典範。
衡寧覺得他有些誇張過頭了,只拍拍他讓他別那麽有壓力,便就繼續鑽進課本裏了。
那段時間,他的右手邊依舊是每日被唉聲嘆氣包裹着,但衡寧抗幹擾能力強,哪怕溫言書把他的肺嘆出兩個窟窿,也不會影響到他半分。
那時他的心思也很單純——三年高中生活,他就要實實在在學滿這三年年,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礙他的步伐。
直到後來有一天周清,一邊的溫言書拿起筆沒多久,就“哐當”一下整個人栽倒在地面上。
一桌之隔的衡寧在原地震撼了十幾秒,這才在監考老師的授意下把人背去了醫務室。
夏末還一片燥熱的天氣裏,這人手腳冰涼得像是個死人,臉色也白得跟張紙似的毫無血色,陣仗看起來吓人得很。
雖然他對這個剛認識還沒熟悉起來的同桌沒什麽感情,但恰巧,衡寧的爸爸那時候也正病着,動不動就在家裏轟然倒地了,他便對這樣的場景充滿了恐懼。
有那麽一瞬間他真的慌得不行,直到校醫給他注射了一針葡萄糖,那個看起來都快死掉的人,突然就慢慢回過神來——
就是普通的低血糖,早飯沒吃,加上心理壓力過大,直接繃不住栽倒了。
“你有點兒營養不良啊。”那時候醫生掐着他細細的手腕兒,比劃道,“太瘦了,是不是平時都不吃早飯的呀?”
衡寧這才看過去,那人像犯了錯誤似的躲在被子裏,怯怯地不敢接話,似乎生怕被人批評了一般。
雖然确認沒事後,衡寧便幾乎回去考試了,還照舊拿了個全班第一,但這一遭屬實把他吓得不輕。
下課之後等那人回來一盤問,就見聽他支支吾吾解釋道:“我在攢錢……我想買個MP3……”
衡寧便又給他氣笑了——不吃早餐,每天省個幾塊錢,就為了買個影響學習的東西,那時候衡寧覺得,這人簡直已經傻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了。
但他真的怕溫言書又暈了,衡寧可不想再利用考試時間送他去醫務室,就每天摳出自己一半的早餐錢,給他買豆漿和豆沙包。
這是學校附近最便宜的早餐,是衡寧唯一支付得起的,糖分含量也充足,他便沒想着要變個花樣,每天就拿着一模一樣的東西打發他,強迫他必須吃掉。
但他依舊不能理解拼命攢錢買MP3的行為——似乎拿不到這東西,他就要死了一般。
那時候,衡寧隐約能感覺到溫言書這人的精神狀态有些恍惚,總是繃得很緊,脆弱得像是随時随地都要斷掉一般,時常焦慮不安,幾乎看不到他面上露出輕松快樂的表情。
而且他似乎什麽都怕——老師拍講臺的聲音能吓到他、同學打鬧的動靜也讓他緊張,就連自己有時候下意識清清嗓子的聲音,都有可能讓他一激靈。
衡寧隐約知道原因,似乎是溫言書的媽媽對他要求太嚴格了,強勢的性格也造就了溫言書的怯懦。
但他并沒有時間細究,直到有一天,溫言書罕見得戴了一副眼鏡兒來上課,他以為是這家夥終于在被窩裏打手電看小說,把眼睛看壞了,沒想到卻是用來遮住哭腫了的眼睛的。
那天的溫言書狼狽得有些滑稽,眼睛哭得像是一條金魚,衡寧恰巧忙完手裏的階段任務,便問他什麽情況。
溫言書委屈巴巴把自己埋進臂彎裏,似乎又要哭了:“我偷玩手機被我媽發現了……”
衡寧似乎不是很意外,甚至覺得溫言書這副反應有些小題大做,便就聽到那人說:
“這是我找別人借的手機,我跪下來求她,她還是把它摔碎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衡寧聽到這裏,忽然一陣胃疼,下意識想着,這人要是得攢錢賠人手機,自己又不知道得包他多久的早餐。
“我昨天晚上在門外樓梯上跪了一夜……我沒有睡覺,她也沒睡……”說到這裏,溫言書又開始流眼淚了,“她不給我進家門,說我太讓她失望了……”
衡寧終于感覺有些窒息了,他早聽聞溫言書的媽媽有些嚴苛,但讓孩子在門外跪一夜,真的有點兒太過分了。
主要還是溫言書太聽話了,衡寧看着他慘兮兮的模樣心想,換成稍微叛逆些的,可能早就爬起來,跑到樓下網吧逍遙自在地過一夜了。
直到溫言書撸起褲管兒,給衡寧看那成片的巨大淤青,他終于繃不住崩潰地哭出聲了:“一會兒還有體育課,感覺根本站不起來啊……”
他哭得真的太慘了,這是衡寧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無助和痛苦,産生了一種确實應該幫幫他的念頭。
于是他陪溫言書跟體育老師請了假,說他上學路上摔着了,兩個人便坐在位置上,安安靜靜做了一堂課的題。
那天放學,溫言書磨磨蹭蹭從椅子上爬不起來,衡寧便讓他別動,跑去打工的店裏,找老板借了輛自行車,把溫言書送到了他家樓下。
溫言書家住在七中的教職工宿舍,那裏有着光鮮的單元門、整齊的窗戶、雪白的粉刷牆。
那時候衡寧停下車,只站在樓下往上看了看,正巧對上一個女人朝下掃視來的目光。
車座後的溫言書便立刻緊張地喚了一聲:“媽媽……”
女人戴着眼鏡,衡寧看不清她背後的表情,只聽到一聲冷漠的宣判:“你遲了兩分鐘了。”
身後,抓着他校服的手心便驟然攥得更緊了。
衡寧接收到了他的情緒,便擡頭對女人道:“阿姨,溫言書他的腿走不動路,稍微耽誤回來的時間了。”
下一秒,那女人便關上窗,踩着高跟從樓上飛馳下來。
在女人把溫言書接走的前一秒,衡寧撕下一張便簽塞進他手裏,上面寫着他家的電話號碼,他希望如果有事,這個人今晚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他不知道溫言書有沒有領略到自己的意思,只知道那晚打完晚工,自己滿腦子都還是溫言書被他媽一瘸一拐拖上樓的背影。
下了班,衡寧穿過學校邊繁華的鬧市區,拐進渝市最著名的窮人區“野水灣”裏,沿着漆黑的石板路,找到了這一片最破爛的一間小屋。
這是他上高中之後,為了方便上學的同時照顧父親,特意搬的便宜出租屋。
門是破的,吱呀打開就把父親吵醒了,裏面傳來一串虛弱的咳嗽,衡寧拉開燈,窄小卻整潔的屋子便被照亮了。
“幺幺,今天學校生活啷個嘛?”一回家,父親就會照例問問他這一天的事情。
衡寧在學校話不多,回家卻樂意和爸爸聊天:“我學得很認真。”
他一邊說着今天上課的內容,一邊腦子裏跟着複習。
“我有個朋友叫溫言書。”衡寧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跟父親說,“我覺得他有點可憐。”
這是他第一次跟父親分享學習以外的事情,也是第一次以“朋友”的名義稱呼溫言書。
他跟爸爸說了很多,說他上課不認真也考了第五名,說他為了買MP3餓到昏厥,說他動不動就一副要哭的樣子,說他媽媽真的好恐怖……
“我給他留了電話,我怕他媽今晚還要整他。”衡寧說。
但他等了一晚溫言書的電話,卻什麽都沒有等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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