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孟允棠的阿爺孟扶楹乃原綏安侯嫡三子,容貌俊秀性情恬淡,時人評價其美姿儀擅舞蹈,稍有交情的人家辦酒宴總喜歡請上他,充門面活絡氣氛。
孟礎潤與其父相貌八分相似,也是個風清月明的美少年,性情卻截然不同,十分跳脫。闖進來時一手提着錦袍下擺一手捂着腮幫子,活像只大馬猴。
周氏還不知賀砺回來的消息,一時竟未注意到他言辭不妥,只驚訝地問道:“賀六郎真的回來了?”
“真的回來了,剛才朱雀大街上好多人在圍觀。阿娘我跟你說,姐夫現在可神氣了,前呼後擁盛氣淩人……”孟礎潤爬上坐床,準備給周氏詳細描述他在朱雀大街上的所見所聞。
孟允棠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面紅耳赤地呵斥他道:“你住口!誰是你姐夫?再胡說看我不打你!”
孟礎潤一怔,扭頭看着孟允棠道:“我知道,現在你是晏家媳婦嘛,這話是不能亂說,但這不是在家裏嘛?晏家比起我們家是勢大,但比起姐夫又算什麽?姐夫可是當今太後的嫡親侄兒。只要我們去求一求姐夫,讓他對晏家施壓,晏家肯定答應與你和離。”
孟允棠氣得想打他,又找不着趁手的物件,只得向周氏告狀:“阿娘,你聽他說的什麽混賬話?”
周氏正色道:“潤兒,不要胡言亂語,姐夫也是能混叫的?”
孟礎潤聞言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也顧不得捂他那腫得老大的腮幫子了,道:“這可不是我要叫的,是賀六郎讓我叫的。我記得清楚的很,就我七歲那年,突騎施石國來的聯合使團進貢給朝廷一種糖果,帶着牛乳香,糖紙很好看,你們小娘子還興用糖紙制作頭花來着,記得嗎?就是那種有錢都買不着的糖,賀六郎對我說,叫他一聲姐夫,就給我一顆糖,那天下午我得了滿滿一荷包糖呢,就是沒有糖紙而已。”
孟允棠氣道:“敢情他給我一疊糖紙,糖都給你了?你一顆都沒分給我!”
孟礎潤眨着眼睛無辜道:“那不怪我,是他叫我不許分給你的,不然他以後就不帶好吃的給我了。”
“活該你長蟲牙!”
“我樂意,嘿嘿!”
“你們這麽要好,還叫什麽姐夫?你自己去嫁他便是了!”
“我若是個女子,還用你說?”
“阿娘!”孟允棠真是恨不得打死這個口無遮攔的弟弟。
周氏頭痛道:“別鬧了。潤兒,小時候是小時候,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以後這種話不要亂說,尤其是在外面。”
孟礎潤還有些不甘心的樣子,“哦”了一聲,拿起筷子來低頭吃菜。
周氏又側過臉對孟允棠道:“彤兒,我記得賀六郎給過你一塊玉佩是不是?好像還挺貴重的。當年衛國公說要讓他與孟家結親,他在一衆堂姐妹中挑中了你,玉佩算是信物,如今這情況,還是找機會還給人家的好,你認為呢?”
孟允棠低頭不語。
孟礎潤忙道:“對對對,你要是不好意思去還,我替你去還啊,正好探探他的意思。”
周氏見孟允棠一直不說話,喚她道:“彤兒,何故遲疑?”
孟允棠用筷子戳着碗裏的鲑魚肉糜,為難道:“還不了了。”
孟礎潤高聲問:“什麽叫還不了了?阿姐,你不會以為他回不來了,就財迷心竅,把那塊定情玉佩給賣了吧?”
周氏伸手拍了孟礎潤一下,道:“別瞎說。”
孟允棠本不想說,但看弟弟這蠢樣,若不告訴他發生了什麽,只怕他不知好歹,犯蠢犯到賀臨鋒跟前就不好了。
她放下筷子,跪坐得端端正正的,看着阿娘和弟弟道:“還不了,是因為,那塊玉碎了。”
孟礎潤驚呆,搶在周氏前面問道:“如何碎的?碎得厲害嗎?還能修補嗎?”
“我去找他退過婚,玉佩,便是在那日碎掉的。被馬蹄踏成了六塊,再也修補不起來了。”孟允棠道。
“你去找他退過婚?何時?我為何不知?”周氏也驚了。
孟允棠垂眸,蠕動着豐潤的小嘴,捏着手指道:“就、就在衛國公府被抄家那日。”
周氏呆滞。
孟礎潤夾在筷尖上的一顆肉丸掉到了食案上,又咕嚕嚕地滾到坐床上,留下一路油膩的行跡。
他也顧不上,将筷子一放,看着孟允棠皺眉嚷道:“阿姐你怎麽能這樣?這也太過分了!賀六郎對你那麽好,你怎麽忍心落井下石?”
“我不知道啊,只是碰巧而已。再說他哪裏對我好了?給我糖紙,卻把糖給你,他對我還不如對你好呢!”
“他對我好還不是因為你?要不……”
“都給我閉嘴!”周氏呵斥一聲,姐弟倆都停了下來。
周氏看着孟允棠,正色道:“彤兒,你說,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孟允棠收拾一下情緒,重新垂下眼睑道:“當時我就是覺得,他根本就不喜歡我,贈我玉佩時,他八歲,我五歲,知道什麽是喜歡?他每次來找我,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捉弄我。掐着我的臉說我胖嘟嘟,我辛苦繡了幾個月的團龍荷包被他說繡得像毛蟲吐絲,就連送我一只鹦鹉,說的都是‘小豬小豬胖乎乎’。他明明對我不好,堂姐妹們卻還因為他來找我而嫉妒我排擠我,我早就受不了了。
“那日,阿弟回來告訴我,說聽見他對雅安雅欣她們說最讨厭女子穿紅色,豔俗得很。 我忍無可忍,第二日便帶了那枚玉佩偷偷出門,去衛國公府找他。我把玉佩扔在他身上,叫他以後不要再來找我,我嫁給誰都不會嫁給他。
“他沒有接住玉佩,玉佩掉在了地上。我轉身走,卻看到街角那邊大批的禁軍向衛國公府湧來。我被他們的氣勢所懾,站在路中間一動不動。他把我推到路旁,自己轉身跑回了府中。等我回過神來去找那枚玉佩時,發現早就被馬蹄給踏碎了。”
孟允棠說完,房裏一時陷入了靜默之中。
良久,孟礎潤期期艾艾地開口:“阿姐,你就沒有想過,他對堂姐們說讨厭女子穿紅色,女子穿紅色俗豔,是因為你喜歡穿紅色。他這樣說,以後府裏發衣料的時候,她們就不會跟你争紅色的料子了。”
“事後諸葛亮,你早幹嘛去了!現在你知道我是如何得罪他的了,以後看見他別湊上去,最好避着走,否則被遷怒,可不怨我。”孟允棠道。
孟礎潤唉聲嘆氣地撿起肉丸子。
周氏安慰孟允棠道:“賀家出事那年,你才十一歲,又是無心的,他未必會較真追究。若是他真的心裏過不去,要來找麻煩,有阿爺阿娘替你扛着,別擔心,啊。”
“嗯。”孟允棠點點頭,心裏卻是明白,他若真要報複,別說阿爺阿娘,就算是現如今的綏安伯府,那也是扛不住的。她也不會讓他們替她扛。
孟礎潤悻悻道:“原本還指望靠着賀六郎讓你脫離苦海,這下也指望不上了。”
周氏道:“你就別操心了,你阿姐已經同晏辭和離了。”
孟礎潤一雙丹鳳眼瞪得老大,驚訝地問:“離了?真離了?什麽時候離的?”
孟允棠道:“昨晚。”
孟礎潤瞟着她道:“阿姐,你嘴上說着不嫁賀六郎,行動卻很誠實嘛!你看你和晏辭成婚三年,一直沒和離,今日賀六郎回長安,你昨晚就和離,你敢說不是為了他和離的?”
“我上哪兒知道他今日回長安?!叫你不要胡說八道,不打你一頓你不長記性!”孟允棠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掐他。
孟礎潤一下跳到地上,鞋子也不穿了,就穿着襪子滿屋亂跑,口中還道:“你就是口是心非,口是心非!”
孟允棠氣得在坐床上跺腳,對周氏道:“阿娘,你看他!”
周氏伸手揉額角,蹙着娥眉道:“你倆能不能別一見面就掐,安生吃頓飯行不行?”
……
孟允棠出嫁時祖父綏安侯還在,所以她是從綏安侯府出嫁的。兩年前祖父過世後,大伯父降等襲爵成了綏安伯,衆兄弟分家。
他們一家搬到這個宅子時,孟氏夫婦給孟允棠留了一間屋子,下午周氏就帶着孟允棠收拾布置這間屋子。
待到天色将晚,屋子布置得差不多時,孟允棠的阿爺孟扶楹和弟弟孟礎潤一道回來了。
孟扶楹年未不惑,身材修長面如冠玉,颌下留着短須,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他現任西市署丞,剛從西市回來,身上還穿着青色的官袍,就迫不及待地來到孟允棠的屋前。
“阿爺!”孟允棠在窗口見了他,高興地跑出去。
孟扶楹伸手接住她,高興道:“乖彤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以後想嫁才嫁,不想嫁就不嫁,讓你弟弟養着你。”
原本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他們父女團聚的孟礎潤一聽就變了臉色,叫道:“我才不養,她那麽能吃,脾氣還那麽大!”
“逆子,叫你養你就養,哪兒那麽多廢話?敢不養看我不把你腿打折!”孟扶楹斥道。
孟允棠聞言,得意地朝孟礎潤一擡下巴,皺了皺鼻子。
“你自己生的女兒,憑什麽讓我養?”孟礎潤不服氣道。
孟扶楹一撩官袍下擺,作勢要踹他。孟礎潤扭頭就跑,結果卻一頭撞在玉蘭樹上,看得孟允棠和一衆丫鬟樂不可支。
笑鬧一回後,一家人來到內堂,正準備吃飯,有仆人來報:“阿郎,夫人,闵安侯世子晏大郎君求見。”
孟扶楹與周氏面面相觑,繼而一道向孟允棠投去目光。
孟允棠有些惴惴不安。昨晚晏辭給她寫放妻書時是半醉狀态,此時找來,該不會是晏夫人回來知道了和離之事,責他過來讨回放妻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