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年前孟扶楹第一次見到晏辭時,除去他的纨绔名聲不說,其實還是挺喜歡這個小郎君的。時人好色,孟扶楹當然也不例外,而晏辭,生得很好看。
彼時并不知道他真正想娶的其實是上巳節在曲江池邊與他有一面之緣的孟雅欣,孟允棠不願嫁,孟氏夫婦自然不想迫嫁心愛的長女,怎奈祖父母做主應允了晏家的提親, 孟允棠不嫁也得嫁。
大婚之後,晏辭知道受了愚弄娶錯了人,一氣之下痛改纨绔習性,托祖蔭入了金吾衛任巡街使,只是一直不搭理孟允棠。
如今孟扶楹再見到這個豐神俊秀的小郎君,心情難免有些複雜。
晏辭倒是坦蕩自然得很,他穿一襲藍底蔓草紋圓領袍,神采奕奕笑容和煦,進門向孟扶楹和周氏行禮:“孟公安好,孟夫人安好。”
“不知晏公子此時上門,是有何事?”孟扶楹是直來直去的性子,當下也不繞彎子,直言問道。
晏辭一雙看上去風流多情的桃花眼含情脈脈地看向站在兩人後頭的孟允棠,道:“回孟公,晚輩答應要給孟小娘子十萬衣糧錢,此行,便是來送錢的。”說罷朝後頭打個手勢,十名奴仆走上前來,将背上背着的竹筐卸在地上,滿滿十筐銅錢,在夕陽餘晖下像金山般閃閃發光,幾乎要閃瞎孟礎潤的眼睛。
另有一個奴仆提來一只木桶,放在竹筐旁邊。桶裏有水,幾尾肥碩魚兒在其中悠游。
晏辭看着孟允棠道:“昨夜得小娘子贈詩,今日垂釣賦詩時大敗群雄,這是謝禮。”
孟允棠忍不住想笑,就那詩還大敗群雄,也不知是些什麽狐朋狗友。
她強行忍住,只問他:“晏夫人可曾回來了?”
晏辭點頭:“我阿娘已經回來了,我也已向阿爺阿娘告知和離之事,小娘子切勿擔憂。”
瞞着對方父母私自與晏辭和離,如此行事到底是有些拿不上臺面。孟允棠紅着臉輕點了點頭。
孟扶楹和周氏都沒想到晏辭和孟允棠和離,晏辭還能給孟允棠十萬衣糧錢,畢竟當初那樁婚事,允棠固然無辜,但晏辭也算是受害者。
孟扶楹見晏辭彬彬有禮的,對他印象又改觀了些,放緩語氣道:“晏公子進正堂喝杯茶再走吧。”
晏辭道:“多謝孟公相邀,只是天色已然不早,晚輩不便多留,下次吧。”
孟扶楹:“……也好。”下次還來?
晏辭又看孟允棠,道:“孟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孟允棠在父母和弟弟的注視下與晏辭走到一旁。
晏辭低聲問道:“孟小娘子,三月三上巳節,可否與我同游曲江池?”
孟允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的眼型偏圓,瞳仁又大又黑亮,這樣瞪大了頗有幾分孩童式的嬌憨可愛。晏辭見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你這、這是在邀約我?為何?”孟允棠不能理解,自己嫁給眼前這個人三年,兩人見面次數都沒超過十次,在昨晚之前,話更是沒說幾句。怎麽和離了他反倒殷勤起來?
“以前是我心結太重,對孟家,對你有頗多偏見。經過昨晚,我覺得我們性情挺相投的,或許,值得重新認識一下。”晏辭道。
孟允棠:“……可是我們已經和離了,重新認識……又有什麽必要呢?”
晏辭道:“與你和離,是因為以前乃是明媒錯娶。你我重新認識,重新了解彼此,或許你對我亦會有所改觀。到時候我再派人來重新向你提親,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孟允棠驚得後退一步,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大可不必!”
晏辭瞧她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有些負氣道:“看來昨晚小娘子親近熱絡,不過就是為了哄我寫下放妻書而已,心中其實對我頗為嫌棄。若是如此,我便只能說那封放妻書是在我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所寫,只要去官府告,我有證明我昨天喝多了酒的人證,這放妻書,定能作廢。”說罷轉身欲走。
孟允棠慌了,忙扯住他的袖子。
那邊孟扶楹周氏與孟礎潤都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心思:怎麽還扯上袖子了?
孟允棠心虛地避開那邊爺娘的灼灼目光,仰頭看着晏辭軟語道:“郎君豈能出爾反爾?你說,昨晚我究竟何處讓你覺着我與你性情相投?我改便是了。”
晏辭氣得一抽袖子,又要走。
此時耳邊響起了隆隆的街鼓聲,坊門要關閉了。
孟允棠急得再次上前扯住他的袖子。
晏辭回眸乜斜她。
“我去,我去還不行嗎?你能不能別再說放妻書的事了。”孟允棠郁悶道。
晏辭展顏道:“你來,我自然就不會為難你了。”
孟允棠生悶氣。
晏辭掃一眼她抓着他袖子的白胖爪子,戲谑地問:“還不放手?想我留宿不成?”
孟允棠忙将手一放。
晏辭回身遙遙地向孟扶楹與周氏再行一禮,掃了眼一旁氣鼓鼓的孟允棠。
漸暗的夕陽餘晖下,她的臉圓圓潤潤的,線條柔和流暢,皮膚呈現出一種細膩而溫潤的白,眉黛眸黑唇紅,鮮妍如畫。
他覺得自己以前一定是瞎了眼。
孟礎潤趁衆人都在目送晏辭出門,伸手想到竹筐裏拿一串錢,被周氏發現,啪的一聲将他手拍開,低斥道:“這是你姐姐的錢。”
孟礎潤揉着手背嘟囔道:“我只是想幫她看看足不足數。”
周氏無奈地瞪了他一眼,吩咐丫鬟将竹筐都擡到孟允棠的屋裏去,裝着魚的木桶拎到廚房。
四人回到內堂,在坐床上圍着食案坐下來。
周氏這才有空問她:“彤兒,你和晏辭和離,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孟允棠萎靡不振道:“姜姐姐的弟弟也在金吾衛任職,過了國喪期之後,我便托姜姐姐替我打聽晏辭的為人。她告訴我說晏辭好面子講義氣,吃軟不吃硬,還憐香惜玉。昨日晏夫人帶着晏二娘去親戚家赴宴,晚上沒有回來。晏辭倒是回來了,還喝得半醉,我就去找他商量和離之事,投其所好連哄帶騙,他便給我寫下了放妻書。”
“那十萬衣糧錢,也是你向他要的?”周氏追問。
“我沒有,我還主動說只要他願意與我和離,可以不給我衣糧錢的,畢竟當初他也是受了蒙騙才會娶我。可是他卻說‘旁人和離都給女方衣糧錢,我晏辭不給,說出去豈不是叫人恥笑?快說,你三年要用多少錢?’我說我一年差不多要用兩到三萬錢,他說給我湊個整,給十萬。”
“嗨呀,阿姐你怎麽這麽傻?他都這般說了,你就該說你一年要用十萬錢嘛!”孟礎潤惋惜道。
“你閉嘴!”孟扶楹呵斥兒子一聲,轉過臉溫聲問女兒:“那方才你與他拉拉扯扯的,又是為何?”
“他邀我三月三同游曲江池,我若不去,他就要去官府告,說我趁他酒醉騙他寫放妻書。”
孟扶楹周氏孟礎潤:“……”
“這又是為何?既然都已經和離了,還這般夾雜不清是要做什麽?”周氏有些惱怒道。
孟允棠垂頭耷腦,将晏辭說的話重複一遍,幾人聽完都沉默了。
良久,孟扶楹撫一下颌下短須,斟酌着道:“若他真的已經痛改前非,還能真心待你,這樁婚事,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答應。”
“這怎麽能行?”
“我不要!”
周氏和孟允棠同時出聲。
周氏先道:“哪有和離了再結親的,當婚姻大事是兒戲不成?若是如此,豈不是叫全長安的人看笑話?”
“只要他們小夫妻兩個能過得好,旁人議論一陣,又有什麽關系?彤兒,你為何不答應?”孟扶楹問孟允棠。
孟允棠本想說姜姐姐還說了晏辭愛呼朋喚友地去平康坊悠游,可轉念一想,他們男子根本不把去平康坊當回事,于是道:“晏夫人晏二娘還有晏家的親戚都不喜歡我,覺着我家世配不上晏辭。就算晏辭對我好,我在晏家日子也不好過。”
孟扶楹一聽,當即道:“那還是算了。這樣,三月三阿潤你陪着你阿姐去赴約,彤兒你争取把道理跟晏辭講清楚,大不了不要他的十萬衣糧錢,請他日後莫再糾纏。這樁婚事他雖是受了騙,可你也因此浪費了三年青春,說到底,還是你更吃虧些,他沒道理纏着你不放。”
孟允棠點點頭。
四人吃了一會兒飯,孟扶楹忽想起來,問道:“那晏辭說,你昨晚還給他作了一首詩?”
孟允棠點頭道:“他說他今日要與朋友去垂釣,屆時定要作詩,他不擅此道,若是我能替他作一首詩讓他應付過關,他便寫放妻書給我。”
孟扶楹來了興致,道:“你且說說,那詩是如何作的?”
孟允棠羞赧:“我胡亂作的,不便在阿爺阿娘面前獻醜。”
孟礎潤道:“晏辭說力壓群雄呢,阿姐你就別謙虛了。”
“真的不好。”
“快說快說。”
孟允棠被催得沒法,只得紅着臉道:“垂釣詩,池上春風動白蘋,池邊清淺見金鱗。會當魚簍漸次滿,幾條片脍幾條蒸。”念完就用手捂住了臉。
孟礎潤:“哈哈哈哈哈哈哈,幾條片脍幾條蒸,這是什麽好吃之徒才能寫出來的詩啊?還力壓群雄,我看是狗熊的熊吧!哈哈哈哈哈!”
“我說我不說,偏要我說,說了又笑話我,打死你打死你!”孟允棠羞惱地朝弟弟撲過去。
孟礎潤滾在坐床上,被孟允棠拽住了胳膊一頓掐,邊笑邊哀哀告饒。
周氏雙頰暈紅,勉強止住笑道:“別鬧了,快來吃飯,菜都涼了。”
……
用過飯後,孟允棠回到自己房裏。
鹦鹉彩衣還沒睡覺,在它的紫竹架上跳來跳去。
穗安和禾善在外間帶着小丫鬟們忙着清點和存放那十萬錢,孟允棠走到紫竹架前,輕聲道:“小豬小豬。”
彩衣不理她。
孟允棠垂下眸子,在妝臺前跪坐下來,看着鏡中的自己。
娘說得很對,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們,早就不是小時候的他們了,也無謂再多牽扯。
但不管怎麽說,得設法将賀家人的埋屍之地告訴賀臨鋒,如今他回來了,若是以為自己家人曝屍荒野屍骨無存,一定會很難受。
那麽些銅錢一時半會兒也數不完,孟允棠将穗安叫進來,低聲問道:“還記得賀家人的墳茔在何處麽?”
穗安點點頭:“自然記得。”
“明日上午你帶着脫兔出門去,和以前一樣,去別的坊買點紙錢,再買一把鏟子,去把賀家人的墳茔修整一下。回來時去西市買點做花钿的魚膠魚鱗回來,若夫人問,你便說是去買魚膠的。”孟允棠叮囑道。
穗安應下。
孟允棠洗漱過後,上床準備睡覺。
穗安在她帳下挂上埋着東閣藏春香的銀薰球,放下床帳,吹滅燈燭,悄然退了出去。
淡淡的花香在帳中氤氲,孟允棠閉着眼翻了個身。
身體有些疲倦,思緒卻還很活躍,一時間有些睡不着。
她把手伸到枕下,枕下壓着個荷花形狀的荷包,荷包裏放着那塊碎了的玉佩,摸上去都能感覺到四分五裂的形狀。
“小豬小豬胖乎乎,小豬小豬胖乎乎。”耳邊突然傳來彩衣的聲音,還一連說了兩遍。
孟允棠猛地睜開眼,十年了,它竟還記得這句話,還說得出來。
在這無人的靜谧和黑暗中,她的腦中不由自主地閃現出第一次聽到它說這句話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