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長興坊,孟府,周氏正在庫房檢點衣料,丫鬟來報:“夫人,隔壁的柳夫人來了。”

周氏忙停下活計迎到前院,只見隔壁的柳夫人閻氏帶着她十六歲的小女兒柳明綠和她五歲的孫兒柳文皓并幾個丫鬟走進門來,一見周氏便爽朗地大笑道:“嗨喲,我說孟家妹子,你府裏是請了什麽大廚啊?這香味都飄到我家裏去了,饞得我這孫兒連午飯都不想吃,我不管,這事你得負責。”

周氏笑道:“哪有錢請大廚?是他們幾個孩子自己支了架子在院子裏炙羊肉呢,春芽兒你快帶着阿皓過去,去晚了怕就什麽都落不着了。”

柳明綠一聽,和閻氏打了聲招呼,拉着柳文皓就跑了。兩家比鄰住着,這兩年有來有往的,也不認生。

閻氏和周氏也往後院去,閻氏問:“今日怎麽這般好興致,飯也不做,就讓孩子們在院子裏炙羊肉吃?”

周氏笑道:“彤娘回來了,她張羅的,反正孩子們都喜歡,就随她去了。”

昨日五輛騾車把孟允棠的嫁妝拉回來,左鄰右舍都知道孟家與晏家和離了,閻氏也不點破,只笑道:“你是真疼孩子。”

周氏道:“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豈能不疼呢?她剛出嫁那會兒,我真是夜夜都睡不着覺,擔心她受委屈,過得不好。”

閻氏想起自己快要出嫁的小女兒,一時也傷感起來,嘆氣道:“你說的是。”

待兩人來到後院時,閻氏便傷感不起來了,後院真是好一派煙霧缭繞的熱鬧。

孟礎潤拿着肉串在碳架子上烤,一邊被煙霧嗆得咳嗽一邊不滿大叫:“阿姐你來喂我,我烤了半天一塊羊肉都沒吃着呢!”

孟允棠将剛烤好的羊肉串分給兩個小的和孟以薇柳明綠,笑嘻嘻道:“你都多大了還要我喂,不害臊!”

孟礎潤氣得跳腳,剛要撂挑子不幹,看到周氏和閻氏來了,忙又忍住,老老實實向兩人行了個禮。

孟允棠聽到他行禮的聲音,回過身來才看到周氏和閻氏,她手裏還拿着油膩膩的羊肉串,感覺自己額側碎發有些散亂了,也沒手整理,羞赧地向兩人行了一禮,随即跑上前去,道:“阿娘,柳夫人,嘗嘗這炙羊肉,阿潤烤得很不錯呢。”

“來,嘗嘗。”周氏從她手裏接過羊肉串遞給身邊的閻氏,伸手給孟允棠理了理額發,嗔怪道:“瞧瞧,一鬧起來就沒個正形了。”

孟允棠撒嬌道:“阿娘便當孩兒是彩衣娛親好了。”

周氏又氣又笑,點了下她的額頭道:“美得你,還彩衣娛親呢!”

“姐姐姐姐,我還要。”柳文皓走到孟允棠身邊,仰頭看着她道。

“啊呀,你怎麽也叫彤姐姐做姐姐?這樣她豈不是得跟你一道叫我姑姑?你也得管她叫姑姑。”柳明綠跟過來糾正道。

柳文皓乖乖地道:“孟姑姑,我還要炙羊肉。”

“來,這裏還多得很呢,将簽子這樣橫過來咬,別戳着。”孟允棠牽着他的小手回到孟礎潤那邊。

閻氏一直盯着孟允棠看。

孟允棠今日沒打算出門,早上讓穗安給她挽了個偏梳髻,簡單地插了兩朵珠花。身穿水紅色小衫,孔雀藍長裙,挽一條黃色印花披帛。肌膚白嫩身段玲珑,許是沒有生育的緣故,看上去不像個嫁過人的婦人,倒像個未出閣的姑娘。

閻氏的媳婦三年前染病而亡,兒子柳士白一心科舉,去年終于進士及第,被授了校書郎一職,至今尚未續弦。

雖都說校書郎是個有前途的官職,但若要靠自己熬資歷升遷,沒有個十幾二十年的恐怕難有起色,且若中途遭到更有勢利者排擠,終身不得志也未可知。

孟允棠的父親雖然只是八品西市署丞,但她有個伯爵伯父。雖說綏安伯降等襲爵,且近幾年孟家也頗有頹敗之勢,但綏安伯母親張老夫人的娘家汝昌侯府卻因八年前幫賀家收殓屍骨一事而受到聖上和太後的封賞,孟家因此走上坡路也不一定。

綏安伯府和汝昌侯府的姑娘她柳家是夠不着,但孟允棠還是能想一想的。一個和離,一個續弦,誰也別嫌棄誰。孟允棠嫁人三年未曾生養,難免有不育之嫌,別人家可能會在意這一點,但她柳家不在意啊,反正她已有嫡長孫,可謂彼此便宜。

只要士白娶了孟允棠,便算與汝昌侯府攀上了轉折親,日後官場上互相扶持,對孟家和張家也不算壞事。

閻氏越想越覺着此事可行,便開始探周氏的口風。

“你總說擔心彤娘在婆家過得不好,但我瞧她養得白白嫩嫩,氣色紅潤,倒不像是過得不好的模樣。”她笑着道。

周氏道:“那是因為我常跟她說,不管旁人怎麽着,自己該吃吃該喝喝,天大的事也沒有自己的身子重要。這孩子把我的話聽進去了,養得好是她自己的功勞,跟她婆家沒關系。”

閻氏道:“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日後定能嫁與好人家的。”

周氏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兒,一臉慈愛道:“她願嫁就嫁,不願嫁也無妨,方正家裏也不在乎多養她一個。”

閻氏明白了,這樁婚事能不能成,關鍵在孟允棠身上。

這倒也無妨,她兒子柳士白今年二十六歲,玉樹臨風文質彬彬,素來是招小娘子喜歡的。只是他為人清正性格執拗,要讓他放下身段主動去讨一個小娘子的歡心,恐怕得花點時間說服他才行。

閻氏看着那邊吃炙羊肉吃得開心的孫兒,心裏有了主意。

大明宮太和殿。

鎏金饕餮紋三足銅香爐袅袅地吐着香霧,空氣中彌漫着濃厚的檀香味。姑侄倆還在說話。

太後道:“魚有淼說,你們在進宮時遇見了秦貴妃的侄女,你對她印象如何?”

賀砺言簡意赅:“醜。”

太後有些驚訝,道:“秦家這一對姑侄,素以美貌稱道長安,你卻說醜?醜在何處?”

賀砺道:“矮。”

“矮?哪裏矮了?我也不是沒見過那秦五娘。我瞧着你是根本沒有正眼看人家,胡編了個矮來糊弄人吧。”太後道。

賀砺喝一口已經冷掉的茶,握着茶杯的手青筋贲起,側過臉道:“她長得高矮胖瘦是圓是扁都跟我沒關系,我九死一生,從死人堆裏爬回來,不是為了做他秦衍的孫女婿。姑母難不成還真想讓我娶秦家的女兒?!”

太後沉默一陣,道:“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你需相信,我與你是一樣的。只是人總是得向前看。忍一時,待你表哥坐穩了帝位,該怎樣,就怎樣。”

“把她放在我身邊,若我一個不小心給掐死了,算誰的?”賀砺認真問道。

太後微惱:“你……”

賀砺從案後起身,走到太後身前向太後長揖道:“姑母無需為臨鋒操心,臨鋒心中自有計議。對臨鋒來說,邊關是戰場,此處亦是。臨鋒願身先士卒,姑母能幫則幫,不能幫,袖手便是。侄兒,絕無怨言。”

太後怔住,良久,嘆氣道:“你這脾氣,倒與你祖父別無二致。”

賀砺靜默不言。

“你是我嫡親的侄兒,比之旁人,我自是更信任你的。這八年,長安人事變動暗潮洶湧,你剛回來,不知深淺,還需小心行事。秦家那邊,你便是不同意親事,也先敷衍一二,此時開戰,勝算不大。”太後道。

“是。”賀砺應聲。

“你先回吧,今日禦史彈劾你,皇帝不予處置,後日上朝,必有人舊事重提,你想好應對之策。”太後喚人進來,賀砺就退了出去。

午後,穗安帶着小奴脫兔匆匆回來。

孟允棠上午在院子裏熏得一身炙羊肉味,剛洗漱過換過衣裳,準備午睡,見穗安回來了,便與她到內室說話。

“什麽?被挖了?誰挖的?何時挖的?”孟允棠乍聽賀家人的墳茔被挖,驚得目瞪口呆。

穗安知道賀家人對孟允棠意味着什麽,也很着急,低聲道:“不知道是被誰挖的,我拉着旁邊上墳的人問了下,說是去年二月就被挖了。”

“這可怎麽辦?”孟允棠捧住腦袋。

未出嫁之前,她都是自己偷偷派人去給賀家的叔叔伯伯們上墳,出嫁之後,晏家人不滿孟家人在婚事上欺瞞作弄晏辭,時時盯着她尋她的錯處。她怕被晏家人發現這個秘密,才讓人給西市兇肆的掌櫃一筆錢,讓他逢年過節派人去那片小樹林給賀家人上墳。

也怪她行事太過謹慎,沒有給掌櫃的留個可以聯系的人,以至于賀家人的墳茔去年二月就被挖了,她卻直到現在才知曉。

她六神無主地在房裏團團轉了幾圈,停下來對穗安道:“這樣,你讓脫兔去外邊打聽一下,看看有沒有與之相關的消息,打聽得了來告訴我。”

次日上午,用過朝食後周氏便來招呼孟允棠:“彤兒,今日無事,午後我們去東市的錦繡彩帛行逛一逛可好?”

孟允棠心裏還記挂着賀家人墳茔被挖一事,有些心神不寧,正想找借口推脫,丫鬟過來道:“夫人,伯府那邊來人了,說是老夫人請夫人和七娘子過府一敘。”

周氏讓丫鬟下去,對孟允棠道:“定是你祖母知道了你和離之事,氣你不先與那邊通氣便擅作主張,要發難。汝昌侯府剛立了大功,她氣焰正盛,待會兒不論她說什麽,你都受着,不要回嘴。若有為難的,阿娘會幫你說話。”

孟允棠點點頭,随口問道:“汝昌侯府立了什麽大功?”

周氏嘆氣道:“八年前衛國公府成年男丁都被斬于西市獨柳樹下,無人敢替他們收屍,屍首被棄于亂葬崗,是汝昌侯府偷偷給賀家人收殓了屍首,埋在城南郊外的小樹林中。”

孟允棠瞪圓雙眸:“……”

周氏看到女兒吃驚的模樣,道:“想不到吧?真是富貴險中求,還真就讓他們給求着了。”

孟允棠回過神來,還有些懵懵地道:“是啊,膽子真大。”這種功勞也敢冒領,就不怕真相暴露後大禍臨頭?

等等,他們既然敢冒領功勞,想必相應的證據也已抹去,那她,和她的家人,會被滅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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