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十年前,孟允棠九歲,剛開始知羞。

那是個初夏的午後,她與庶妹以薇正在三房的院子裏踢毽子,長房的雅安雅欣帶着丫鬟跑過來道:“七娘七娘,臨鋒哥哥來了,說有好物件送你呢,你快去瞧瞧吧。”

孟允棠伸手擦一把額上的汗,問:“真的?在哪呢?”

“就在園子裏。”

孟允棠跟着她們來到侯府的花園中,老遠就看到院中那株枝繁葉茂的木槿樹下人滿為患,都是各房各院中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賀臨鋒就坐在木槿枝丫上,穿一身淡綠底金銀線繡蔓枝蓮花的圓領錦袍,手裏把玩着一塊李子般大小的紅瑪瑙,偏着臉看着遠處,也不搭理誰。

樹下所有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卻都仰頭看着他。

“七娘來了,七娘來了!”

他聽到動靜,這才低下他那張五官鮮明、俊俏又張揚的臉來,望向人群中臉蛋紅撲撲的孟允棠。

孟允棠仰着頭,眼巴巴地瞧着他。

他眼底帶了點笑意,卻依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開口道:“瞧什麽瞧?也不知道叫人。”

大家都看着她,孟允棠覺得很不好意思,低頭嗫嚅:“臨鋒哥哥……”

“學蚊子叫呢?”他不滿。

“大聲些,大聲些!”樹下孟允棠的堂哥堂弟們都開始起哄。

孟允棠低垂着小臉握緊了拳頭,死活不肯再叫了。

“罷了!”賀臨鋒從樹上一躍而下,托起挂在樹枝上的鳥籠來到孟允棠跟前,将鳥籠往她這邊一遞,道:“你的生辰禮。”

孟允棠的生日和當時的皇後,也就是賀臨鋒的姑母生日撞了,所以每年她的生日他都得進宮給他姑母賀壽,從來都是不到孟府來的。

“謝謝。”孟允棠雙手接過鳥籠,看着籠中五彩斑斓的鹦鹉,歡喜不已。

“賀六郎,這只鹦鹉真好看,你在哪裏買的呀?”孟府的一位小郎君問。

汝昌侯府的六娘子張筠姬道:“東西市何曾有過這般品相的鹦鹉,怕不是宮中之物吧?”

孟雅欣一臉不加掩飾的羨慕嫉妒,道:“臨鋒哥哥對七娘真好。”

賀臨鋒充耳不聞,只對孟允棠道:“它還會說話呢。”

孟允棠驚喜擡眸,問:“真的嗎?它會說什麽?”

賀臨鋒朝着鹦鹉吹了一聲口哨,鹦鹉忽然張口,道:“小豬小豬胖乎乎。”

現場一靜,随即大家夥兒反應過來,哄堂大笑。

賀臨鋒也笑了,唇角露出兩顆又白又鋒利的小虎牙,看着就覺得咬人肯定很疼。這個人連笑起來都是一副不好惹的模樣。

孟允棠好吃,在一衆姐妹中是最胖嘟嘟的一個,一聽這話就知道賀臨鋒又是來取笑她的。

她臉龐漲得通紅,負氣地将鳥籠往賀臨鋒胸前一怼,道:“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賀臨鋒一愣,也不伸手接,眉頭一皺道:“你說什麽?”

他一兇孟允棠就慫,垂着小腦袋嘟着小嘴巴不說話。

賀臨鋒低頭看着她道:“送你禮物,還要哄你收下不成?愛收不收,不收扔了!”說罷轉身就走。

孟允棠當衆被他取笑駁面,又生氣又委屈,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賀臨鋒離開之後,孟雅欣過來抱她懷中的鳥籠,道:“七娘你不要就給我吧,我喜歡。”

孟允棠看着籠中漂亮的鹦鹉,心想過分的是賀臨鋒,小鹦鹉又有什麽壞心思呢?

“不給。”她抱着鳥籠轉身離開。

孟雅欣氣得跺腳,道:“明明心裏想要,偏對臨鋒哥哥說不要,還把人氣走了,脾氣真大!”

孟雅安附和道:“就是,真矯情!也不知道臨鋒哥哥到底喜歡她什麽?”

……

孟允棠翻身躺平,感覺眼角有點濕濡,用手背摁了摁,心道:脾氣大的分明是他,誰要他喜歡?

次日,封賀砺為檢校右威衛大将軍的聖旨剛剛下達衛國公府,太後身邊的內侍魚有淼就跟了過來,說太後叫賀砺去太和殿說話。

賀砺私下問他:“魚給事可知,太後此時召我,是為何事?”

衛國公府是太後娘家,如今只剩賀砺這一個親侄兒,魚有淼自是不願得罪,低聲道:“今晨聖人在太極殿視朝,禦史何子骥參大将軍昨日進城之時在朱雀大街上射傷庶人董玉昆,致其終身殘疾……”

賀砺冷笑一聲。

魚有淼有些詫異地止住話頭,看着面前高大冷峻的年輕郎君。

“多謝魚給事告知。”賀砺微微偏首,站在他側後方的鹿聞笙上得前來,塞給魚有淼一個癟癟的小荷包。

魚有淼半推半就地收下,心中還納罕,這荷包又輕又空,也不知裝了何物。在袖中輕輕一捏,捏到一枚龍眼大的圓形物件,他微微呆住。

趁着出門的空檔,他将東西從荷包裏倒出來一看,忍不住緊張地吞了口唾沫。果然是龍眼大的一枚明珠,光華熠熠圓潤無暇。這麽大品相又這麽完美的明珠,宮中都少有,價值何止百萬?

他自太後還是太子妃時就在她身邊伺候,近三十年宦海沉浮,見過的人收過的禮也算是數不勝數,但頭一次見面就給這般厚禮的,賀砺是絕無僅有的頭一個。

魚有淼不由的想起,兩年前先皇病危,太後一派在幹爹魚大将軍他們的支持下反撲,太子被廢,當今聖上複位東宮時,河北道那些當年支持廢太子的世家大族,就是當時官任折沖都尉的賀砺帶人去抄的。看來除了獻給朝廷和太後的那些珍寶財物,他自己留的私貨也不少。

“魚給事?”賀砺瞥了眼這老太監面上的貪婪之色,不動聲色地出言喚道。

魚有淼猛的回神,忙跟了上去,殷勤道:“大将軍請。”

大明宮丹鳳門前,秦思莞在丫鬟的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正要進宮門,聽聞身後一陣馬蹄聲響。

她回頭一看,便是微怔。

賀臨鋒身穿墨綠色窄袖圓領袍,頭戴墨玉冠,騎一匹烏雲踏雪的黑色駿馬,眉目鋒銳矯矯而來,既有長安貴胄男子所特有的富貴绮麗,又兼長安貴胄男子所不具備的英武悍勇。

到了近前,他長腿一跨,動作利落地下了馬,将缰繩交給随行的扈從,目不斜視地往丹鳳門去了。

跟在他後頭的魚有淼看見秦思莞站在那兒,本想與她打個招呼,但賀臨鋒身高腿長走得快,他小跑着才勉強能跟上,便不敢停,只在路過秦思莞面前時對她點了點頭。

秦思莞目送賀臨鋒進了丹鳳門,這才回過神來,進而發現自己剛才完完全全的被賀臨鋒給無視了!

作為丞相長子嫡女,當今貴妃的侄女,她自出生就未受過這樣的冷待,一時又羞愧又惱怒,問随行的丫鬟:“此乃何人?如此目中無人!”

丫鬟也不知,再看左右,有個押車的小奴上前道:“回娘子話,此人像是昨日剛回長安的衛國公。”

“他就是賀砺,賀六郎?”秦思莞只覺自己一腔怒氣瞬間便洩了個幹淨,心中不合時宜地生出些羞澀來,她努力繃住表情,向丹鳳門內走去。

賀砺來到太和殿,恰逢太子李瑕從殿中出來。

他年才十二,性格溫厚相貌俊秀,只右頰上一道極明顯的傷疤破壞了這張臉整體的和諧,顯得有那麽一絲猙獰。

“殿下。”賀砺停住,向他行禮。

李瑕還未見過賀砺,身後的內侍忙上前與他耳語幾句,他眼睛一亮,看着賀砺道:“表叔無需多禮。”

賀砺問道:“殿下這便要走了麽?”

李瑕點點頭,道:“我要去讀書了,表叔日後若得空,可常來宮中,祖母常常念叨你呢。”

賀砺應下,來到內殿拜見太後。

太後乃是賀砺父親的胞姐,今年四十九歲,雙鬓已生華發。她與賀砺一脈相承,相貌有幾分相似,年輕時也是豔冠六宮的美人。只是這些年過得跌宕起伏,眉間略有刻痕,雙眸中帶着一抹什麽表情都無法掩飾的深沉。

“坐。”賀砺行過禮後,她道。

賀砺在一側的幾案後跪坐下來。

太後看着宮女給賀砺奉上茶水,屏退衆人,側着臉看着他問:“昨日你回城之時,在朱雀大街上用箭射了那董玉昆?”

賀砺颔首。

“為何如此莽撞?你要收拾董家為明芳報仇,法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為何偏偏采取這種最受人诟病的方式?如今禦史在朝上參你當街行兇草菅人命。你才剛回來,便叫人抓住這麽大個把柄,你說,此事該如何收場?”太後有些恨鐵不成鋼道。

賀砺側首道:“将參我的禦史貶黜便是。”

“你這是什麽意思?”太後微微蹙眉。

賀砺伸出剛勁修長的雙手撐在矮幾上,道:“昨日不過是一時意氣之舉,我已與董家和解。苦主都已經諒解我答應不再追究了,這些禦史在朝上參我,是為誰出頭?他們只看到或是聽說我射了董玉昆一箭,不問前情不顧後果,肆意彈劾同僚,給聖上增添無謂的煩惱,這樣的禦史,不該貶黜麽?”

“你與董家達成了和解?何時?你可不要信口開河,據我所知,昨日董玉昆中箭之後,衛國公府并未有人上門探望。”太後道。

賀砺道:“三姐雖已亡故,畢竟留下一子。我一早便使人與董玉坤的繼室方氏說好,只要她好好待我外甥,我每年補貼她五十萬錢。如今那董玉昆不過庶人,便是好手好腳,十年也掙不到五十萬錢,該如何取舍,方氏自有決斷。姑母若不信,此刻可使人去問,看看董家會不會去官府告我。”

“你派人聯系方氏之時,便想好了要弄殘董玉昆。”太後明白了。

“姑母方才說了,我要報複他的方式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唯有這一種,我覺得最是解恨。”

“可若他昨日不來朱雀大街上看你,你又待如何?”太後問。

“姑母以為,來不來,由得他做主麽?”賀砺目光清淩淩的,像是一泓剛溺死了人又歸于平靜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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