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孟允棠平生頭一次對自己以前深信不疑的東西産生了懷疑。

自小,對長輩要恭敬,要孝順的觀念就刻在了骨子裏,大家都說,這是身為人子人孫應該做的。

孟允棠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誰來告訴她,後面內堂裏的那個人,那個她稱之為祖母的人,到底有哪一點值得她尊敬孝順了?

就算當初她和祖父做主,逼她嫁給晏辭,她都沒有這樣恨過她。

用阿娘的性命和餘生來威脅她,太可恨了!她絕不原諒她!

以後若是一切順遂也就罷了,若是遇到危機,她是絕不會顧念孟老夫人和綏安伯府的。她只在乎她爺娘和阿弟妹妹,只要保住他們就行了。

“七娘!”

孟允棠剛走到綏安伯府的前院,聽得有人叫她。

她回過神來,擡頭一看,見孟雅欣正從一輛二駕碧油馬車上下來。

她去年冬月裏剛嫁給了右衛鄭都尉的嫡長子,瞧她這春風得意的模樣,想必在夫家過得甚好。

孟雅欣下了馬車,将孟允棠上下打量一番。

孟允棠今日打扮甚是素雅簡單,頭上挽了個交心髻,随意點綴了一二珠花,上身穿了件凝脂色的衫子,花缬黃色半臂,下着波浪紋紅裙,臂上挽一條暈藍披帛。一張臉蛋細膩紅潤光潔無暇,站在那兒就像一顆明珠般引人注目。

孟雅欣心中有些不忿,明明幼時是又矮又胖相貌平平的一個丫頭,為什麽越長大就越好看?

只不過,再好看又怎樣?還不是被那晏辭棄了,成了下堂婦?

想到這一點,她又得意起來,身姿妖嬈地伸手扶了下髻上價值不菲的金步搖,緩緩走到孟允棠跟前道:“聽說你跟晏辭和離了?晏辭不是浪子回頭了麽?為何還與他和離?以三叔父的官職,你二嫁再要找家世這般高的夫婿,可不容易。”

孟允棠瞥她一眼,道:“十娘如此看好晏辭,可是後悔了當初沒有嫁他?無妨,如今他已是自由身,十娘若想與他再續前緣,有的是機會。”

孟雅欣一張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氣道:“你怎麽這樣說話?”

孟允棠懶得與她廢話,轉身就要離開。

“哎,你等等,我有事找你。”孟雅欣叫住她,走上前道:“明日朝華玉濃坊開售鹿角桃花粉,屆時只怕人滿為患十分難搶。你回去跟你阿爺說,幫我買十盒。”

孟扶楹任西市署丞,官職雖低,但管理西市諸般店鋪,能提前買東西算是便利之一。

孟允棠手一伸:“錢呢?”

孟雅欣道:“誰沒事背那麽多錢在身上?又不會少你的,只管叫三叔幫我買就是了。”

不會少?光是聽阿娘說起的就有三四回了,多的三四千錢,少的也有一千多錢。大伯父家的這幾個堂兄堂姐堂妹,每回讓阿爺幫忙買了東西,還錢從來不到孟府來還給阿娘,總是去西市署跟阿爺說手頭緊緩兩天再還。阿爺好面子的人,當着同僚的面,哪好意思說幫晚輩買個東西還要晚輩給錢的?于是每次都說算了算了,不用還了。

就這樣,她也好意思說“不會少”?

孟允棠心中置氣面上不顯,只道:“知道了。”

她才不叫阿爺買呢,愛誰誰!

出了綏安伯府,斜對面就是長興坊,進了坊門,孟允棠邊走邊想心事,沒提防路上幾個孩子在玩蹴鞠,直到有人斷喝一聲:“小心!”

孟允棠驚得一擡頭,就看到一個穿着武侯黑衣的年輕郎君從旁邊疾沖過來,身姿輕盈地一個倒挂金鈎,将那只直向她面門撲來的竹鞠又給踢了回去。

“邵哥哥真厲害,邵哥哥和我們一起玩蹴鞠吧!”那幾個半大孩子興奮地跑過來,圍着邵承祖蹦蹦跳跳道。

邵承祖道:“不行,我當差呢,你們自己玩啊。”

打發了孩子,他回過身來看向孟允棠,一張小麥色的俊朗臉龐微微帶了點紅,有些腼腆無措地問:“孟小娘子,你無事吧?”

“我無事,多謝邵郎君出手相助。”孟允棠向他道謝。

“舉手之勞而已,無需道謝……”邵承祖想撓頭,手伸到腦後才想起戴了幞頭,他放下手沒話找話:“孟小娘子,最近我家鋪子裏新出了十二色畢羅,你可要嘗嘗鮮?”

“是嗎?那我下午打發人來買。”提到吃食,孟允棠來了些興趣。

邵承祖一聽她感興趣,眼睛一亮,忙道:“不勞煩孟小娘子,我給你送到府上去。你先回家,我頃刻就送來。”

孟允棠瞠目看着他。

他一邊說一邊就雀躍地往邵記畢羅的方向跑,倏忽撞到一位老丈。

孟允棠忍不住噗嗤一笑。

老丈抱怨:“邵二,走路看道,冒冒失失的做什麽去?”

“對不住對不住。”邵承祖忙忙地道了歉,回頭一看孟允棠在笑,他紅着臉跑了。

孟允棠回到家裏時,阿爺已經去西市署當差了,周氏心神不寧地在房中徘徊,見她回來,一把握住她的手拖到房裏,低聲問道:“你祖母叫你過去是為何事?”

孟允棠不想阿娘傷心難過,就含糊道:“還是為了張家冒領功勞之事,祖母叫我不要說出去。”

“不然呢?”深谙婆母脾性的周氏追問。

“不然……她就要做主把我嫁給年歲大的鳏夫。”孟允棠扯謊。

“豈有此理!”周氏氣得眉頭緊皺,想口出惡言,但孟允棠還在身邊,也就生生忍住了。

原地僵立了一會兒,她拉着孟允棠去坐床上坐下,憐愛地捋了下孟允棠鬓邊黑發,溫聲道:“彤兒,原本你和離回來,我與你阿爺是一般想法,想着以後你若願意再嫁就嫁,不願再嫁,就一直在家裏陪着我與你阿爺好了。可是,有你祖母在,對你來說始終是個威脅。要不……若有合适的人家……”

孟允棠不等她說完便點了點頭。

雖然她也很留戀在家裏靠着爺娘的生活,但正像阿娘擔憂的那樣,萬一哪天祖母又發癫,她是不能讓阿爺阿娘為了她去違逆祖母的。與其等着到時候受人擺布,還不如自己主動選擇。

“不着急,出了張家這事,你祖母心裏必然也有點忌憚,短期內是不會再來找我們麻煩的。這回我們慢慢挑,仔細挑,務求是你喜歡的,嫁過去能過舒心日子的,再嫁。”周氏道。

“嗯。”孟允棠抱着周氏的胳膊,傾過身去靠在周氏肩上。

她很少羨慕弟弟,但此刻,她真的很羨慕他,因為他可以無憂無慮名正言順地永遠住在家裏,陪着阿爺和阿娘。

“夫人,方才邵家二郎送了一大包畢羅來,沒收錢就跑了。”雪蘭在房門外道。

“這是為何?”周氏不解地問。

“他說是送給大娘子的。”

周氏看孟允棠。

孟允棠道:“方才在回來的路上遇見的,他說他家新做了十二色畢羅,問我想不想嘗鮮。我本說下午派人去買的,他非要給我送來。”

周氏道:“他非要給你送,你和他很熟嗎?”

“不熟啊,只是以前到他家買畢羅時曾見過幾面。”

周氏笑而不語。

孟允棠難為情起來,輕輕推她一下道:“阿娘為何這般笑,看得人心裏毛毛的。”

周氏攬過她輕輕晃着道:“誰說我家彤兒二嫁沒人要,惦記我家彤兒的人多的是。邵家二郎……那孩子好像歲數比你小?”

“娘,沒影兒的事,你說他做什麽?趕緊把畢羅錢給人送去是正經。”孟允棠假裝生氣道。

待到傍晚,西市閉市,孟扶楹從西市署回來時,孟允棠正在孟以薇房裏看她繡嫁衣。

孟扶楹将兩人從房中叫出來,給兩人一人一盒鹿角桃花粉,道:“去年這鹿角桃花粉就賣得很緊俏,今年朝華玉濃坊又趕在上巳節前開賣,到時候怕是不好買,阿爺利用職務之便先買了回來,省得你們想要還得去跟旁人擠。”

孟允棠和孟以薇都很高興,笑着道謝:“謝謝阿爺,阿爺真好。”

孟扶楹看着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高興地撫起颌下短須。俄爾又想起一事,從袖中又掏出兩盒鹿角桃花粉,遞給孟允棠道:“這兩盒也給你。”

孟允棠下意識地接過,有些懵地問:“阿爺為何給我這許多?”

孟扶楹道:“昨晚用飯時你不是提起你那閨中好友林家五娘下個月出嫁,不知送她什麽賀禮好嗎?便送她一盒鹿角桃花粉吧,雖然這一盒胭脂只值八百錢,但關鍵是難買啊,她必然會喜歡的。還有一盒送給你那姜姐姐,她在你和離一事上出力不少,理當謝謝人家。”

孟允棠見阿爺這般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心下感動,撲過去抱住孟扶楹道:“謝謝阿爺,阿爺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爺。”

孟扶楹老臉一紅,拍着孟允棠的脊背道:“好啦好啦,多大的姑娘了還撒嬌,你瞧你妹妹都在笑你了。”

“我不管,我阿爺就是好。”孟允棠站直身子,扯着孟扶楹的袖子道:“阿爺,你過來一下,我有話與你說。”

孟扶楹跟着她走到一旁,問:“何事?還神神秘秘的。”

孟允棠站住腳步道:“阿爺,明日上午你去西市署之後,別呆在署裏,找些由頭去西市裏逛逛可好?”

孟扶楹迷惑:“這是為何?”

“十娘今天跟我說,要你幫她買十盒鹿角桃花粉,她明日來知道我沒叫你幫她買,定會去西市署尋你,我不想你幫她買。”孟允棠直言道。

孟扶楹為難道:“她既拜托了你跟我說,不幫她買不太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當年她害得我錯嫁晏辭不說,今天見了我還嘲笑我不該和晏辭和離,說和離了我就再也嫁不出去了。這樣的人,你還要幫她買嗎?”孟允棠側身撇頭,把不高興的意思表達得淋漓盡致。

孟扶楹氣道:“她怎能這樣說話?也太不知所謂了!乖彤兒不生氣,我不幫她買。欺負了我閨女還想讓我幫忙?做她的春秋大夢!”

孟允棠這才轉過身來,朝孟扶楹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第一遍報曉鼓敲響時,衛國公府東北角松齡院裏各處的燈漸次亮了起來。

這是賀砺小時候住的院子,如今整個衛國公府只剩下他一人,所有的院子都随便他住,可是他依然只想住在這裏。

今日是奇日,皇帝視朝,也是賀砺第一天上朝。

檢校右威衛大将軍,官秩正三品,衣紫袍,束金玉帶,配金魚袋。

他站在房中,平展雙臂。

賀令芳送來的丫鬟沉默而利索地幫他穿戴。

大約是考慮到他二十二了還未成婚,剛回長安身邊也沒人,賀令芳送來的這四名丫鬟容貌都很出挑。

站在他正前方幫他扣衣扣的丫鬟眼睛略略一擡,只看到大将軍的脖子被這紫色的官袍一襯,白得如雪似玉,喉結凸得讓人浮想聯翩。

她雙頰一紅指尖一滑,一顆扣子扣了兩次都沒扣上。

賀砺垂眸掃了她一眼,擡手将她揮開,自己将那粒扣子扣上,擡步就走了出去。

齊管事湊上來聽候吩咐。

“把我阿姐送來的這四名丫鬟給她退回去。”賀砺一邊向外院走去一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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