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孟允棠的手帕交林宛燕與她同住一個坊。用過朝食後,孟允棠跟周氏打了聲招呼,便帶着鹿角桃花粉去林家找她。
林宛燕的祖父原是左谏議大夫,在八年前那場政變中受了牽連,被外放郴州任郴州長史,沒多久病故任上。
林家從此一蹶不振,林宛燕幼時定下的婚約也黃了,如今她要嫁的呂三郎是她的表兄,婚期就在三月十六。
林夫人見到孟允棠來找林宛燕,對她十分熱情。在長安這種名利場,能不因富貴貧賤始終保持初心的人不多,就拿林宛燕來說吧,自幼要好的朋友,到了現在,也就還剩下孟允棠和姜玉初兩個人而已。
林宛燕卻似心情不太好,出來見孟允棠時眼眶紅紅的仿佛剛哭過的模樣。
林夫人對孟允棠道:“彤娘,你快勸勸我這傻丫頭吧,多大的點事,跟我鬧了一早上脾氣了。”
林宛燕沖她阿娘哼了一聲,就把孟允棠拖到她房裏去了。
孟允棠問她:“什麽事啊?一大早的就哭鼻子。”
林宛燕拉着她在坐床上坐下,又吩咐丫鬟去泡孟允棠愛喝的茉莉花茶,氣鼓鼓地對孟允棠道:“早上那呂三郎來我家,跟我阿娘說最近大雁難得,若實在弄不到,親迎那日的奠雁禮能否用鵝代替,阿娘居然答應了。我不依,阿娘反說我不懂事。說本來沒有大雁就可以用鵝,鴨,甚至木鳥代替的。呂三郎為此還特意過來打聲招呼,已經算是用心了。
“可是奠雁禮後的大雁不是要放生的嗎?我一想到別人放生的大雁飛回去夫妻團聚,翺翔藍天,伉俪情深,而我放生的卻是一只鵝,在泥塘裏亂跑,三妻四妾,不知何時就被人殺了炖了,我就好生氣……”說到這兒,林宛燕又要哭了。
孟允棠忍不住噗嗤一聲。
林宛燕淚汪汪地看過來,剛要抱怨她笑話她,孟允棠止住笑正色道:“玉剪,你想得很對,我支持你。旁的不說,奠雁禮上那雁可是要由新郎從行障那頭扔到新娘這頭來的,扔過來一只活蹦亂跳的鵝,萬一把你啄了可怎麽好?就算啄不到你,啄到負責捆鵝的姐姐妹妹姑姑嫂嫂也不行啊。”
林宛燕忙道:“就是!”
孟允棠繼續安慰林宛燕:“你先別着急,這不是還有半個多月嘛,咱們一起幫着想想辦法。金雁或許不好找,但是一只活雁,我相信還沒那麽難找。”
“嗯!”林宛燕點點頭。其實找不找得到都不要緊,若真沒有,也不能強迫呂家變一只大雁出來。她要的只是有人認同她安慰她,站在她這邊,以沖淡她将要為人婦為人媳的恐慌而已。
說完了自己的事,她問孟允棠:“你今日怎麽這般早就來了?我瞧着你也沒坐車,怎麽來的?”
孟允棠道:“還能怎麽來?用腿走着來呗。”
林宛燕蹙眉,不忿道:“從勝業坊走到這兒?你婆母現在已經過分到連你出門都不給你馬車坐了嗎?”
“瞧把你急的,從勝業坊走過來,我豈不是腿都要走斷了?我從家裏走過來的。我、和、離、了。”孟允棠笑道。
林宛燕一愣,随即大喜:“真的?什麽時候和離的?我竟然不知!”
孟允棠道:“就前兩天,這不剛回家就來找你了嗎?”
林宛燕拊掌道:“離得好,讓那個眼瞎的晏辭後悔去吧!來,吃塊紅豆糕,我娘剛做的,還溫着呢。”
孟允棠拿了紅豆糕,和林宛燕一道吃起來。
“對了,說來送你新婚賀禮的,說了半天也沒拿出來。”孟允棠将拎過來的小小錦盒遞給林宛燕,道:“禮輕情意重,你可不許嫌棄。”
“什麽呀?”林宛燕打開錦盒,看到裏頭鑲嵌着珍珠貝母的胭脂盒子,高興地小聲尖叫:“鹿角桃花粉?不是說今天下午才開賣嗎?你從哪裏得來的?”
孟允棠嘴裏含着紅豆糕,口齒不清道:“你忘了我阿爺是做什麽的了?”
“哦。”林宛燕反應過來,喜不自勝,對孟允棠道:“謝謝你,有心了。”
她高興了一陣,又問孟允棠:“你今日下午有事嗎?”
“沒事啊,你有事?”
林宛燕道:“我想去西市再買幾盒鹿角桃花粉,送給我未來的婆母,大姑姐,和二姑母。”
孟允棠驚訝:“呂三郎的二姑母還住在娘家?這都有兩年了吧?”
林宛燕點點頭,“呂三郎說聽他二姑母的意思是不準備再嫁了。”說到這裏她忍不住有些煩惱:“若是個好的,讓呂三郎和他大兄給她養老送終倒也無妨,可偏偏是個喜歡挑事的。”
長輩喜歡挑事的滋味孟允棠可太了解了,她同情地握了握林宛燕的手,道:“那下午我們一道去西市看看吧,不知道能不能搶到。”
林宛燕道:“嗯,能買就買,不能買也沒辦法。對了,今年這鹿角桃花粉賣多少錢一盒?”
孟允棠道:“我阿爺說八百。”
林宛燕驚訝:“天哪,怎麽比去年貴了整整二百多?那三盒豈不是要兩千四百錢?”随即又肉痛地捂住心口,往坐床上一倒,哀嚎:“嗚,我的私房!”
孟允棠樂不可支。
午後,微風和暖陽光燦爛。
賀砺騎着白馬,左邊跟着東陵郡王李铎,後面跟着扈從和平康坊青雲苑的謝都知,一行鮮衣怒馬男俊女美,引得路人頻頻回首。
李铎側過頭看了賀砺幾眼,忍俊不禁。
“從太極宮笑到這兒了,你還要笑多久?”賀砺目視前方,不鹹不淡地問。
李铎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實在是太好笑了嘛!‘何禦史何不以溺自照,看看如此自誇,虧心否?’我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說出這話自己卻又不笑的。”
賀砺策馬往西市去,道:“實話而已,有什麽可笑的,我看你才奇怪。”
“我哪兒奇怪了?聖人當時神情古怪,你當為何,忍笑爾。”李铎道。
賀砺不語。
李铎左右一看,見随行離得甚遠,便向賀砺那邊側過身去,低聲道:“只不過,你剛回來,第一天上朝便斷秦衍一爪,會否顯得太過鋒芒畢露?”
“他奈我何?”賀砺冷聲道。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今你雖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挂,但他在長安盤踞已久樹大根深的,備不住就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把刀來刺你一下。”李铎道,“太後叫我看着你,也是要你收斂的意思。”
賀砺沒吱聲,李铎也就沒再說話。
西市胡人多,街道上駝鈴叮當,道旁的酒館裏傳來番邦的樂聲和胡姬充滿異域風情的歌聲,伴着陣陣酒香和烤肉的香味。
轉過街道口,往右那條道被車馬給堵塞了。鹿聞笙自覺地下馬上前查看情況,不多時回來禀道:“阿郎,前面朝華玉濃坊今日出售鹿角桃花粉,道路已經被趕來搶購胭脂的各家車馬給堵住了,西市署的不良人正在疏導,但看情況一時半會兒清不出道路來。”
李铎以鞭擊掌,道:“晦氣,我跟你說的那家酒館就在朝華玉濃坊的對面。既如此,咱們換一家?”
賀砺無可無不可,和李铎一道掉頭往左行。
鹿聞笙翻身上馬,長長地舒了口氣。
一旁戚闊問他:“你為何松了口氣的模樣。”
鹿聞笙道:“你不知,昨日馬行那位小娘子也在那邊排隊……嗨,總之避開好,避開好。”
前頭賀砺漸漸停了下來。
李铎走到前面,回身看他:“怎麽不走了?”
“渴了,懶得折騰,就那家吧。”賀砺道。
“可是過不去啊。”李铎道。
賀砺下馬。
李铎雙肩一塌,妥協:“行行行,走過去走過去。”
一行就在街口下了馬,從塞滿道路的車馬之間見縫插針地往朝華玉濃坊對面的林下酒坊走去。
街道上都塞滿了車,朝華玉濃坊門口隊伍排成了長龍,對面的林下酒坊裏自然是人滿為患。
賀砺與李铎進去沒一會兒,二樓臨街最好的位置就被清了出來。
賀砺在欄杆旁的幾案後坐下,側過頭目光往樓下的人群中一掃,就看到了孟允棠。
原因無他,旁人都好好站着,就她憊懶地抱着站在她前面的女子的腰,還把下巴擱在人家右肩上。
她排得位置還算靠前,前頭只有二十多人。
“賀大将軍,請用茶。”耳畔傳來溫婉嬌媚的聲音。
賀砺扭頭一看,見李铎帶來的那位謝都知正跪坐在他身邊奉茶。
他眉頭狠狠一皺,面若寒霜,斥道:“誰讓你坐這兒的?起開!”
謝雲鬟驚住了,作為平康坊首屈一指的青雲苑裏的翹楚,她十三四歲就做了都知,多年來被文人雅士達官貴胄捧慣了,何曾遭遇過這樣的疾言厲色不留情面?一時又羞又愧,眼中噙淚。
李铎一見,忙道:“嗨呀,我特意帶她來助興的,你生什麽氣嘛!”說罷又招呼謝雲鬟:“他是個不解風情的,你坐我這兒來。”
謝雲鬟委委屈屈地挪到李铎那邊坐下,鹿聞笙很有眼色地上前将她奉給賀砺的茶杯端走,重新給賀砺上了一盞茶。
樓下,孟允棠挂在林宛燕身上,随着隊伍遷移慢慢地往前挪動。
“一二三四……還有十九人了,看來今天定然能買到。”林宛燕道。
孟允棠道:“你這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林宛燕頓時苦了臉,抱怨道:“我好不容易強迫自己不去想價錢的,你別總是提醒我好不好?”
孟允棠下巴枕在她肩上,笑得可開心了。
“喲,這不是騙婚在前,婚後不受我大兄待見,趁他酒醉哄他和離,順便坑了我大兄十萬衣糧錢的孟娘子麽?”原本還算安靜的朝華玉濃坊門口突然響起這麽一道聲音,頓時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孟允棠放開環着林宛燕腰的手,站直身子轉頭一看,原是晏辭的妹妹晏繁來了,她身後還跟着一位容貌美豔神态高傲的貴女,面生得很。
“你……”林宛燕見晏繁衆目睽睽的上來就往孟允棠身上潑髒水,正欲仗義執言,孟允棠伸手按住她,對晏繁道:“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竟日仗着在雙親和兄長面前得寵,日日給我上眼藥,撺掇府裏仆衆刁難冷待我,我能與你大兄和離嗎?”
衆人一聽這話,又紛紛拿眼睛去瞧晏繁,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內容無非是“這小姑子居然刻薄大嫂”“不鮮見,很多愛挑事的小姑子都刻薄兄弟媳婦”雲雲。
晏繁氣得漲紅了臉,指着孟允棠道:“你敢污蔑我?”
孟允棠道:“是不是污蔑,大家都看着呢。我與你大兄和離了,你尚且不放過我,大庭廣衆之下對我口出惡言,更遑論我在你家做媳婦之時?”
衆人一聽,暗暗點頭,這話說得有理。
晏繁被她駁得說不出話來,又急又氣。
與她同來的秦思莞瞟了孟允棠一眼,開口道:“瞧你口舌伶俐不饒人,想來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即便你與晏二娘之間有龃龉,也未必全是晏二娘的錯。”
“清官尚且難斷家務事呢,我與晏二娘之間的事,這位小娘子既不了解,還是不要輕易下論斷的好。”孟允棠不卑不亢道。
誰知話音剛落,秦思莞身後兩個壯婢便呵斥道:“放肆!敢對我家娘子無禮?”說着氣勢洶洶地就要上前拿孟允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