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孟允棠一時還沒認出來這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是誰, 直到看到跟着他進來的小厮阿驢,才知道這人竟是晏辭。
她本就不願意呆在這裏,一見晏辭來叫她, 就想趁機開溜。
當然,走之前還是要先和主人打聲招呼的, 她扭頭對賀砺道:“多謝賀大将軍款待,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說着直起身子兩手提着裙擺想挪下坐床。
賀砺将烤駝峰丢回盤子裏,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冷聲道:“想去哪?”
孟允棠還未說話,晏辭倒叫了起來:“姓賀的, 你把人給我放開!她是來找我的!”
賀砺看都不看他,只盯着身邊的孟允棠,“你是來找他的?”
孟允棠只覺手腕被他捏得好痛, 更過分的是, 行障裏還有這麽多人在旁觀, 她感覺自己的臉都要燒起來了。
“你弄疼我了,放開, 疼……”她一邊徒勞地推着他的手腕一邊小聲抱怨,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來找誰的問題孟允棠沒法回答, 說來找他是騙人,說來找晏辭那之前還是騙了人,只能祭出小時候對付他的招數:示弱。雖然不一定每次都管用,但有時候會管用。
幸運的是, 這次也管用。雖然他看着很生氣, 但她一喊疼他就松了力道。不幸的是,他還是沒放開她。
孟礎潤這個缺根筋的到現在才看出來情形不對, 直接從坐床上站了起來,大聲道:“姐……賀大将軍,你這是在做什麽?快放開我姐姐!”
一行障的人都看着賀砺和孟允棠這邊。
孟允棠掙不開他,臉漲得通紅。
“諸位,我有些私事要處理,還請各位暫且回避。”賀砺盯着孟允棠,頭也不回地對衆人道。
其他賓客都很自覺地起身出去,只有李铎看着他們這一對,期期艾艾地勸道:“賀六,這大庭廣衆的……又是個小娘子……別太過分……”
賀砺斜他一眼,他馬上把嘴一閉,出去了。
“賀砺,你放開她!”晏辭一看行障中間空出來了,擡步就要過來,卻被戚闊攔住。
“往哪兒去呢?這是你能随便進的地方嗎?”同樣鼻青臉腫的戚闊擋在他前面道。
孟允棠望向那邊。
“眼睛往哪兒看?說,來找誰的?”賀砺掐着孟允棠的下巴将她的臉掰正了,逼問道。
“诶诶?你放開我姐……”孟礎潤一看這情況不對,跳下坐床要過來給孟允棠解圍,又被鹿聞笙拉住。
“沒事沒事,別緊張,我家阿郎是不會傷害孟小娘子的。”他笑着道。
“可是……”
孟礎潤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來,那邊晏辭和戚闊打起來了。
“你放開我。來找你的,找你的行了吧?”孟允棠看眼下這形勢,用很短的時間權衡一下利弊,覺得比起晏辭,還是賀砺更不能得罪,否則可能根本走不出這行障。
賀砺聽了她的回答,果然放開了她。
孟允棠敢怒不敢言地揉着手腕,看着他一言不發下了坐床,大步走到行障前頭,一把扯開正在毆打晏辭的戚闊,然後擡起一腳就把晏辭給踹到行障前頭的曲江池裏去了。
孟允棠驚詫地瞪圓了眼睛,忙穿了鞋跑到行障前面,看着在水裏撲騰的晏辭,也顧不得去質問賀砺為何要這樣做,顧左右道:“救人,快救人啊!”
“我看誰敢!”賀砺站在水邊,黑着臉道。
“賀六,這樣要出人命的。”李铎過來勸道。
賀砺瞥一眼一邊在水裏奮力掙紮一邊喊救命的晏辭,道:“他擅闖我的行障,我不過将他趕出去而已。他死在外頭,與我何幹?”
孟允棠聞言,只好去扯孟礎潤。
孟礎潤倒是想去救人,可是他也不會水。
賀砺不松口,周圍的人都不敢下水去救。
晏辭的随從阿驢也被賀砺的人攔住,急得抻着脖子朝孟允棠求救:“孟小娘子,快救救我家大郎,他是來找你的呀。”
孟允棠急得沒法,本想去求賀砺,一轉身看到行障右側的角落裏還扔了七八根搭行障多餘下來的竹竿,當即跑過去撿起一根,來到水邊伸長了胳膊将竹竿遞給晏辭。竹竿不夠長,她盡量往前湊,腳都踩到了河邊的爛泥裏。
賀砺妒火中燒,過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回岸上,怒道:“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就這麽心疼?”
“你真的要看着他溺死在你面前嗎?你現在怎麽這般可怕?”性命攸關,孟允棠也顧不上得罪他不得罪他了,說完用力地掙開他的手,回去繼續用竹竿救晏辭,孟礎潤跑過來幫她的忙。
賀砺看着孟允棠抓着晏辭的手将他從水裏拖到岸上,額角青筋贲出,握了握拳頭,一身煞氣轉身就走。
李铎看着這姐弟倆把晏辭從水裏拖上來了,倒是松了口氣,回頭見賀砺走了,忙喚道:“诶?賀六,賀六,你去哪兒?”
賀砺理都不理他。
戚闊和鹿聞笙一看,忙跟了上去。
過了片刻,終于緩過來些的晏辭由阿驢扶着,和孟允棠孟礎潤一起離開了賀砺的行障。
“彤娘,以前是我有眼無珠虧待了你。今日你如此舍身救我,你放心,我晏辭絕不會再辜負你。”臨分別,晏辭擡着他那張連他阿娘都認不出來的臉虛弱地對孟允棠道。
孟允棠正心煩,聽他這麽說就更不耐煩了。
“晏郎君,你誤會了,別說是你,就算是旁人掉在水裏,能救我也一定會救的。而且,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叫我小名?我們已經和離了。”她道。
晏辭擺了擺手,看着她道:“我們之間,和離只是錯誤的結束,卻是正确的開始。”
孟允棠:“?”
“今日太過狼狽,改日,改日我再來找你。該死的賀砺!阿驢,我們走。”
他在孟允棠一言難盡的目光中搭着小厮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了,孟礎潤在一旁擠眉弄眼:“我們之間,和離不是結束,而是開始。嘿嘿嘿嘿……”
“笑什麽笑,煩都煩死了!”孟允棠擡手就掐了弟弟一把,一邊往自家行障的方向走一邊叮囑他:“回去別亂說話,柳夫人他們一家也在。若是爺娘問起,我來作答即可。”
方才姐弟倆出來時,周氏對柳夫人說姐弟倆是去看望路上瞧見的親戚的。
孟礎潤“哦”了一聲,又遺憾起來:“剛才在賀六郎的行障裏,還有好多好吃的我還沒來得及吃,真可惜。酒也很好喝啊!”
孟允棠心好累,懶得理他。
“诶?阿姐,你說方才賀六郎那般發作,是不是在吃醋啊?”孟礎潤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孟允棠腳下一個踉跄,擡頭驚訝地瞪着他:“你別胡說!”
孟礎潤争辯道:“真的像啊,晏辭來了之後他突然那麽生氣,不是吃醋是什麽,阿姐你不覺得嗎?”
孟允棠努力澄清:“不覺得!他生氣打人純粹是因為他自己脾氣壞,跟我沒關系!”
想起孟礎潤一開始當衆叫出的那聲“姐夫”,她又氣不打一處來,擰着他的耳朵警告道:“你以後離他遠點,聽到沒有?”
“知道啦知道啦,你快放手,痛死了!”孟礎潤捂着耳朵直跺腳,不忿道:“你這麽兇,就該找個賀六這樣的管住你,讓你再神氣!”
“你——”孟允棠氣得要去打他。
孟礎潤少年人輕敏靈活,哪能被她打到,早捂着耳朵跑遠了。
待到下午,在曲江池畔游玩盡興的百姓們踏着漸漸西斜的陽光紛紛回城。衛國公府樹木陰陰的後花園中,卻已是一片近乎日暮的昏暗。
賀砺獨坐在涼亭內的坐床上,一肘支在幾上,手撐着額頭,閉眼不動。在森森花木的映襯下,他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毫無血色的蒼白來。
鹿聞笙遠遠地見了,無奈地嘆了口氣,來到涼亭中,将廚下剛熬好的魚片粥放在小幾上。
賀砺松開撐着額頭的手,眉頭微皺地擡眸看了他一眼。
“阿郎,喝點粥暖暖胃吧。從上午到現在,你除了喝酒還沒吃過東西,再這樣下去,胃疾又該犯了。”鹿聞笙輕聲勸道。
賀砺瞥了眼放在幾上的粥,看起來并無食欲。
他伸手揉了把太陽穴,目光沉靜地看着花木繁盛而靜谧的園中,問鹿聞笙:“十二,我可怕嗎?”
鹿聞笙就知道,阿郎的症結就在那位孟小娘子身上!
他斟酌着回道:“當時那位孟小娘子應當是被吓着了,以為阿郎你真的要溺斃那姓晏的。她一開始就誤會了阿郎,對阿郎所作的評價,自然也是當不得真的。”
賀砺唇角勾起一絲冷笑:“誤會?關心則亂罷了!”
鹿聞笙故作憨厚地撓了撓後腦勺,道:“我倒是認為,對孟小娘子這等長久生活在太平安逸中的小娘子來說,将生死看得要緊些也是正常的,這與落在水裏的是誰不相幹。若是落在水裏的是阿郎,她許是會更緊張也說不定。”
賀砺聞言,狐疑地擡眸盯着鹿聞笙。
鹿聞笙一愣,裝作剛反應過來的模樣道:“某說錯了,阿郎豈是姓晏的那等廢物可比?阿郎水性極好,根本用不着孟小娘子擔心。”
賀砺知道這厮在故意轉移話題,卻也沒有與他計較,只是冷哼了一聲。
鹿聞笙從他這聲冷哼中聽出一絲自得之意,正想趁機再勸他喝粥,齊管事來了。
“阿郎,你吩咐的事有眉目了。”他将手裏捧着的錦盒蓋子打開,呈到賀砺面前,道:“這是從西市的婁氏質庫問得的,從質庫舊年典當錄簿上查得,八年前老國公他們出事後的幾天中,有幾個乞兒攜兩條孩童佩戴的黃金長命縷,八只孩童佩戴的金手镯和金腳镯,一對各二兩重眼睛嵌青金石的小金豬,一對蝴蝶穿花小金釵,一條串紅寶與瑟瑟的金項鏈與兩條金海棠珍珠發圈去質庫典當。老奴派人奔忙幾天,只尋回了這兩條金海棠珍珠發圈,其它黃金飾物,有的找不到當年購買之人,有的輸在了賭坊,有的熔了打成了別的飾物,實在是尋不回了。”
賀砺看着錦盒中那兩條眼熟的金海棠珍珠發圈,緩緩伸出修長蒼白的手指,将發圈拿了出來。
十二年了,當年拿在手中覺得正常的發圈,現在看起來竟然這麽小。圓潤透亮的珍珠中間夾雜的那些雕刻精致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看着也沒有當初那般光華耀眼了。
“臨鋒哥哥,你快看我,好不好看?”雙丫髻上戴着金海棠珍珠發圈的小女孩站在他面前歪着小腦袋問他,笑開的嘴巴裏缺崗的大門牙大喇喇地留下一個黑洞。
他有點嫌棄,淡淡地“嗯”一聲,不待她高興又補充道:“我是說發圈好看。”
小女孩嘴巴噘得半天高。
……
賀砺神游一回,将小小的發圈揉進手心,道:“可以了,餘下的就不必再找了。”
“喏。”
齊管事退下,鹿聞笙忙捧起還熱着的魚片粥遞到賀砺面前。
這回賀砺倒是沒有拒絕,接過粥慢慢地喝了下去。
孟家和柳家也趕在閉坊前回到了長興坊,在孟府門前客客氣氣地道別,各回各家。
周氏将晚飯事宜安排下去後,就去孟允棠的房裏找她。
孟允棠正趴在床上發愁呢,見周氏來了,忙又起身。
“方才人多不好問你,今日你去找那晏辭,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看你找完他回來就心事重重神不思屬的。”周氏問道。
對自己的阿娘孟允棠自是沒什麽好隐瞞的,就将在賀砺行障裏發生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氏。
周氏聽罷也是十分驚訝,急忙問道:“那晏辭如何?要緊嗎?”
孟允棠低着頭道:“看着挺嚴重的。我現在就怕這件事鬧大了,到時候會連累咱們家,畢竟那晏辭是來找我的。”
“你又沒做錯什麽,你還救了他呢。”周氏心裏其實也沒底,但看女兒憂心,還是握着她的手勉力安慰她,“你先別多想,明日汝昌侯府辦壽宴,我們先去探聽一下風聲。”
孟允棠點點頭。
次日乃是雙日,陛下不視朝,汝昌侯張伯興給他老母操辦七十大壽,廣邀賓客。
孟扶楹一家就孟扶楹和孟礎潤,周氏和孟允棠去了汝昌侯府赴宴,孟以薇剛被退婚,不想見人。孟礎基還小也沒帶來,依舊讓他上學去了。
張家老夫人辦壽辰,來的自然都是張家的親朋好友,周氏與孟允棠因晏辭一事與長房生了龃龉,見面不過寒暄,不大交談。二房巴結長房,不搭理三房,周氏母女自然也懶得搭理她們。
不多時,平昌伯府的女眷來了,孟允棠終于看到了一個熟人——姜姐姐的表妹,鐘麗嬌。
鐘家與林家是一樣的狀況,都是在八年動蕩中家道中落,不同只在于,林宛燕在林家風光時定下的未婚夫與她退婚了,而平昌伯府沒有與鐘家退婚。
只不過平昌伯府那個馮三郎,在外的名聲還不如晏辭呢。
鐘麗嬌見周氏和孟允棠在花園中,與她婆母打了聲招呼便尋她二人來了。
張府內堂側廂房裏,崔氏推開門進到房裏,看到裏頭的張筠姬,無奈問道:“內堂那邊好多客人要招呼呢,你躲在這裏做什麽?”
張筠姬見母親來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緊張道:“阿娘,我讓丫鬟去前頭探了,賀砺也來了。孟允棠就在院中,我……我真擔心待會兒出什麽岔子!”
崔氏做賊心虛,被她這麽一說,也緊張起來,在房中徘徊一陣,道:“反正請也請了,不怕旁人再懷疑什麽,我待會叫個人去把她氣走。你先在這裏喝一杯茶,鎮定一下情緒,別自己露了端倪。待會兒過來內堂見客,已經有好幾位嬸嬸和姑母問起你了。”
張筠姬點點頭,又忍不住催促她:“那阿娘你快些,說不得待會兒阿爺就帶男客到花園賞景來了。”
崔氏道:“我省得。”
張伯興父子到前院迎了賀砺到正堂,先到的客人便紛紛站起與他打招呼。
綏安伯孟扶林及其子孟礎清和孟礎明這些原本就跟賀砺有過來往的更是殷勤異常,都想借這次機會與賀砺重修舊好。
可惜賀砺并不配合,面對他們的熱情,只是微微點頭而已。倒是面對孟扶楹時,他客氣地問了聲:“孟公一向可好?”
孟扶楹有些受寵若驚,矜持地與他寒暄兩句之後就沒再往上湊。
一堂人坐下聊天不提。
後花園中,孟允棠正和鐘麗嬌站在一株玉蘭樹下聊天。
孟允棠還記挂着昨日曲江池畔的糟心之事,一直膽戰心驚的。所幸才過去一晚上,那事好像還未傳播開來,鐘麗嬌看樣子并未聽到什麽風聲。
提到孟允棠和離之事,鐘麗嬌眼中難掩羨慕道:“你倒是個果決的,說和離,就和離了。”
孟允棠見她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知道她心中未必沒有生過這個意思。只是,一個女子要和離,首先得要娘家同意,因為正常情況下是需要娘家人去向婆家提和離的。
聽姜姐姐說,鐘麗嬌的阿爺和大哥都是靠着平昌伯府謀的差事,這就注定了,哪怕馮三郎人再爛,對鐘麗嬌再不好,鐘家也不會同意鐘麗嬌與馮三郎和離。
所以同為女子,比起鐘麗嬌來,她又是十分幸運的那一個了。雖然命運弄人,但她的阿爺阿娘包括那個臭阿弟,都不會拿她的終身去換前程。
這種事情沒法用言語寬慰,孟允棠索性換了個話題:“姜姐姐說你近來也不怎麽去找她玩,都在家裏做什麽呢?養娃娃嗎?”
鐘麗嬌嘆氣道:“孩子還小,哪裏離得開呢?而且表姐婆家自持門風清正,我若與她常來常往的,只怕她那些妯娌又要擠兌她了。我現在什麽都不想,只想好好把兒子養大,讓他別像他阿爺,就夠了。對了,彤娘,你有沒有什麽賺錢的門路?”
“賺錢的門路?”孟允棠一時有些接不上話,只因她長到現在,還沒尋思過自己賺錢一事。
阿爺雖然官職不高,但他畢竟是從侯府分家出來的嫡子,祖父去世前侯府已經開始敗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還是分得了一些家産。
阿娘是江都伯的嫡女,當年嫁給阿爺時因是遠嫁,外祖父外祖母心疼女兒,所以也給了她頗為豐厚的嫁妝傍身。
從財産狀況來說,孟家跟達官貴胄之家肯定不能比,但是比之平頭百姓,卻又好得太多了。
孟允棠不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人,所以也從未考慮過錢不夠用的問題。如今被鐘麗嬌這麽一問,忽然發現,自己這麽多年來好像只有從家裏索取,從未為家裏做過什麽貢獻,一時有些羞愧。
“賺錢的話,我……”她出一回神,見鐘麗嬌還眼巴巴看着她等她回答,她正想說自己暫時也沒什麽路子,冷不防被一道陌生的女子聲音打斷。
“哎喲,乍一看吓我一跳!這是誰啊?”
孟允棠與鐘麗嬌擡頭一看,見身旁的道上走來一老一少兩名衣着華貴的婦人,身後跟着幾個丫鬟。年少的那個一只手搭在高聳的肚腹上,旁邊的婦人則是一臉高傲。
兩人都看着孟允棠。
孟允棠莫名奇妙,她不認得這兩人,低頭自顧,也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能吓人一跳。
扶着年少婦人的丫鬟對她耳語幾句,年少婦人面露嫌惡,看着孟允棠道:“原來是與晏家和離了的孟家女。剛和離也敢來別家赴宴,也不怕沖撞了人家的氣運。”
孟允棠驚訝了一瞬,繼而生氣道:“我與晏家和離,是你情我願之事,沒虧心沒造孽,能沖撞什麽?倒是這位娘子,身懷有孕不好好在家休養,到處亂走還不修口德,才怕被沖撞呢!”
“你說什麽?啊,我的肚子!”年少婦人裝模作樣的捧着肚子哀呼。
“哎喲,我的兒,你怎麽樣了?”她身邊那位婦人忙扶住她,轉過臉來斥責孟允棠:“你明知她身懷有孕還故意咒她,安的什麽心?晏家也是寬宏大量,如你這般沒教養又心思惡毒的婦人,就配一封休書打發了!”
“你放屁!”
婦人話音方落,不遠處就傳來周氏怒不可遏的聲音。
婦人驚愕擡頭,伸手指着向這邊走來的周氏道:“你、你……你怎得如此粗俗?”
周氏來到孟允棠身前,轉頭對那婦人道:“我本不粗俗,只是如你們這般故意尋釁還大放厥詞之人,不配我以禮相待!我兒好端端地站在這兒,是招你們還是惹你們了?你們母女二人過來就将她一頓辱罵,這是有教養?這叫心思不惡毒?還說我粗俗,也不看看你們自己是什麽嘴臉!”
“哎喲,阿娘,我肚子好痛。”年輕婦人作勢要往地上癱。
她阿娘一邊扶着她一邊道:“婧兒你別動氣,身子要緊。你腹中懷的可是浔陽伯家的嫡長孫,若是出事,浔陽伯府定不會善罷甘休!”
周氏冷笑一聲,看着滿面紅光的年輕婦人道:“裝什麽裝?當誰沒生過孩子不成?若真是腹痛,此刻早該面黃如紙冷汗涔涔了,再看看你,呵,真是好爛一出戲!”
“怎麽了怎麽了?這是發生何事了?”崔氏裝作聞訊而來的模樣,匆匆趕到此處。
那婦人一見,忙扯住她道:“阿姐,你可要替你外甥女做主。這孟家母女,把她氣得動了胎氣了!”
崔氏一聽,便對周氏道:“大家都是親戚,這又是何必呢?她好歹懷着身孕,怎麽也該擔待她一二。若真把孩子氣出個好歹來,你說,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周氏這才知道這對母女居然是崔氏的妹妹段夫人和外甥女段儀婧,她轉過臉對崔氏冷笑道:“我說彤娘好好地站在這兒,怎得無緣無故就有兩條瘋狗跑過來攀咬,敢情是你在後頭撐腰。你若看不起我家彤娘乃和離之人,下次家裏再有什麽事,大可不必再通知我家。難不成還指望我将女兒留在家中,單獨來赴你家的宴麽?多大的臉?”
說罷不等崔氏辯白,周氏又大聲對周圍向這邊觀望的其它客人道:“大家都見着了,是她主家趕客,非是孟家無禮!彤兒,我們走!”
孟允棠只得匆匆跟鐘麗嬌道個別,被周氏拉着去向壽星張老夫人打了聲招呼,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張家。
崔氏目瞪口呆。
雖是趕走周氏母女的目的達到了,卻未料到鬧得如此難看,少不的還要收拾一下爛攤子,她跟其他客人打招呼道:“不過就是個普通口角,不曾想她們母女氣性這般大……也是委屈了我那外甥女……”
年輕的小娘子信不信不知道,各家的夫人都是常年與人情世故打交道的,誰心裏不跟明鏡一般?
只不過現在他張家因對賀家有功,正受聖人和太後看重,而孟家……別說孟家老三,就算是綏安伯,在現在的汝昌侯面前也算不得什麽人物。所以大家自然也就選擇相信崔氏的說辭。
衆人嘻嘻哈哈地将這件事揭了過去,氣氛一片祥和。唯一悶悶不樂的只有鐘麗嬌,她一直融不進這些有爵之家的娘子圈子,孟允棠走了,她在這裏就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未幾,有個小奴來通知崔氏:“夫人,阿郎說賀大将軍這會兒心情好,要來園中賞花,女眷們就不必回避了,待會兒過去見個禮就行。”
崔氏和張筠姬互看一眼,心中都暗自慶幸:好在先一步把周氏和孟允棠趕走了。
別家的夫人也個個精神振奮,尤其是帶着未有婚約的女兒來的。
賀砺,太後的嫡親侄兒,當今聖人的親表弟,襲爵衛國公,食實封四千戶,官拜檢校右威衛大将軍,年才二十二。出身高貴儀表不凡,上無父母下無兄弟,自家女兒只要一嫁過去便是衛國公夫人,獨攬大權,多半還能得到诰命……
可以說長安近百年來都未曾出現過比他更搶手的女婿人選,叫一衆有女待嫁的夫人如何不激動呢?
衆人在崔氏的帶領下,整理妝容翹首以盼,很快,男客們從南邊進了花園,一路觀景一路說笑,緩緩向這邊走來。
待到了近處,衆夫人娘子擡頭一看,男客那邊走在最前面的郎君身材高大面容俊美,就是神情冷峻,在身後那一衆賠笑之人的襯托下就顯得更冷漠了,別說笑容,笑紋兒都沒一絲,看着實在是難以親近。
崔氏低聲向衆人介紹道:“那便是賀大将軍。”
衆位夫人娘子一聽,立馬又覺得這樣冷峻正好。不然,這般家世容貌,若再和藹可親,那小娘子們還不拼命往上撲?自家女兒嫁過去了要穩住地位也難。
兩撥人一相遇,崔氏帶着各家的夫人娘子向賀砺等人見禮。
賀砺只是點了點頭,目光往一衆莺莺燕燕中一掃,就知道孟允棠不在。
他頭也不回地喚:“孟公。”
綏安伯孟扶林一聽他喊孟公,下意識地想擠上前去,可旁人已經把孟扶楹給讓到前頭去了,他只得悶悶地停在原地。
賀砺喊的果然是孟扶楹,見他上前,問道:“孟公今日前來赴宴,未帶家眷?”
“帶了啊,內人和小女都來了。”孟扶楹擡眸在女眷中看來看去,疑惑:“人呢?”
崔氏見狀,心下突突不安,正要開口說周氏身體不适,和孟允棠先回去了,冷不防身後有人道:“孟夫人和孟小娘子方才是在這裏的,只是被人趕走了。”
崔氏吃驚地扭頭看去,正是那鐘麗嬌。
站在鐘麗嬌身側的平昌伯夫人暗暗捏了下她的手腕,叫她別多事。
鐘麗嬌卻決定賭一把。
賀砺與孟允棠小時候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今日看賀砺一來就找孟允棠,說不得這兩人還能再續前緣。若是孟允棠能嫁給賀砺,哪怕她只能沾上一點點光,也足夠她在婆家翻身做人。
“什麽,被趕走了?這……這是怎麽回事?”孟扶楹詫異地看向崔氏。
“不是,是……”
“誰趕的?”
崔氏想找借口糊弄,賀砺卻瞧着鐘麗嬌,目光沉沉地冷聲問道。
鐘麗嬌見賀砺問她,知道他心中果然在意。
她也不去指崔氏,只将崔氏的妹妹段夫人和她女兒段儀婧一指,說:“就是她們惹的事。”她将事情原委不增不減如實道來。
孟扶楹聽罷大怒,回身對汝昌侯張伯興道:“張侯,令夫人如此待我妻女,某也無顏在此繼續呆下去了,告辭。”說罷叫上一臉忿忿的孟礎潤,不顧張伯興與孟扶林等人的挽留,甩袖而去。
張伯興對崔氏怒目而視,正要斥責她不會待客,卻見賀砺突然擡步朝段氏母女走去。
衆女眷一瞧他這架勢,紛紛自動退到一旁,給他讓出道來。
崔氏見了,忙追上去對賀砺賠笑道:“賀大将軍,都是誤會,誤會而已。”
賀砺腳步不停,淡淡道:“既是誤會,你急什麽?”
崔氏一下子卡了殼,跟在他身後來到段氏母女面前。
賀砺居高臨下地看着驚慌不安的段氏母女,問段儀婧:“和離之人會沖撞別人家的氣運?”
段儀婧仰頭看着賀砺,她從未在別的男人眼中看到過如此冷厲的目光,也從未在別的男人身上感受過這樣迫人的氣勢,一時間腿都軟了,牙關發顫,根本說不出話來。
她母親見狀不對,忙替她回答道:“賀大将軍,民間是有這個說法的,有這個說法的。”
“是嗎?那今天我給你另一個更可信的說法。”他掃了段夫人一眼,依舊将目光落在段儀婧臉上,落地有聲地道:“和離之人不會沖撞別人家的氣運,我這樣的人才會。我斷言,你必将被你的夫家休棄。如若不然,你公爹,你夫婿,你大伯小叔,你夫家親友,不論遠近,做官必被貶黜,經商必然血虧,讀書,永遠入不了仕。”
他這話一出,現場一片寂靜。
所有人心裏都清楚,确如他所言,段儀婧被夫家休定了。只因以賀砺如今的權勢地位,要讓自己說過的話成真,不過舉手之勞。而且就算他什麽都不做,有了今日這一出,段儀婧的夫家一旦有什麽不順,也都會以為是賀砺動了翻雲覆雨手,從而怪罪到段儀婧身上來。
段儀婧愣了一愣,忽的捧住肚子,哀吟起來。
段夫人被賀砺的話吓得呆住了,被段儀婧的聲音驚回了神,一時間卻也顧不上她,只目露乞求地對賀砺道:“賀大将軍,這、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賀砺瞥她一眼,道:“段夫人請放心,我賀砺,從不亂說話。”
段夫人徹底驚住,見賀砺轉身要走,為了女兒的終身,她也顧不得姐妹情誼了。
“賀大将軍,不是我們非要找孟家母女的茬,是她,是我阿姐指使我們這樣做的。”她指着崔氏對着賀砺的背影大聲道。
賀砺并未回頭,徑直往前頭去了,張伯興等人連忙跟上。
段夫人五內如焚,不敢去攔賀砺,只得過來揪住崔氏,道:“阿姐,都是你,都是你,你定要對我們婧兒負責才是。”
前頭,張伯興見賀砺不去正堂,直往外院去,倒是要走的模樣,忙上前攔住他道:“賀大将軍請息怒,賤內不會待客,過後我定令她親自去孟府賠罪。你看這都快中午了,要不我們還是回正堂開宴吧?”
“張侯,”賀砺停住腳步,面無表情地看着張伯興,道:“想必你也看得出來,我的性子,可不像孟公那般和善。若是我的家眷,別說被趕走,便是受一點點慢待,我都是要找回場子的。你內眷如此颟顸無禮,為了你張家安全計,今後有事,就不必再來邀請我了。”
張伯興張口結舌。
他要走,張伯興也不敢過分挽留。
衆人見狀,也紛紛向張伯興辭行。
原本大多數人都是沖着張家與賀家交好這一點來的,如今見賀砺都放話以後不與張家往來了,那他們還留下來做什麽?
後院,崔氏還在被段夫人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糾纏,眼見着前頭不斷有仆婢往後頭來找各家夫人,而各家夫人得了消息之後又紛紛向她辭行,知道前頭出了事,心急如焚地甩開段夫人,道:“事已至此,我若好好的,外甥女就算被休,好歹還有我這個姨母做靠山。你把我拖下水,也改變不了事實,我若有個好歹,對你們又有什麽好?”
趁着段夫人愣神的檔口,她急匆匆地往前頭去查看情況。
段夫人知道這次是真的被自己的親姐姐給坑害了,六神無主之下,聽女兒還在一旁□□,忍不住心煩斥道:“好啦,人都走光了,你還做戲給誰看?”
段儀婧被兩個丫鬟攙着,痛得涕汗俱下,哭着道:“阿娘,我沒裝,這回,是真的肚子痛。”
段夫人定睛一瞧,血都淌到她繡鞋上了,頓時大驚失色,忙喚人來将段儀婧擡回房裏,禀過了張老夫人後,令人執汝昌侯府的帖子去太醫署請醫師。
崔氏剛走到二門處,見張伯興黑着臉往後院來,忙迎上去問道:“你怎麽過來了?賀砺呢?”
張伯興劈手就扇了她一巴掌,罵道:“你還有臉問?你辦得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