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很快,一座闊大的行障就搭好了,裏面鋪上茵席,擱上坐床幾案等物。觀雨亭那邊有李铎備好的廚婢庖丁歌舞樂伎,還有他的一些朋友和門客,全都挪過來後,行障裏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因行障是賀砺搭的,他坐主位,李铎坐在他右邊下手處。

賀砺的右手剛才在打晏辭時拳峰處破了皮流了血,鹿十二幫他處理了一下,裹上布帶。

李铎見他用傷手自斟自飲,便将自己身邊的兩名絕色女子向他那邊推去,笑道:“賀六,你手傷了,讓這兩位小娘子給你斟酒。”

賀砺眉眼不擡,拒絕:“不用。”

“诶?今日是上巳節,你何必如此拒人于千裏之外呢?”李铎道。

賀砺:“熏得人不喜。”

李铎指點着他道:“你這是什麽怪癖?長安但凡有條件能熏得起香的,誰人不熏?小娘子身上香香的,多好聞。不要算了,來來來,美人兒,給我斟酒,讓他做那孤家寡人去。”

行障裏那些第一次和賀砺見面,原打算待會去敬酒套近乎的人一聽他不喜歡熏香,頓時都歇了心思。

長安人好香,不分男女,出門前用熏籠将衣服熏上香是一種時尚。

所以他們在賀砺眼中,大約都屬于“熏得人不喜”那一類。

戚闊已經和李铎的門客坐到了一處,腫着豬頭似的臉開開心心地喝起了酒。

庖丁廚婢在行障外用烤爐蒸籠等就地烹饪,鹿十二站在行障前頭,一會兒看一眼煙熏火燎的鍋爐,一會兒看一眼悒悒不樂喝悶酒的賀砺,只覺糟心無比。

沒一會兒,眼角餘光掃見有幾個人向這邊靠近。

他擡眼一瞧,居然是孟小娘子和一個年輕郎君,并兩名提着食盒的丫鬟。

之前晏辭叫孟允棠來這片桃花林前面的行障找他,孟允棠和孟礎潤從最邊上的行障問起,問了三家了,都不是晏辭。

孟允棠心中生出些希望:要是最後這一座行障裏頭坐着的也不是晏辭,那就好極了!

幾人還未靠近這座看上去最大的行障,孟礎潤便翹着鼻子聞着空氣中傳來的食物香氣,啧啧道:“大戶人家就是大戶人家,你瞧,出來踏個春還帶着庖丁廚婢就地搭竈烹饪。你說這一座行障會不會就是晏辭搭的?阿姐,咱們說好了,若晏辭就在這座行障裏,那咱們就吃了飯再回去。”

孟允棠氣道:“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孟礎潤不忿:“你少裝腔了,你聞聞這味道,烤駝峰啊,我就不信你不饞!”

“我要饞也不會在這種場合饞好不好?你……”孟允棠還想再訓他兩句,孟礎潤卻一個箭步就沖到前面去,叫住一個人問了起來。

孟允棠看着和孟礎潤說話的人,越看越覺得眼熟,好歹也算有過兩面之緣,還說過話,所以她很快就認出來了。

這、這人不是賀砺的随從麽?

孟礎潤沒見過鹿聞笙,還在問他:“請問這是闵安侯世子晏辭晏郎君的行障嗎?”

鹿聞笙看看他後頭面露遲疑之色的孟允棠,表情溫和地問孟礎潤:“不知郎君是……”

“我是孟家十四郎,後頭這位是我阿姐,是晏郎君請我們來的。”孟礎潤大大咧咧自報家門。

鹿聞笙讓開道路,向着行障裏讓兩人,道:“兩位請進。”

方才過來時他就跟在阿郎身後,阿郎看到這位孟小娘子,他也看到了,大約知道阿郎為何心情急轉直下。

既然如今人主動送上門來了,那也就不必客氣了。

孟礎潤見鹿聞笙請他們進去,以為這就是晏辭的行障,當即回身招呼孟允棠:“阿姐,就是這裏。”

孟允棠心中好生不解,晏辭怎麽會和賀砺在一起?他們認識嗎?

想到賀砺也在裏頭,她心裏有些打退堂鼓。但想起那個混不吝的晏辭威脅她的話……

一個頭兩個大,她幹脆也不去多想,從禾善手中接過食盒,心一橫就與孟礎潤一道跟在鹿聞笙身後進了行障。

“阿郎,孟家小郎君和小娘子到訪。”進了行障,鹿聞笙向賀砺禀道。

孟允棠一擡頭,正好對上坐在主座上的賀砺。

他今日穿了件黑底翻領繡邊胡服,腰束蹀躞頭戴金冠,左手端着酒杯,目色沉沉,表情不善。

“姐夫!”孟礎潤猝不及防見到賀砺,一聲“姐夫”沒經思考就這麽叫出了口。

一行障的人都驚呆了。

孟允棠臉漲得通紅,用力掐了孟礎潤的胳膊一下。

孟礎潤這才回過神來,讪讪地低下頭向賀砺行叉手禮,道:“賀大将軍,抱歉,剛才我沒看清楚。”

一行障的人都松了口氣。

賀砺垂眸,放下酒杯,複又擡眸看着兩人,問:“你們怎麽來了?”

孟允棠剛想說“走錯了”,不料鹿聞笙搶在她前頭道:“阿郎,上次你在馬行幫過孟小娘子,孟小娘子曾說若有機會要親自登門感謝你的。”

賀砺盯着孟允棠紅彤彤的臉蛋,冷冰冰地問:“是嗎?”

孟礎潤還不知此事,聞言就側頭看着孟允棠。

孟允棠方才已經偷偷瞧過了,晏辭并不在這裏。而且方才鹿聞笙的話也證實他就是故意将他們姐弟倆哄進來的。

雖然不知他為何要這麽做,但賀砺眼下心情不好卻是顯而易見的事,若她說不是……肯定就有人要倒黴了。

提着食盒的手指不安地緊了緊,她低垂小臉,小聲道:“是……”

賀砺:“什麽?”

年紀不大,耳朵倒先聾了呢!

孟允棠腹诽着,微微擡起臉來,提高聲音道:“是。”

“坐下吧。”賀砺重新端起酒杯。

一旁李铎問他:“認識?”

賀砺道:“故舊家的弟弟妹妹。”

李铎“哦”了一聲表示了解。

行障裏只有一張空着的坐床,上面擺着放滿菜肴的食案,是鹿聞笙的位置。

賀砺賜座,鹿聞笙就讓人送了一副碗筷過來,讓孟礎潤與他同坐,孟礎潤高興地爬上坐床。

鹿聞笙又對孟允棠道:“孟小娘子,餘下沒有空位了,要不,你就坐阿郎身邊吧。”

孟允棠:“!”她才不要!當下便要托詞離開:“既然沒有空位,那……”

“露個臉就算感謝過了?”不等她把話說完,賀砺出聲打斷她道。

孟允棠:“……”

誰要感謝你啊?你自己那天做了什麽自己心裏沒點數嗎?把我拽得摔了一跤,手還按到了馬糞,惡心了好幾天。若是那馬真的尥蹶子了也算是救我一命,可人家也沒尥蹶子啊。就這也好意思要人“感謝”?臉皮是石臼做成的吧?

她心裏罵得歡,實際上卻……老老實實地走到賀砺的坐床旁,小心地觑他一眼,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這才脫了繡鞋慢慢吞吞地爬上坐床,在離他一臂遠的地方規規矩矩地跪坐下來,眼觀鼻鼻觀心,打算先這樣待上一會兒,然後視情況決定何時撤退。

李铎叫因為方才孟氏姐弟進來而停下的舞姬繼續表演,樂工們重新奏起樂來,行障裏的氣氛再次熱鬧歡快起來,除了孟允棠這邊。

“食盒裏的東西,不打算拿出來?”賀砺側過臉看着她。

孟允棠猶豫了一下,打開食盒蓋子,端出食盒中裝着桃花糕的碟子,輕輕放到他面前幾案的邊角上。

賀砺掃了一眼,冷笑:“帶着我不愛吃的東西來感謝我?”

孟允棠當然知道他從小不愛吃甜食,但眼下這狀況,卻是有苦說不出,只得小小聲道:“我忘了你不愛吃了……”

話音一落,只覺他呼吸似乎都比方才粗重了些。

孟允棠堅定地低垂着小腦袋,絕不擡頭看他。

“過來。”聲音仿佛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我不。”孟允棠往後縮了點。

賀砺腮幫子緊了一瞬,又松開,道:“要我當衆拽你過來?也不是不行。”說着就探手過去。

“不要!”孟允棠低呼,啪的一聲打開賀砺的手,察覺自己反應過大,着急忙慌地掃了下面一眼。

其他人倒還識趣,沒往這邊看,就坐在右邊那個看上去比賀砺稍微年長些的郎君,笑眯眯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和賀砺這邊。

她低了頭,兩只手将裙擺稍稍提起,蝸牛般挪到賀砺身邊,側過臉偷看他一眼。

賀砺長睫低垂,眼珠子泊在弧度尖銳的眼尾,斜着她。

孟允棠:“……”她若無其事地慢慢回正臉,看向自己的弟弟。

孟礎潤快活異常,一會兒與鹿聞笙碰杯,一會兒又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在行障中間的紅毯上翩翩起舞的舞姬,一眼都沒往她這兒看。

孟允棠擱在膝上的手悄悄扭絞着袖子,好生氣!

賀砺再瞥一眼那碟子桃花糕,回過臉,拿起筷子就要夾一筷子她最不愛吃的韭給她吃。

這時,她身上的熏香因離得近的緣故,緩緩飄入他的鼻端。

清新而芬芳,如春雨後百花盛放的氣味。

東閣藏春香,他送她的制香方子,在她十歲那年。

筷尖在韭上面頓了頓,移到一旁的蔥醋雞上,他夾了一筷子雞腿肉遞到她唇邊。

孟允棠正氣呼呼地看着弟弟暗自磨牙呢,忽的一筷子雞肉遞到面前,她下意識地往後一仰,先擡眸看了看賀砺,再掃一眼案上,很快反應過來,這是他的筷子。

“我不要。”這人怎麽變得這麽不講究了?竟然用自己的筷子夾菜給她吃。

“既然是特意來感謝我的,自然不能讓你餓着肚子回去。怎麽,長大了口味變了這麽多?小時候喜歡的,現在都不喜歡了?”賀砺慢條斯理道。

孟允棠:“……”怎麽還陰陽怪氣起來?

“你的手受傷了。”她看着他右手上裹傷的布帶,試圖轉移話題。

“又不用你疼。”賀砺才不上她的當。

孟允棠黔驢技窮,看了眼他舉在她面前的筷子,小聲道:“小時候有一次你留在我家吃飯,我用我的筷子給你夾了一根烤羊排,你還記得當初是怎麽說我的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說得很好。”賀砺側過臉靜靜地看着她,問:“你做到了嗎?”

孟允棠:“……”

要是八年前,她敢說做到了,可是現在她不能說。畢竟若是身份對調,她就算不喜歡他,也不希望他在她家破那日跑到家門口來将自己大罵一通。

“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她低了頭,聲如蚊蚋。

“如果你覺得這樣說能安慰我,那你不妨也這樣安慰安慰你自己。”賀砺其實還沒動過筷子,但心裏置着氣,便要故意刁難她。

孟允棠估量了一下自己此刻跳下坐床成功逃出這座行障的可能性,老實而幽怨地湊上去咬下那塊雞腿肉,想了想還是不忿,便故意将筷尖一抿,惡心人嘛,誰不會?

這下他總不會再用這雙筷子吃菜了,就算要再喂她,這也算是她的專屬筷子。

孟允棠覺着這也算是小小反抗了一下,心情好了一些,嚼了兩下嘴裏的雞肉,心情就更好了——這蔥醋雞做得也太好吃了,雞肉滑嫩不柴,卻又略有嚼勁,酸中回甘,嚼着滿口生香。

從小到大她就從沒吃過做得這麽好吃的蔥醋雞。

這樣想着,她就忍不住看了眼案上的蔥醋雞。

“好吃?”耳邊傳來賀砺的聲音,冷冷的淡淡的,沒什麽情緒。

孟允棠忙移開目光,目視前方:“一般。”

“确實一般。”他道。

孟允棠震驚地扭頭一瞧,見他正擱下筷子,唇上一點油光,顯然是也嘗了那蔥醋雞。

“你……那筷子我抿過了。”她呆呆地看着他。

賀砺側過臉來,“那又如何?”

孟允棠:“……”是八年的流放生涯太苦了,以至于他小時候那些講究的毛病都沒有了嗎?

一時間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孟允棠回過頭來看着行障中那些千嬌百媚的舞姬,腦中亂亂的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與此同時,剛要駛離曲江池畔的一輛馬車上,晏辭悠悠醒轉,一手捂着頭一手打開車門,還沒說話先吐一口血,大着咬破的舌頭問坐在車轅上的随從:“阿驢,我怎會在此?”

阿驢回身一看,又驚喜又擔憂:“大郎,你醒啦!方才你被賀大将軍打暈了,王郎君劉郎君囑咐奴趕緊帶你回城就醫。”

“那行障呢?”

“行障被拆除了,在後頭的車上裝着。奴帶你走時看到賀大将軍的人在那兒建行障呢!”

“該死的賀砺!”晏辭狠捶了一下馬車壁,又因為罵人的表情太生動牽扯到臉上的傷口,用手捂着臉龇牙咧嘴地吩咐車夫:“速速掉頭回去,我還約了人呢!”

行障裏,令孟礎潤垂涎三尺的烤駝峰終于端了上來。豐碩膏腴的駝峰,被切成小塊,穿在鐵簽子上烤得金黃流油,再撒上各種香辛料與辣椒粉,濃香撲鼻,勾得人口水直流。

孟允棠眼巴巴地看着那盤子烤駝峰,又去看賀砺。

他正側着頭與右邊的李铎說話。

她回過頭,又去看孟礎潤,發現他已經撸完一串烤駝峰,正滿嘴是油地一邊和鹿聞笙說着什麽一邊又拿起第二串來。

這個豬,就知道吃吃吃!看她回去不告訴阿爺阿娘!

孟允棠正憤憤不平地想着,一串金黃噴香的烤駝峰遞到了她面前。

她仰頭看了看賀砺,他趺坐都比她跪坐着高,看她的時候眼睑微微下垂,睫毛半遮着眼睛,明明臉上沒什麽表情,但她就是能感覺到他此刻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好了些。

至于原因,她不知道,她也不敢問。

看他把烤駝峰遞到了面前,她伸手想去拿他手裏的簽子。他手往旁邊稍稍一移,不讓她拿。

這是還要喂她?

怎麽流放八年回來還多了這麽個怪癖呢?

孟允棠看着那串烤駝峰,正在選擇順從還是抗拒之間掙紮,行障外頭突然微微喧嘩起來。

鹿聞笙正要出去查看,一個鼻青臉腫的人已經闖了進來。

舞姬們受到驚吓退到一旁,晏辭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賀砺身邊的孟允棠,對她叫道:“彤娘,你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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