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鄭夫人哪能讓她就這麽走了?忙起身阻攔道:“孟夫人, 咱們都是親戚,有什麽話家裏說不明白呢?再說這種事,不論真假, 那宣揚出去,對她們小一輩的名聲都不利不是?”
周氏似被她這番話點醒, 站着沒動。
鄭夫人忙将她請回去坐下,屏退堂中下人。
孟雅欣想要借傷離開,鄭夫人不鹹不淡道:“你三嬸嬸特意來一趟,又是這麽大的事,不說清楚了大家都不好過。傷,在此處也能處理。”
孟雅欣察覺鄭夫人态度改變, 忍不住心慌起來。
鄭夫人放緩語調對周氏道:“孟夫人,你所言之事,我委實不知情。不知令千金現下可曾回家?”
周氏道:“勞鄭夫人關心, 昨晚亥時衛國公便親自将她送回了家。”說到這裏, 她偏過臉剜了孟雅欣一眼, 道:“有人見衛國公回長安後對小女多有維護,便想以這種下作手段去阿谀奉承, 殊不知衛國公與小女是有情義,但卻是兄妹情義, 絕非她們所想的那種龌龊關系!對于昨日發生之事,衛國公也深感憤怒,本想親自處置,是她三叔求情, 衛國公才答應讓我們自行處置, 如若不然……”
她扭頭看向鄭夫人,道:“按大唐律, 拐賣人口者,主犯判絞刑,知情不報者流三千裏。鄭夫人,孟十娘作為此案的參與者,又是你鄭家的兒媳,你說,你要如何才能讓人相信對于此事你鄭家人絲毫不知情?”
孟雅欣吓得臉色慘白。
鄭夫人也是心頭突突直跳,勉強道:“孟十娘雖是我鄭家兒媳,但更是孟家人吶。”
“此事除了她,她那兩個兄長亦有參與。都是為人母者,鄭夫人覺着,我對他們一家落得何種下場,還會于心不忍嗎?”周氏道。
鄭夫人一聽,知道這是個泥潭,自己千萬不能踩進去,便對孟雅欣喝道:“事到如今,命都攥人手裏了,你還不說實話?!”
“母親,我沒有拐賣七堂姐,我只是……只是……”
“只是将她騙到龍泉茶館,給她下了迷i藥,然後配合你那兩個兄長将她偷偷從龍泉茶館送到衛國公府而已,是嗎?”周氏不等她說完便接話道,她陰狠地眯起雙眸,道:“可是你們弄錯了一件事,這樁案子到底如何定性,你們說了不算,衛國公說了才算。他說是,便是!”
孟雅欣腿一軟跌在地上,失魂落魄地都顧不上去捂頰上的傷口了。
鄭夫人也是心亂如麻,但是周氏沒有直接去報官,而是來了鄭府,這讓她心裏有了點底。去報官孟雅欣和他們鄭家人固然落不着好,但對于周氏的女兒來說,也不是一件好事。周氏所求,不過是盡量保住女兒的名聲,然後讓孟雅欣受到應有的懲罰罷了。
“這樣的事情,聽着都令人發指,好歹也是伯府出來的千金,你、你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鄭夫人嫌惡地将目光從孟雅欣身上移開,看着周氏語氣略帶讨好道:“孟夫人,既然令千金是受害人,那你說吧,此事該如何處置?”
周氏瞪着孟雅欣道:“按照我的意思,殺了她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鄭夫人和孟雅欣都呆住。
周氏嘆了口氣道:“但她畢竟不是奴婢,怎能任意打殺?鄭夫人,她現在是你鄭家人,你看着辦吧。只有一點我需得提醒你,昨夜衛國公答應将此事交給我們自行處置時,曾說,若是我們處置得不好,他會插手。鄭夫人你……好自為之。”說完,她就起身與鄭夫人見了一禮,轉身走了。
前院,孟礎潤正等着周氏,見周氏出來,忙迎了上來,剛想問她事情處理得如何,猛然瞧見她前襟上竟然沾着點血跡。
“阿娘?你衣服上怎會有血?受傷了?”他緊張地問道。
周氏低頭瞧了瞧,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道:“放心,不是我的血。”
“你手上也有血,不是你的血,這是誰的血?”
周氏退下右手中指上戒圈有問題的戒指,淡淡道:“孟雅欣的血。”
孟礎潤大驚失色,一把捉住周氏的胳膊道:“阿娘,你不會把她殺了吧?不是說好不許與她同歸于盡的嗎?”
周氏無奈地推開他的手,道:“沒有,打了她幾巴掌而已,這天還在下雨呢,先回去吧。”
母子倆回到家中時,孟扶楹也已經回來了,正和孟允棠在內堂說話。
“阿爺,你這衣袍怎麽也沾着血跡?你和阿娘兩個人……還真是殺氣騰騰啊!”孟礎潤一臉驚嘆地爬上坐床,坐下來道。
孟扶楹低頭看了眼自己青色衣袍上濺上的幾滴血,道:“我剛從伯府回來,你大伯打了孟礎清與孟礎明各五十杖,這血應當是粘在刑棍上又甩到我身上的。”
“五十杖……”孟礎潤光聽着都覺得屁股疼了起來,聳着眉頭道:“看來不在床上躺上幾個月,這兩個堂兄是起不來了。”
“這都是輕饒了的,要不是為了彤娘的名聲,我……”孟扶楹看了眼坐在一旁的孟允棠,到底沒說下去,只問周氏:“你那邊如何?”
周氏正叫侍女打水來洗手,垂着眼睫道:“鄭夫人若是個聰明的,定會休了那孟雅欣。”要處置得令賀砺滿意,如何處置才滿意?只有将人休回綏安伯府去,後續如何處置,賀砺滿意不滿意,那就不關她鄭家的事了。反正是個品行有失的媳婦,在娘家也心知肚明的情況下,不管找什麽理由休了她,娘家都不敢說一聲“不”。
阿爺阿娘回房更衣時,孟允棠也回了後院自己的房間。
撐着傘慢慢走在濕漉漉的青石小道上,她仰頭看着道旁枝上盛開的玉蘭花,潔白的花瓣挂滿了晶瑩的雨滴,顯得那樣單薄伶仃,與風暖日晴時嬌俏優雅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對于孟氏兄妹自食惡果這件事,她不想去評價什麽,她只知道,要不是有賀臨鋒在上頭壓着,阿爺阿娘想要為她讨還公道,絕沒有今日這般容易和順利。
其實有時候想想,他真的也不壞,不過是嘴巴毒了些,性格霸道些罷了。從他那個出身上來講,這些其實都算不上什麽問題,只是她不喜歡而已。
她不喜歡,也不代表就是壞,對吧?
也不知他此時在做些什麽?
衛國公府後花園,賀令芳帶着一隊丫鬟撐着傘來到湖邊與觀鶴軒相連的長廊中,回身從丫鬟手中接過食盒與一只錦囊,吩咐道:“就留在此處吧。”
丫鬟們低聲稱是。
賀令芳獨自進了軒中,看着坐在窗下的賀砺道:“這園中芍藥開得正好,下雨怎不架上翠幄遮起來?都給雨澆壞了。府中沒個女主人到底是不便。”
“什麽味道?”随着她靠近,賀砺用手指捏住鼻子,蹙着眉頭警惕地看着她手裏拎的東西。
賀令芳看他那樣,便伸出提着錦囊的手道:“這是尚藥局新配的虎骨膏,祛風止痛是一絕,我特意去宮裏要了帶給你的。”
“快拿走快拿走,熏死人了!”賀砺揮手道。
賀令芳嗔怪道:“這麽大個人了,還怕用藥?”
賀砺側過身去,道:“不擦這東西,左右不過是舊傷有些酸痛,若擦了這東西,我怕是三天都吃不下飯去。”
賀令芳無奈,只得出門将虎骨膏交給丫鬟送去給齊管事收着,以備不時之需。
“本來前天就要來看你的,家中有事耽擱了,昨日太後召我進宮說話,談及你被禁足的原因。”賀令芳在賀砺對面的坐床上坐下,将食盒裏的天花畢羅端出來放在案上,道:“大理寺卿崔光的夫人酷愛吃天花蕈,特地在府中辟了間暖房種植天花蕈。她是個有心的,也不知何時聽我提過一嘴你小時候愛吃天花畢羅,這天花蕈成熟之後,她便送了不少到我府上。你嘗嘗,是不是你記憶中小時候的味道?”
賀砺垂眸看着那碟子天花畢羅,道:“阿姐有話不妨直說。”
賀令芳停了一停,嗓音輕緩道:“你是賀家幸存下來的唯一男丁,太後與我都希望你能盡快成家,為賀家延續香火。崔光官至從三品,出自博陵崔氏,家有嫡幼女名學致,年十六,容貌端麗性情溫婉,與你相配。昨日我與太後提及此女時,太後對其亦印象頗佳。若你同意,我便報與太後知曉,她說要為你賜婚。”
“我不同意。”賀令芳話音方落賀砺便接口道。
賀令芳沒想到他會拒絕得如此果斷利索,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問道:“為何?”
賀砺不語,只側過頭去看着窗外。
細細的雨絲落在寬闊的湖面上,一圈圈交織蕩漾,可湖面看起來卻還是那樣平靜。
“你不會……心中當真還想着那孟七娘吧?”這話問出來,連賀令芳自己都覺着有些不可思議,“當年,你們都那麽小,一別八年,你……沒道理對她舊情難忘。”
賀砺回過頭來,道:“這些暫且不提,阿姐,今日我派人叫你過來,是有另一件事與你說。”
見他避而不談,賀令芳心中更為生疑,強忍着配合他轉移話題:“何事?”
“為我們賀家收殓屍骨之人,并非張筠姬。”賀砺道。
賀令芳疑慮:“這怎麽可能?你找到證據了?”
賀砺搖頭。
“那你憑什麽說那人不是她?”
“因為我找到了真正為我們賀家收殓屍骨之人。”
“誰?”
“孟七娘。”
賀令芳微微繃起的雙肩放松下來,問:“她自己說的?”
賀砺點頭。
“是有證人還是證物?”
“都沒有。”
賀令芳皺眉道:“都沒有,她敢說你也敢信?你就那麽相信她?”
賀砺道:“我不是相信她,我是相信我自己,相信我這雙眼睛,不會看錯人。若說當初落難時,有那麽一個人,會僅僅因為她和我之間的情義而甘冒奇險不求回報地偷偷為我賀家人收殓屍骨,那麽,那個人一定是她。因為只有她,才會有這般純得近乎于傻的心性。”
賀令芳閉上嘴,娥眉微擰,神情間擺明了并不認同他的這番說辭。
賀砺從坐榻上拿起一只盒子放在案上,打開盒蓋,将齊管事從婁氏質庫拿來的典當清單遞給賀令芳,道:“雖然沒有直接的人證物證,但我已經找到了間接的證據。當日去汝昌侯府,我曾問過張伯興,當初張筠姬付出了何等代價讓病坊的乞丐與浮浪兒為我賀家人收屍?張伯興語焉不詳,其子張秀峰說,那些乞丐與浮浪兒沒有見識,用兩三吊錢就打發了。
“他身為侯府公子,未曾踏足市井,哪裏知道,乞丐與浮浪兒為求生計,其實是長安城裏最善于打聽消息的那一撥人。當初我賀家人在西市被斬,那麽大的事,乞丐與浮浪兒能不知曉?兩三吊錢就想支使他們為曝屍荒野的逆臣收屍?簡直荒謬!
“這是齊管事從西市婁氏質庫往年的典當記錄簿上抄回來的,掌櫃的還記得,八年前,就在我們家人遇難後沒幾日,幾名乞丐去質庫典當了這些金銀首飾。這份清單,與孟七娘告知我的當年她用來雇傭乞丐與浮浪兒的物件一致。其中,那二兩重的小金豬,蝴蝶小金釵,還有金海棠珍珠發圈都是我送她的生辰禮,幾經周轉,尋回來的只有這一對金海棠珍珠發圈。”
賀令芳看完了清單,再看看賀砺手上那對一看就是給孩童佩戴的珍珠發圈,愣怔道:”如此說來,難不成,真是她為我們賀家收殓的屍首?張筠姬,她怎麽敢?”
“富貴險中求,她先發制人,又有孟府老太太為她兜底,她有什麽不敢?當年祖父與父親兄長他們被斬首之時,張筠姬就借住在孟府,她是有機會通過派人盯梢跟蹤之類的辦法,得知孟七娘雇人收殓屍首的全過程的。”賀砺道。
賀令芳沉默一陣,放下那張清單,憤恨道:“好個張家,簡直是自尋死路!”
賀砺修長剛勁的手指輕輕揉撚着掌中那對小小的珍珠發圈,低垂着濃長的眼睫道:“敢拿此事當兒戲欺瞞我們,光是要他們死,豈不是便宜了他們?此事你不用管,我自有計較。”
賀令芳點頭,又問:“那孟家那邊……”
“孟七娘不願居功,她爺娘也是一樣的意思。我備了些謝禮,改日你替我去孟府走一趟。以後她有事,你多照拂些。”賀砺道。
賀令芳聽他這是避嫌的意思,心中稍微松快了些,當下便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