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傍晚孟扶楹和孟礎潤回來時, 都看見了孟允棠放在馬廄中的春光。看到馬臀上烙着賀字,還以為是賀砺來了,來到內堂一問, 才知道是賀砺送給孟允棠的馬。
孟扶楹當即撫着颌下短須,掩飾着面上那點赧然道:“彤兒, 将春光借給阿爺騎幾日可好?”
周氏嗔道:“一把年紀的人了,還這般虛榮。”
孟扶楹當即反駁道:“這叫虛榮嗎?愛馬,怎麽能叫虛榮呢?”
孟允棠忍着笑道:“阿爺說得對,愛馬怎麽能叫虛榮呢?阿爺,春光你可以拿去騎,只是賀六郎說它的腿受過傷, 你別讓它跑快了。”
孟扶楹喜道:“還是彤兒孝順。就去西市而已,不會教它跑快了的。”
一旁孟礎潤本來心癢難耐,一聽孟允棠說馬腿受過傷跑不快, 就歇了心思。那麽神駿的馬, 跑不快, 就好像绫羅綢緞穿不上身,美味佳肴吃不到嘴, 實乃人生一大憾事。
一家四口用過飯,孟允棠孟礎潤各自回房去了, 周氏才同孟扶楹說起吳氏之事。
“下午大嫂過來,帶了五萬錢來,說是給彤娘壓驚。又請我去鄭家求情,讓鄭家不要休棄孟雅欣, 我沒答應, 她恨恨地回去了。”
孟扶楹喟嘆道:“看來鄭家是真要休了十娘啊。”
“能做出這等龌龊邪惡之事的媳婦,放在家中遲早也是個禍害, 便是換成我,也留她不得。”說到這兒,周氏眼一斜,瞟着孟扶楹道:“你不會又心軟了吧?”
孟扶楹一驚,忙道:“斷然不曾。她一而再地害彤兒,有此結果是她咎由自取。我縱使要心疼,也只有心疼自己女兒的。”
“你能這樣想便好,我瞧着大嫂的模樣,為了救她自己的女兒是要不擇手段的,說不得明日大伯便來找你說情了,你若到時候顧着什麽兄弟情義答應了,可別怪我跟你翻臉。”周氏一臉怒色地警告道。
孟扶楹連說不會,又給她捏肩捶背的讓她消氣,周氏才慢慢收了怒容。
孟允棠回到自己房中,走到窗前逗了一會兒彩衣,看到放在妝臺上的那只粉玉镯子,便在妝臺前跪坐下來,用絲帕覆在手背上,将镯子往手上套,還是戴不進去。
她怕疼,自己不敢用力,遺憾地将镯子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越看越漂亮越看越喜歡,便扭頭将穗安與禾善叫了進來。
禾善一手握着镯子一手捏着孟允棠的手指,穗安幫忙向內握着她的拇指根部。
禾善有些緊張道:“娘子,你準備好了沒?”
孟允棠蹙着眉頭點點頭。
“那婢子用力了。”
“哎呀,不行,疼疼疼!”孟允棠叫起來。
禾善忙褪下镯子,拿開絲帕一看,孟允棠的手背上紅了一片。
穗安道:“瞧着這镯子圈口實在太小,娘子戴不上,要不算了吧。”
孟允棠握着那只镯子,糾結不舍道:“可是我真的好喜歡它。”
“要不用胰子?”禾善提議。
“別把娘子手擠壞了。”穗安不同意。
禾善道:“娘子手骨軟,就是肉多了點而已,了不得便青一塊皮肉,總不會把骨頭折斷。”
穗安:“……”
孟允棠心一橫,道:“去打水,拿胰子來。”
過了一會兒,孟允棠跪坐在水盆前,濕了手,手上塗滿胰子,滑溜溜的。
禾善還是老一套動作,一只手捏着镯子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指,問:“娘子,你準備好了嗎?”
孟允棠咬了咬唇瓣,伸手接過玉镯道:“我自己來吧。”
她在兩個丫鬟揪心的目光中用力将镯子往手上套。
穗安在一旁看她眼裏都泛起了淚光,心疼道:“娘子,要不別……”
“啊!”她話還沒說完,便聽孟允棠痛叫一聲,那只镯子終于沖破阻礙滑到了她手腕上。
孟允棠擡袖子擦一下眼睛,委屈又高興道:“可算戴上了。”又擡起腕子問兩個丫鬟:“好不好看?”
禾善連連點頭:“好看好看真好看。”
穗安也道好看,又托着她的手看着她手背上那塊紅痕道:“這兒明天怕不是真的要青了。”
“無礙,現在也不覺着疼了。”孟允棠傷沒好也忘了疼,欣喜地欣賞着腕上的那只镯子道。
雖是這樣說,洗漱過後穗安還是找了膏子來,抹了點在她手背上才讓她上床安置。
孟允棠一下午跑了東市和衛國公府兩處地方,已是很疲累了,但是想起賀臨鋒說的話,一時間卻又睡不着。
她一直都沒有捋清楚自己對賀臨鋒到底是什麽感情。賀家沒出事之前,她覺得自己讨厭他。賀家出事之後,她覺得自己對不起他。他回來了,她害怕又同情他。
她惦記了他那麽多年,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除了家人和朋友,她覺得自己沒有喜歡過什麽人,也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
至于嫁給他,說實話她從心底是排斥的,她根本無法想象自己和他成天生活在一起是什麽模樣?今天聽完阿娘分析的那一番話,就更不想嫁他了。
但是她也不想将賀臨鋒說要娶她的事告訴義姐,這樣做,總感覺是對他的再一次背棄一樣。
或許改天應該再跟他好好談一談,只要不是愛得死去活來,他也不是非得娶她的,對吧?
只是,該怎麽談,才既能說服他,又不觸怒他呢?
還有,她既然不想嫁給他,好像也不該這樣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饋贈,該回贈些什麽禮物給他好呢?
孟允棠懷着這樣的困擾,慢慢地沉入了黑甜的夢鄉。
次日,坊門剛開了沒多久,綏安伯夫人吳氏就心急火燎地趕往立政坊鄭府,想再為女兒的事向鄭夫人求求情。
鄭夫人在忙,暫時抽不出空來見她。吳氏想去後院看看女兒,丫鬟卻将她引至內堂偏廳,說有人要見她。
吳氏好生不解,這一大早的,在鄭府,除了鄭夫人外,能有什麽人在這兒等着見她?
鄭府的丫鬟推開側廳的門,吳氏走進去一看,窗下坐榻上坐着個神态高傲容貌美豔的小娘子,身邊侍立着兩名穿金戴銀的丫鬟。
吳氏十分驚訝,“秦五娘子?”
秦相公長子嫡女,不管是在誰家的宴會上都是衆星捧月的人物,吳氏自然認得。
秦思莞微笑點頭,也不起身,坐在坐床上向着吳氏微微颔首,道:“孟夫人,有禮了。”說罷側過臉向身旁的丫鬟打個眼色,兩名丫鬟心領神會,退出門去。
吳氏見狀,心下疑惑,屏退了身後的侍女,走過去在秦思莞對面坐下,問道:“不知秦五娘子在此候我,是有何事?”
“我聽說令千金犯了小小錯誤,鄭家大郎卻要休妻。這人生在世,孰能無過?因此小事便要休妻,未免有些苛責太過。所幸我阿爺在鄭都尉跟前還有幾分薄面,我閑來無事,便想着來找鄭夫人為令千金說一說情。”秦思莞捧着茶杯道。
吳氏又驚又喜,這秦五娘是秦相公的嫡孫女,她阿爺又是鄭都尉的上官,若是她肯幫忙說情,鄭家必得給幾分顏面。那欣兒說不得就不會被休了。
但,孟家與秦家素無交情,秦五娘又豈會閑着沒事來幫她?
吳氏試探道:“五娘如此仗義,真叫我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好說。”秦思莞放下茶杯,看着吳氏道:“只要你們替我辦成一件事,我保證,令千金在鄭家必定順順當當。”
“不知,是何事?”
秦思莞纖纖細指交握,道:“聽說孟伯爺的三弟在西市署任職,我有兩車東西想要運進西市,若是仔細檢查的話,那必然是運不進去的。我要你們辦的,便是此事。”
吳氏想了想,問道:“不知五娘要運的是何物?”
秦思莞重新端起茶杯,道:“告訴你也無妨,不過是些長安沒有的茶葉與香料。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生意,若是能掙錢,倒也可以與你們長期合作。”
吳氏道:“既如此,五娘何不直接去找我那三弟媳?”
秦思莞擡眸一瞟她,目光冷冷的,道:“你這是懷疑我的居心?”
“不不不,只是,最近我家與老三家因為欣兒的事鬧得挺僵的,他們家現在又有衛國公府做靠山……”
“你是覺得我秦家鬥不過賀家?”
“五娘子別誤會,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吳氏忙道。
秦思莞道:“我來找你而不是去找你三弟媳,是因為我能做這個生意,但是不能叫人知道我在做這個生意。至于賀砺,我若是怕他的話,還會來找你嗎?”
吳氏思量着此事,感覺有些為難。
秦思莞見狀,放下茶杯起身就要走。
吳氏見狀,忙跟着起身,賠笑道:“五娘子莫惱,我答應就是了。這兩車貨物何時要進西市,由誰押送,打哪家的旗號,你還沒告知我呢。”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欣兒被休。周氏既然不肯在欣兒一事上通融,那老三在此事上擡擡手,也是該當該份的事。
孟允棠上午沒出門,在家裏整理昨日賀令芳送給她的那些首飾。她不是吝啬之人,見首飾如此之多,按着喜好挑了兩只镯子給以薇,挑了兩只步搖準備送給林宛燕,兩只金簪給姜玉初。穗安與禾善這兩個大丫頭也一人得了一只金镯兩朵絹花和幾枚花钿。
孟允棠又将那些特別華麗重寶的釵環挑出來送去給周氏,順便向她讨教:“阿娘,義姐送我這許多金銀禮物,是為報當年收殓賀家人之恩,我收便收了。昨日賀六郎又贈我馬和玉镯等物,我想着不能白白收下,總得回點什麽禮給他才好,又不知回什麽禮合适,你幫我出出主意。”
她這一說,周氏也犯了難。
賀砺富貴,但凡周家有的,他俱都不少,而且只會更好。自幼也沒見他好什麽事或物,這禮,還真挺難回。
周氏想了半天,望着孟允棠道:“要不,你縫雙鞋子給他?”
孟允棠立即表示反對:“我不,他一直嫌棄我女紅不好,我才不要給他做針線。”
“那送什麽好呢?”周氏犯愁。
孟允棠想了想,有了主意,道:“要不我送他一條犬吧,他們郎君不都喜歡養細犬去打獵嗎?阿娘,你說我送他一條細犬好不好?”
周氏道:“倒也行,下午咱們去東市上買條好的。”
“嗯!”孟允棠高興地點點頭。
申時初,母女倆從東市回家。馬車上,逐漸冷靜下來的孟允棠看看懷中體型小巧通體雪白的卷毛拂林猧子,轉過頭與周氏面面相觑。
周氏一個忍不住,兩人都笑将起來。
下午兩人确實想去買細犬的,到了東市細犬行,被裏頭那些體型高大性情兇猛的細犬吓得驚叫連連,後來不知怎麽的,就在細犬行的隔壁買了一只拂林猧子。
周氏問:“這猧子,還送嗎?”
孟允棠低頭看着懷中烏眸溫潤,還吐着粉紅舌尖的小犬,道:“送吧,若是他不喜歡,我就帶回來自己養。”
衛國公府,賀砺應付了來訪的客人,剛從正堂回到後院,鹿聞笙便興沖沖地抱着一只大雁過來道:“阿郎,大雁得了,現在送去給孟小娘子嗎?”
昨日孟允棠離開前拜托賀砺尋一只大雁。她與林宛燕百尋不得的東西,不過一日,鹿聞笙便尋得了。
賀砺點一點頭,兩人也不叫戚闊,去外院騎了馬便去了長興坊。
入了長興坊,還未到孟家,遠遠看到孟允棠帶着兩名丫鬟粉面帶笑地往另一個方向去,賀砺不作聲,遠遠跟着,瞧着她進了一家宅院。
鹿聞笙不用他吩咐,自覺地下去找附近人家打聽那是誰家,回來告知賀砺那是林家,賀砺面色稍霁。
過了大約兩刻,日頭漸漸西斜,孟允棠從林家出來。
鹿聞笙在巷口道:“阿郎,孟小娘子出來了。”
賀砺調轉馬頭,繞到孟允棠回家必要經過的一條巷道,瞧着巷道裏無人,便将大雁的一只翅膀一卸,往巷子裏一扔,自己和鹿聞笙走到另一側巷口,躲在牆後頭看。
孟允棠和兩個丫鬟一邊說話一邊拐到這條巷子裏,禾善一擡頭,指着巷道中間道:“娘子,那裏有一只大雁。”
孟允棠定睛一瞧,喜道:“真的。”舉目往巷道那頭看去,也不見有人,便道:“這只雁也不知道有沒有主?”
穗安觀察着那只雁,道:“它一只翅膀受傷了,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小娘子既急用,我們先把它捉了,若是有人來認,給錢向他買便是了。”
孟允棠點頭,撸袖子道:“快,捉雁捉雁。”
三人便在巷子裏将那雁趕來趕去,偏生誰都不敢伸手去捉,一驚一乍地笑成一片。
賀砺瞧着孟允棠在那兒又叫又笑,又跑又跳的,也忍不住彎了嘴角。
這時那邊巷子口突然拐進來一黑衣武侯,見她們三人不敢捉雁,上去就将雁給捉了。
賀砺看着那武侯,依稀認出來似乎就是翻牆那夜遇見的什麽“邵郎君”。
孟允棠果然認得他,就那樣雙頰粉豔笑目盈盈地上前與他說話,然後那武侯抱着那只大雁,與她們三人一道回轉,消失在了那側的巷口。
鹿聞笙看賀砺表情不虞,心中暗嘆:将雁直接送給孟小娘子不好麽?何必多此一舉。這下好了,平白惹一肚子氣。
“你先回去。”賀砺對他道。
鹿聞笙求之不得,應喏一聲便牽着馬走了。
孟允棠和邵承祖一道将雁送去給林宛燕,邵承祖還矯正了大雁傷了的那只翅膀。
林宛燕婚前最後一樁心事也了了,十分高興,孟允棠也十分高興。
回家時暮鼓已經敲響,坊中人家各自鎖門落戶。
邵承祖本想送孟允棠回家,被孟允棠婉拒。
孟允棠帶着穗安禾善急匆匆走到家附近的一條巷子,在巷口一轉,一頭撞進某人懷裏。
她吓了一大跳,一邊後退一邊道歉:“抱歉抱歉,我沒……”擡頭看到面前冷着臉的賀砺,還沒說完的話卡在了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