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賀砺仰頭看着她指的那枝桃花, 道:“那一枝太高了,我摘不着。”
孟允棠心道:你跳起來不就摘得着了?
帶着這樣讓人興奮的期待,她怯怯地觑着他道:“我就想要那枝, 不行嗎?”
賀砺瞧着她,道:“怎麽不行, 當然行。”
說罷他就朝她走去,在她不明所以的注視中俯身将她以抱孩子的姿勢抱了起來。
孟允棠坐在他手臂上,雙手緊張地揪住他肩上的衣服,低着頭呆愣愣地看着他。
“看我作甚?不是要摘那枝桃花嗎?摘啊。”賀砺仰着頭,眉眼間俱是得意。
這樣的姿勢……察覺到周圍侍女因驚訝而不自覺地發出來的細微動靜,孟允棠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她假裝鎮定地仰起臉, 果然看到那枝他也夠不着的桃花已經觸手可及,忙擡手折了下來,拍打着他的肩低聲道:“快放我下來。”
賀砺故意道:“難得這麽高, 不多摘幾枝?”
“我不要了, 快放我下來!”孟允棠小腿亂踢。
賀砺忙抽出左手扣住她的腳腕, 難得的露出了羞惱的神情,低聲道:“亂踢什麽?”
孟允棠愣了愣。
當年出嫁時阿娘并不知道那晏辭是錯娶, 自然也不會想到晏辭會氣得不理她,所以婚前也曾關着門窗紅着臉教她看過避火圖。
她反應過來, 羞得恨不能遁地而逃。
賀砺将她放在地上,她轉身就走,逃也似的道:“我回家了,不必相送。”
賀砺一把将她扯回來, 道:“慌什麽?去前頭馬廄裏挑匹馬再走, 省得哪日又以買馬做借口,與什麽阿貓阿狗去逛馬行。”
孟允棠:“……”
衛國公府的馬廄十分闊大, 一間大些,一間稍小些。大間裏乍一眼看去大約有好幾十匹馬,小間裏頭有十匹馬。
賀砺将孟允棠帶到小間的馬廄前,下颌微擡了擡,道:“除了右邊這頭棕紅色的大宛馬,其它馬你随便挑。”
孟允棠放眼看去,這個馬廄裏馬雖少,但每一匹都長了一副她買不起的樣子,其中那匹毛色雪白的,好像就是他回城那日騎的。
“這都是你的馬?”孟允棠問。
賀砺點頭。
“給我騎會不會太浪費了?我就在城裏轉悠。”适才在馬行柳士白和她一邊挑馬一邊給她講了些辨別馬匹好壞的知識,賀砺的這些馬以柳士白教她的标準來看,都是特別能跑的駿馬。
“給你怎麽會是浪費?挑吧。”賀砺溫聲道。
不知為何,聽他用這樣的語氣說這樣的話,孟允棠就覺着雙頰發熱,掩飾般轉過身去,走到馬廄前看馬。她逐匹打量,最後停在一匹毛色暗紅,鬃毛在陽光下隐隐呈紫色的駿馬面前。
這匹馬兒有着一雙大而溫潤的眼睛,當孟允棠嘗試着想要伸手摸它的臉時,它還主動用鼻子來拱她的手,顯得十分溫順近人。
孟允棠歡喜地回身,問賀砺:“我能選它嗎?”
賀砺神色有些複雜,問:“為何偏偏選它?”
孟允棠道:“它鬃毛長,長得好看。”
賀砺:“……”
“你換一匹吧,它的腿受過傷,跑不快了。”賀砺看着那匹紫鬃馬,眼神略帶遺憾。
“我不需要它跑得快啊,它的腿受過傷,那還能馱人嗎?”孟允棠問。
賀砺點頭:“馱個人日常行走是沒有問題的。”
“那我就要它,你放心,我會好好愛護它的。”孟允棠道。
賀砺見她堅持,便叫馬倌将紫鬃馬牽出來,朝候在不遠處的齊管事招了招手。
齊管事忙叫小奴将一早準備好的馬鞍擡過去。
那是一座用黃金雕花,鑲嵌碧玉,紅珊瑚珠和琥珀,一看就是女子所用的華麗鞍具。
馬鞍裝好後,孟允棠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駿馬犯了傻。
她也就比這匹馬的肩高高了那麽一點點,這要怎麽上去?
雖然很不情願,她還是不得不轉頭問賀砺:“有腳凳嗎?高高的那種。”
賀砺睥睨:“你覺着我需要那種東西嗎?”
孟允棠低頭看了下他的腿,羨慕嫉妒恨地腹诽:腿長了不起啊!
上馬不用腳凳,好像還真有點了不起……
心裏還沒酸完,一個公府的小奴就伏在了她腳旁。
賀砺擡擡下颌,示意她上。
“我要腳凳。”孟允棠不肯。
“這不比腳凳好?你想要多高便能給你墊多高。”賀砺道。
“可他是人,不是腳凳。”孟允棠固執。
她雖踩過鹿聞笙的肩膀,可那次是別無它法。今天明明可以拿個腳凳來,為什麽要踩人的背?她踩不上去。
齊管事很有眼色,見孟允棠不肯踩小奴的背上馬,立刻吩咐人去另外一個馬廄取了個腳凳過來。
孟允棠踩着腳凳有些艱難地爬上馬背,扯着缰繩坐在鞍上。
馬倌見腳蹬的位置偏下了,剛想上去幫她調整,卻見賀砺先他一步,已經走到馬旁親自動手為孟允棠調整腳蹬的位置。
孟允棠垂眸看着他的發冠,發現這樣高高在上的感覺真不錯。
“在院子裏遛兩圈。”賀砺為她調整好腳蹬,仰起頭對她道。
孟允棠答應一聲,就騎着紫鬃馬在外院溜達起來。
唐人善騎,稍有家底養得起馬的人家,無論男女都是自幼習騎術的。孟允棠侯府出生,自然也不會缺了這一環。
只是她十六歲嫁人,晏夫人看她不順眼,不許她騎馬出行,只能坐車,所以算起來她三年未曾騎過馬了,技術上難免有些生疏。
所幸紫鬃是匹極好的馬,它四肢修長步履輕盈,走得又快又穩當。孟允棠騎着它,感覺所有人都得仰頭看她,便十分得意,一直笑盈盈的,在院中溜達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它叫什麽名字?”下馬之後,她問賀砺。
“七石。”賀砺道。
“七石?好怪的名字。”孟允棠道。
“七石是指,它跑得和七石的弓射出來的箭一樣快。”賀砺解釋道。
孟允棠看着紫鬃馬,道:“那現在它跑不了那麽快了,我可以給它改個名字嗎?”
賀砺颔首。
孟允棠一指點着下巴,打量着紫鬃馬自言自語:“毛色暗紅,鬃毛發紫,紅紫,紫紅,萬紫千紅,春光明媚。以後它就叫明媚吧。”
賀砺:“……這是一匹公馬。”
孟允棠改口:“那就叫春光。”
賀砺看着紫鬃馬,它曾是他最喜歡的一匹馬,陪着他上過三次戰場,在最後一次與突厥騎兵的遭遇戰中被傷了腿。跟着她餘生都能享受溫軟春光,比一直關在他的馬廄中強。
“随你喜歡。”賀砺細細地與孟允棠說了紫鬃馬的飲食喜好和喂養注意事項,見時辰不早,就派了幾個家奴給她牽着馬,拎着幾個裝吃食的食盒和籃子,将她送回了家。
孟礎潤那邊馬球會也散了場,衆人在耿家的馬球場外互相告別,各自回家。
孟礎潤與胡十一順路,兩人一起走。
“不就輸了幾個球嗎,怎麽還悶悶不樂起來?”胡十一騎在馬上,見一旁的孟礎潤眉頭微擰嘴角微垂,出聲道。
“不是為了輸球的事。”孟礎潤道。
“那是為了何事?”胡十一問。
孟礎潤道:“今日我阿姐說,她餘生能不能被人瞧得起,就只能靠我了。想想也是,我是家中長子,只有一個庶弟,才五歲,若是我不能撐起來,那我孟家以後還能靠誰?可我能幹些什麽呢?”
胡十一聞言,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我也不是沒有這等憂慮。你說你我若是生在平頭百姓家,那也就罷了,讨生活還來不及,自然沒心思七想八想。可咱倆都是家裏有點背景,這背景又不夠我們受蔭封,高不成低不就,還真是讓人茫然啊!”
“誰說不是呢。讀書,我自認不是那塊料,習武,現在也來不及了吧?”孟礎潤道。
“亂世出英雄,我覺得咱倆的前途不在長安,而在,北邊。”胡十一忽然道。
孟礎潤勒住缰繩,不解地扭頭看他:“北邊?什麽北邊?”
“河北道啊,那邊不總是跟突厥幹仗麽?就那個衛國公賀六郎,他要不是在北邊跟突厥人幹了幾仗,還打贏了,能年紀輕輕就爬上三品大員的位置?都是軍功堆上去的。等有機會,我們也去北邊投軍,混點軍功在身上,回來再讓家裏走走關系,謀個一官半職便容易了。”胡十一道。
孟礎潤很心動,但又覺得有點為難:“可是我不會武啊。”
胡十一渾不在意道:“你以為上戰場的人人都習過武?還不都是去了軍營才訓練出來的。咱們又不是要當将軍。有機會上戰場,砍幾個人頭,能保住自己的命回來就行了。”
提到要砍人頭,孟礎潤有點慫。
“你要是怕,就留在長安,讓你爺娘出錢給你捐個官,只要你不怕在官場上受人排擠和嘲笑。”胡十一策着馬繼續往前走。
孟礎潤雙頰發紅,夾了夾馬腹追上胡十一道:“誰說我怕了,我才不怕呢!你去的時候千萬記得來叫上我!”
“行!”
兩人議定此事,又商量着明日去哪裏玩,情緒再次高漲起來,快馬穿過巷道,往自家的方向去了。
孟允棠騎着馬回到家,在外院将春光交給家裏的馬夫牽到馬廄去,叮囑他不要喂食,到時辰她要親自出來喂它。
進了正院大門,衛國公府的仆人将食盒等物交給孟府的下人後,孟允棠正想去內堂找阿娘,卻見一早回來報信的禾善向她跑來。
禾善朝她行了一禮後,過來附耳道:“娘子,綏安伯夫人正在內堂,夫人叫你回來後回自己房中去,不必去內堂找她。”
孟允棠了然,遂直接回了自己房中。
內堂中,氣氛僵滞,綏安伯夫人吳氏和周氏的面色都不大好看。
良久,吳氏開口:“弟妹這是鐵了心不肯通融了?”
周氏道:“我說了,這不是我們家通不通融的事,賀六郎在那兒盯着呢。”
吳氏道:“你不必用這話堵我,他肯不肯高擡貴手,還不是彤娘一句話的事。這次的事欣兒确實有錯,但她剛嫁人不滿一年便被休棄回家的話,可是要毀了她終身的……”
“那又如何?”周氏忍了半天,聽到她這句話終究是忍無可忍,勃然大怒道:“無論是三年前還是這次,若非彤娘自己有福,哪一次不得被她給毀了終身?說句不好聽的話,若是三年前錯嫁之事發生後,你與大伯對她嚴加管教,她也不至于一錯再錯!這次她還敢做出這事來,顯然當年你與大伯根本就沒有就她害彤娘錯嫁晏辭一事責罰教育她。刀不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如今她犯下如此大錯,她婆家要休了她,你反倒來怪我毀了她終身?毀她終身的不是旁人,就是你們這對當爺娘的,養而不教,害人害己!”
吳氏被她這一番夾槍帶棒的指責,又羞又怒,雙頰赤紅,下了坐床轉身就往門外走。
走了幾步心中還是不忿,她轉過身來道:“弟妹這是覺着攀上了衛國公府毫無顧忌了。彤娘和離,以薇被退婚,欣兒再被休,孟家女眷在外頭的名聲得成什麽樣子?你就那般确定賀六郎會娶你家彤娘?若他不娶,你可曾想過,以後彤娘要如何再嫁?”
“不好再嫁便不嫁,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養得起,就不勞大嫂操心了。”周氏低頭喝茶。
吳氏拂袖而去。
後頭孟允棠一聽說吳氏走了,忙巴巴地帶着丫鬟端着賀臨鋒送她的點心和庵波羅果等物來找周氏。
周氏看見庵波羅果,很是驚訝,問孟允棠:“從哪兒弄來的?”
孟允棠道:“賀六郎送我的,送了八只,我拿了兩只給以薇,讓丫鬟送了兩只給柳夫人,剩下的都拿來了。”
周氏愈發好奇了,“你今日不是與柳大郎君一道去東市買馬了麽?遇見賀六郎了?”
想起下午在衛國公府發生的事,孟允棠神情有些不自在道:“就、就在馬行遇見了他,他見我要買馬,帶我去他府上,送了一匹馬給我。”
周氏多敏銳的人,一看她表情便知事情絕不像她說的這般簡單,遂屏退房中下人,低聲問她:“只是這樣?”
想起賀臨鋒和她說的那些話,孟允棠還覺着心中有些亂,指望阿娘能幫她理理頭緒,便不相瞞,“他說要娶我,但現在不方便來提親,要我等他一年。”
周氏微愣,問:“他不知賀大娘子與你結拜之事?”
“他知道,他說他的事不歸賀大娘子管。”
周氏沉吟一陣,問孟允棠:“那你心中如何打算?”
孟允棠低了頭,習慣性地揉搓起手邊的披帛來,猶猶豫豫道:“我不知道。”
周氏思慮着道:“他說現在不方便來提親,意思是他現在來提親的話,會遭遇阻力。能在他親事上給他壓力的,也只有當今太後了。一年,他做什麽能讓太後從不同意他娶你,到同意這門親事呢?況且就算他做到了,太後也只是對他妥協而已,對你,終究是不喜的。今日賀大娘子與你結拜,其目的,怕是與太後一樣,都是不想讓賀六郎娶你。你嫁賀六郎,是名副其實的高嫁,雖無公婆,但若姑姐姑母都覺着你與他不相配,日子,恐怕也不會好過。”
孟允棠點點頭,道:“阿娘說的在理。”
“所以你的想法很要緊。”周氏看着她道,“你若心悅于他,想嫁他,那便等他。太後與賀大娘子不願他娶你,無非是因為咱們家世低,你又是二嫁。這都是我們無力改變之事,我們能做的,就是與賀六郎及時溝通,謹言慎行,不拖累他。你若不願嫁他,那便簡單多了,只消将此事與賀大娘子通個氣,她自會去想辦法斷了賀六郎的念頭。”
孟允棠張了張嘴,心中不知想到什麽,最終道:“我再想想吧。”
隔壁,柳夫人訪客歸來,得知柳士白已經回來了,忙來到他書房,問道:“今日與孟家小娘子相處如何?可買着馬了?”
柳士白想起在馬行發生之事,放下手中卷軸,擡起臉對柳夫人道:“阿娘,你別再撮合此事了。”
柳夫人問:“為何?”
柳士白道:“我與孟小娘子性情不是很相投。”
“怎麽不相投了?”柳氏在一旁坐下來,有些不明白道:“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覺着彤娘那孩子性子挺好的啊,雖說被她爺娘寵得有些嬌憨,但正是要這樣的性子,家裏才不容易生事。她是有哪裏惹你不喜了?”
“沒有。”
“那你說哪裏不合?”柳夫人疑他還是為了亡妻不願再娶,找借口而已。
為了孟小娘子的名聲,柳士白不好說出賀砺之事,思來想去道:“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善言辭,孟小娘子卻是活潑性子,一日兩日不覺得,時間長了,必然嫌我沉悶無趣。既如此,便勉強将我們湊做一對,只怕姻緣也不能長久。”
柳夫人嘆氣道:“我就是看中她是個活潑性子,指着她能把你也帶得活潑一些,才想要她做兒媳。你已然這般沉悶了,再娶個娴雅貞靜的,兩個人一天說不滿十句話,這日子該怎麽過?”
這時有丫鬟在外頭報道:“夫人,隔壁孟小娘子派人給夫人送了兩枚庵波羅果和一些糕點來,說感謝大郎君陪她去買馬。”
柳夫人應了一聲,回頭對柳士白道:“你瞧,是你杞人憂天了吧,人家并不嫌你沉悶。你別多想,這事聽娘的,準沒錯。”說完便急急出了書房,要去給孟家回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