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他不問還好, 一問,那林偃月便拭起淚來,狀甚慚愧。

林冰河義憤填膺, 道:“還不是那陸賊背信棄義,坑害我阿姐。”

甘媪嘆了口氣, 道:“還是老奴來說吧。”

她轉向賀砺行了一禮,道:“賀大将軍,夫人在世時,曾為娘子定下一門親事,便是我們本村裏正之子,姓陸。本來說好了是今年春天成親, 可前年夏天夫人去世後,那陸郎君不知從何處得知,說我家與大将軍有交情, 便來找娘子, 說既然暫時成不了親, 不如先替他謀個前程,如他有個官職傍身, 将來娶我家娘子時也能更風光些。

“娘子如何肯勞煩賀大将軍?便沒答應為他寫這個謀前程的信,誰知那厮如此心狠, 不但以娘子命硬克親為由跟娘子退了婚,還攀上了刺史寵妾的兄弟。看娘子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想使計逼我家娘子去給那刺史妾室的兄弟做妾,以謀前程。好在韓別駕看在大将軍的面上及時阻止了此事, 并派人将我們一路護送來了長安。”

賀砺聽罷, 略略颔首以示了解。

林偃月勉強止住淚,哽咽着嗡聲道:“六哥哥, 我怎樣都無所謂,只想讓我弟弟有個安身之處,以免受我所累。故此不得不厚顏來投奔你,冒昧之處,還請見諒。”

“無妨,我與你父親之間雖無承諾,但他的恩情,我一直記在心上,保你姐弟生活無虞,不過是舉手之勞。”賀砺道。

甘媪一聽,喜形于色。

賀砺問林冰河:“個子這麽大,看着是個小男子漢了,對于自己的将來可有打算?準備習武,還是從文?”

林冰河下巴一擡,道:“子承父志,我自然是要習武當兵,保家衛國的!”

賀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有志氣!”

他扭頭對林偃月道:“你們先安心在府中住下,有什麽需要跟侍女說。”

林偃月點頭應諾,賀砺就走了。

甘媪瞧着時辰不早,就催林冰河回自己房間睡覺去,她跟着林偃月進了內室,低聲道:“娘子,下次你在大将軍面前不要哭哭啼啼的,大将軍行伍出身,性子冷淡,看着不是會柔情蜜意哄人的,應當也不喜歡旁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你可不能惹他厭煩。”

林偃月低頭道:“我只是一時沒忍住,并非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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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奴當然知道娘子不是故意的,老奴只是怕娘子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麽?”林偃月聽甘媪似乎話中有話,擡起臉來問道。

甘媪在她身邊跪坐下來,悄聲道:“娘子方才在大将軍面前說只想弟弟有個安身之處,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你怎能無所謂呢?你得留下來,留在大将軍身邊。”

林偃月反應過來,驚慌道:“不不,不能這樣。阿娘一早說過,阿爺從未提起與六哥哥有關之事,可見當年施恩于他,不過就是舉手之勞。他感念恩情,是他的良心,我們不能挾恩圖報,若非實在沒辦法,我也不會帶着弟弟上長安來找他。”

甘媪道:“讓你留在大将軍身邊,怎麽就是挾恩圖報了呢?如他這等身份的貴胄,難道還能只娶個正妻?他的正妻咱們不敢肖想,但便是當個妾室,也比嫁給外頭那些小官小吏抑或平民百姓強到不知哪裏去了。若你能留在大将軍身邊,那小郎君便是衛國公的小舅子,将來娘子的孩子,便是國公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有阿郎的救命之恩在,娘子也不是貪得無厭之人,只要不惹大将軍厭憎,他必會關照你的。娘子,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你縱不為自己着想,也為小郎君想想。”

“可是……他似乎已有心悅之人。”林偃月猶豫道。

“你是說下午我們在外院見到的那位小娘子?大将軍心悅她才好,那位小娘子長得珠圓玉潤面相和善,一看就是個好相處的,若她做大将軍的正妻,知道娘子是大将軍恩人的女兒,必不能刻薄了娘子。”甘媪道。

“甘媪你先別說了,容我再仔細想想。”林偃月撇過臉去。

如此過了兩日,周氏見孟礎潤一次都不回來,心裏開始犯嘀咕了,吩咐孟礎潤的小厮青雲去找他回來。

青雲遲遲疑疑地不肯出門,周氏看出端倪,一陣威吓,那小厮當場就跪了,從懷中掏出兩封信來遞給周氏,說是孟礎潤留給爺娘和姐姐的。

周氏與孟允棠展開信件一看,險些昏過去。

孟礎潤在信中說,和胡十一郎龐七郎一道去營州投軍了,功成名就才回來,叫家裏不要擔心。

孟允棠這會兒反應過來了,那二十貫錢哪是去替朋友還債的,分明就是拿去做了盤纏。一時心中愧悔萬分,若不是她給了他錢,他也不能這般丢下家裏偷跑出去。

“阿娘,我去把阿潤追回來。”她道。

“這都走了三天了,你一個姑娘家,如何追得上他?”周氏心急道。

“我去,這不省心的,回來就給他綁起來。”孟扶楹要回房換衣服去追兒子,又被周氏扯住:“你傷還沒好利索,可別兒子沒追回來,你再出了事,派護院去追吧。”

“他鐵了心地離家出走,護院便是追上了他,主仆有別,恐怕也勸不回來他。我去找賀六郎,讓他派得力之人去把他揪回來,不肯回來就綁回來。”孟允棠急匆匆出了門,策馬直奔衛國公府。

賀砺不在府中,丫鬟問孟允棠是過會兒再來還是在府中等他?

孟允棠想着弟弟的事總是要拜托他的,就說在府裏等他,去了內堂二樓。

誰知上了二樓之後,卻發現自己上次坐的靠近欄杆的那張坐床已經被人占據了。

是那日在前院見過的林小娘子。

見她上來,林小娘子從坐床上下來,與她互相見了禮。

孟允棠在她對面的坐床上坐下,擡眸打量她。

她還是穿了一身素色衫裙,料子普通,比之初見那日,只是發間多了二三貴重首飾,是銀鑲水晶或淡綠寶石的,造型簡樸工藝精湛,襯着她淡雅的眉眼秀麗的臉龐,分外動人。

孟允棠有些敏感起來。

這首飾金貴,看上去不像是她自己帶來的,是賀砺送她的?

她的穿戴看上去還在為至親守孝,卻有心思精心妝扮自己,還坐在內堂的二樓,她是在等賀砺?

孟允棠打量林偃月的時候,林偃月也打量着孟允棠。

眼前的小娘子紫衫黃裙,頭梳丫髻,烏黑的發間只點綴了幾枚小小的珍珠發飾。她的臉龐弧度十分圓潤流暢,彎彎的柳眉,大而偏圓的雙眸,圓翹的鼻頭,連嘴唇都是豐潤的。整個人看上去又軟又乖,找不到一絲攻擊性,難怪連眼光一向挑剔的甘媪都用珠圓玉潤長相和善來形容她。

她方才騎馬來時應當速度不慢,額角細密的絨發都飛起來了,給人一種毛躁又稚拙的感覺。

林偃月心中是驚訝的。

她與賀砺一共也就見過幾次面,在她印象中,賀砺是個冷峻嚴肅的人,身上總帶着一種令人感覺陌生和敬畏的矜貴又冷漠的氣場。她也曾幻想過他這樣的郎君,将來會娶一位怎樣的夫人?高門閨秀,娴雅貞靜,知書達理,圓融通透……

她從未想過是如孟小娘子這樣的。

這兩人在一起,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把鋒銳光寒的刀旁邊放了個甜甜糯糯的粘豆包。

齊管事來了,身後跟着一溜侍女,魚貫地給孟允棠案上擺上各色吃食。

孟允棠看着對面林偃月案上的四碟子點心,兩碟子蜜餞,再看看自己面前堆滿了幾案的各色點心瓜果,有些尴尬起來。

齊管事解釋道:“林小娘子所用的點心也都是宮裏賜下的,這些是阿郎特意囑咐給孟小娘子留的,孟小娘子用便是了。”

孟允棠道:“那我也吃不了這許多,把這些分給林小娘子嘗嘗。”她指着摞起來的那幾個碟子道。

她既然發話了,齊管事就讓侍女将那幾碟子點心拿去給林偃月。

林偃月在坐床上直起身子道謝,孟允棠也回了禮。

齊管事帶着侍女下去後,樓臺上又沉默下來。

孟允棠有些不自在地喝着茶,一雙大眼往樓下瞟,心中有些後悔,早知道要面對這樣尴尬的場面,就先回去好了。

“孟小娘子,敢問,你是賀大将軍未過門的夫人嗎?”甘媪突然問道。

林偃月表情一急,扭頭想給甘媪打眼色叫她不要胡亂說話,但甘媪不看她。

孟允棠小小地嗆了下,掏出帕子掩着嘴,道:“不是。”

甘媪微愣,問:“那你是……”

“我是賀大将軍阿姐的義妹。”孟允棠尋思片刻,給自己找到了一個正經身份。

甘媪與林偃月面面相觑,林偃月脫口道:“原來孟小娘子是賀大将軍的義妹?”

孟允棠點點頭,目前她在賀砺這裏也只有這一個正經身份了。

林偃月整個人的狀态明顯松懈了不少,甘媪表情有些複雜。

孟允棠瞧她們那樣,心裏也暗暗松了口氣,用兩根手指拈起一塊甜雪慢慢啃着。

“孟小娘子,我們娘子剛來投奔賀大将軍,對他的生活習慣個人喜好一無所知,不知可否請你指點一二?”甘媪再次開口。

“甘媪。”林偃月滿面通紅地扯甘媪的袖子,示意她別說了。

甘媪對她道:“娘子,老奴知道你不喜歡麻煩別人,只是咱們來投奔賀大将軍,無論如何,總不能惹了人厭煩不是?”

她這一說,林偃月無話可說了。

甘媪一臉期待地看住孟允棠。

孟允棠捏着甜雪呆在那兒。

生活習慣?個人喜好?她、她也不清楚啊……

她低頭看了看案上都是自己喜歡吃的小食與水果,心中突然覺着愧疚起來。

“……孟小娘子?”

甘媪連喚幾遍,孟允棠回過神來,歉然道:“抱歉,我也不太清楚。他剛回長安沒多久,在此之前,我們有八年時間未曾見過面。”

“哦,那孟小娘子可知,賀大将軍可與人定親了?”甘媪又問。

孟允棠看了看雙頰漲紅的林偃月,心裏頭別扭,道:“尚未。”

甘媪還想說什麽,被林偃月扯了袖子,就沒再問東問西。

孟允棠喝了口茶,想着要不給賀臨鋒留個話,先回去算了。正想付諸行動,眼角餘光瞥見前頭似乎有人往這邊來,她往樓下一瞧,正好賀臨鋒也仰頭看來,見了她,他彎唇一笑,就進了內堂。

許是腿長,走樓梯不用一步步走,孟允棠覺着他剛進內堂,下一瞬他居然就到了樓上。

林偃月見他上來,忙從坐床上下來向他見禮。

孟允棠本來沒這個意識,見她如此,便也從坐床上下來了。

賀砺受了林偃月的禮,道:“若無事,你先回後院休息吧。”

林偃月答應着帶着甘媪與丫鬟走了。

賀砺屏退在樓上伺候的丫鬟,過來将孟允棠一把打橫抱起,在坐床沿上坐下。

孟允棠還在驚愕,問道:“你怎麽上來就把人趕走了?”

“怎麽?你想當着她的面跟我說話?”賀砺問。

孟允棠:“……不想。”

“那為何不能上來就打發走?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的眼力見兒,你不想讓旁人幹擾你做事,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便是,不給她幹擾你做事的機會。”賀砺道。

“可是這樣直接會得罪人吧。”孟允棠猶猶豫豫道。

“她心裏有分寸,就不會覺得被得罪,若是沒分寸,得罪了又如何?”賀砺問她。

孟允棠無言以對,“哦”了一聲。

“在此等我,有事?”賀砺揉捏着她白胖的小爪子。

孟允棠猛然想起此行目的,着急道:“我弟弟阿潤,跟他兩個朋友離家出走,說是去營州投軍了,都走了三天了。我阿娘急壞了,我阿爺有傷在身又不能去追,你能不能幫我派幾個人去把他追回來啊?”

“他有此投軍報國的志向,乃是好事,為何要追他回來呢?”

“他是我阿娘唯一的兒子,縱然不争氣,總也好過将性命折在外頭。戰場上刀槍無眼的,他哪兒是那塊料啊?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爺娘要撐不住的。”孟允棠道。

賀砺想了想,問她:“你有沒有跟你阿娘說随我去幽州之事?”

孟允棠有點懵,不知道話題為什麽會突然跳到這件事上。

“說了,她不同意,說路程太遠了,不放心。”她小聲道。

“再回去跟她說說這件事吧。你弟弟一個龍精虎猛的少年,若是強行綁回來,怕是要出事,若要勸回來,他近來對我成見頗深,我怕是沒這個本事,少不得要你這個當阿姐的親自出馬了。”賀砺摟着她,目光促狹道。

孟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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