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孟允棠從周氏身後出來, 直直地走到吳氏面前,握緊雙拳用同樣布滿血絲的眼睛盯着她,道:“你家出事, 與我家有什麽相幹?我阿爺出事的時候,你們有誰來過問過一句嗎?對, 不是賀砺不能幫,就是我能幫也不想幫,怎樣?”
周氏與孟扶楹都有些呆愣地看着她。
“你——”吳氏揚起手來想扇她。
周氏剛要上前阻攔,便聽孟允棠冷冷道:“你扇一個試試?你現在扇我一巴掌,備不住什麽時候堂哥,抑或堂姐, 就要為你今日的沖動之舉付出一雙手的代價,你若覺得值,就扇。”
“你……你……”吳氏抖着手指着她, 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
孟礎清孟雅安等人也俱都是一臉驚愕。
“不管是分家前還是分家後, 我阿爺阿娘都沒有半點對不起你們家。你們家落得今日下場, 也是你們咎由自取。是繼續跟你們做親戚還是一刀兩斷不再來往,不是我一個小輩能決定的。但是, 我警告你,從今往後, 你們家的任何一個人膽敢再貿然上門打擾我爺娘的清淨,我就叫你們一家在長安待、不、下、去!”孟允棠一字一句地放狠話。
知道她身後是賀砺,吳氏到底是不敢冒險,憤恨又絕望地帶着孟礎清孟雅欣他們走了。
內堂一下子安靜下來。
周氏走近站在內堂門口一動不動的孟允棠, 試探地伸手搭上她的肩, 低聲喚道:“彤兒。”
孟允棠擡起臉來看她,眼淚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松了拳頭撲進周氏懷裏哭道:“阿娘。”
周氏摟着她瑟瑟發抖的身子,又心疼又欣慰,最後只将埋怨的目光投向孟扶楹。
孟扶楹慚愧地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痛快地哭了一場,發洩了緊繃的情緒後,孟允棠将她與賀砺和好的事告訴了周氏。
周氏聽罷,也沒說別的,只撫摸着她的鬓發道:“你自己想清楚了便好,賀六若真能像他說的那樣對你,也是你的福氣。”
孟允棠點頭:“我想得很清楚了,我相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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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這麽大,從未有過一刻像剛才一樣底氣充足,而這個底氣,是他給她的。
雖是狐假虎威,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變勇敢了,換做以前,她是絕不敢這樣對長輩大喊大叫還放狠話的。雖然只勇敢了一瞬,但誰說一瞬的勇敢就不是勇敢呢?在這一瞬間,她維護了自己的爺娘。
以薇還沒回來,孟允棠在內堂與周氏說了一會兒話後就回到了自己房裏。
穗安與禾善今天沒跟着去興慶宮,在家看家,孟允棠分了些從衛國公府帶回來的點心和果子給她們吃,自己來到房裏從衣箱最底下翻出一個布包來。
布包裏有八個顏色不同,但圖案都是龍的荷包,荷包右下角都繡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賀臨鋒不在的八年,她每年都繡一個,心裏想着,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女紅技藝一直在提高而已。卻從未想過,若是他不回來,她去向誰證明自己的女紅技藝提高了?畢竟當年嘲笑過她女紅水平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其實她從他離開那會兒就一直很期待有一天他能活着回來,只是她不敢承認,甚至都不敢去想而已。
但是她現在不用“不敢”了,因為他回來了,而且他還喜歡她,他說她是他獨一無二的小青梅,卻不知道他也是她獨一無二的大竹馬。
孟允棠在八個荷包中挑來選去,想起他會系上她繡的荷包,心中就開始泛甜。
這種感覺,應該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吧?
她挑來挑去,最後還是挑了個月白色的,和當初送給他的那個顏色一樣的荷包出來。越是相似,才越能顯現出二者之間的不同來。
她也不想等,揣着那枚荷包與穗安打了聲招呼就跑到前院,騎着馬出門往衛國公府去了。
到了衛國公府的烏頭門前,門丁一看是她,很殷勤地上前來幫她牽着馬将她迎進門去。
她進了烏頭門,赫見阍室門前站着三女一男。
其中一名女子看年紀大約二十左右,膚色微黑,挎着個大包袱,看發型與裝束應當是個丫鬟。她身邊站着個老婦,圓臉盤子,看着十分敦厚和氣,但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卻是精光連閃。
老婦扶着的那個小娘子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下颌尖尖,柳眉杏眼,唇色淺淡,膚色蒼白,弱質纖纖。
與她站在一處的那位小郎君看着只有十一二歲,生得卻是濃眉大眼神采奕奕的,很是精神。
孟允棠看他們,他們也盯着孟允棠看。
門丁将孟允棠的馬牽到小馬廄外,馬夫急忙搬來一張簇新的高腳凳,在一旁護着孟允棠下了馬。
孟允棠在地上站定,還忍不住扭過頭去看那一行人,卻見那小郎君突然興奮地高喊一聲:“都尉哥哥!”就朝這邊飛奔而來。
她回頭一看,是賀砺與鹿聞笙從正院大門出來了。
那小郎君一下撲在賀砺身上,顯得十分親熱。
賀砺握着他的肩上下打量他,道:“兩年不見,都長這麽高了?”
“那是,畢竟都說我随我爹!”小郎君高興道。
老婦這會兒也扶着小娘子到了賀砺跟前,行禮道:“老奴見過賀都尉。”
鹿聞笙在一旁笑着糾正道:“現在是賀大将軍了。”
老婦一愣,忙改口道:“恭喜賀大将軍高升。”
那小娘子只看着賀砺,開口時還有些哽咽:“六哥哥別來無恙。”
賀砺颔首,道:“這一路大家都辛苦了,先進府休息,有什麽事,容後再說。”說着也不等他們回話,扭頭吩咐鹿聞笙:“帶他們進去,叫齊管事好生安頓。”
鹿聞笙領命,向着府裏讓他們:“林小郎君,林小娘子,請。”
四人跟着鹿聞笙進府時,賀砺朝孟允棠走過來,微微笑問:“你為何又來了?”
孟允棠見那老婦與小娘子一邊往府裏走一邊還回頭探究地看她,心頭亂糟糟,有些局促道:“我沒事,你既有客,我下次再來。”說着要去馬廄裏牽馬。
“醋性還挺大,以為是我舊相好找上門來了?”賀砺一把拉住她,拽着她往府裏走去,道:“來,我告訴你她們是誰,省得你胡思亂想。”
孟允棠跟着他來到外書房,到了房裏他就把她抱起來,自己坐在坐床上,放她坐在他腿上,雙臂圈着她。
孟允棠推他胳膊,抗議:“我想自己坐着。”
“還是介意了,心眼這麽小呢?”賀砺不但不放人,還握住她的手,低聲取笑道。
孟允棠紅了臉,分辯道:“我又不是因為……”話說一半覺得有越描越黑的危險,就閉上了嘴。
賀砺垂眸,指尖輕輕揉捏着她白胖柔嫩的手指,道:“我初到幽州那一年,認識一名校尉,姓林名山。他見我帶着年幼的侄兒,總會帶些食物給我,說,他的幼子,跟我侄兒差不多大。第二年夏天,軍中生了瘟疫,也是他給我與侄兒送了藥來。我熬過來了,侄兒沒熬過來。三年前賀家平反後,我去尋他,得知他在四年前已經戰死沙場。林小娘子與林小郎君,便是他的一雙兒女。”
原來是他救命恩人的家眷。
“這些年我都有寄錢給他們,也有托付當地官吏關照他們一家。如今他們姐弟帶着仆從突然尋來,衣着缟素,許是他們的母親也已去世,他們姐弟二人在當地無依無靠,想來求個庇護。也可能,是有人知道我與他們的關系,特意尋了他們來。”
他語氣平靜,孟允棠卻是聽得悚然一驚,瞧着他問:“那你預備如何應對?”
“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若他們只是想尋求個庇護,我可為林小娘子安排一門妥帖的親事,讓她們姐弟有人可依。若是有人尋了他們來,我也要問明真相,盡量救他們于水火。畢竟若是沒有他們的父親,我可能也活不到現在。”
孟允棠抓住他的手指,有些緊張道:“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賀砺看着她,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只點了點頭。
孟允棠很久之後才明白,處在他這個位置,其實,是沒有安全可言的。
“現在總能說了吧,為何去而複返?”賀砺搖搖她的手。
孟允棠低了頭,磨磨蹭蹭地從懷中将那只荷包摸了出來,小聲道:“想送你這個。”
賀砺接過手一看,一眼便看出是當年那只荷包的翻版,只不過,這次的龍繡得靈活生動多了。
“你繡的?”他問。
孟允棠點點頭。
“定情信物?”
“你一定要問嗎?”孟允棠伸手捂住臉,羞惱地嚷嚷。
“好,我不問。”賀砺笑着拉下她的手,問:“這次怎麽沒繡吞雲吐霧呢?”
孟允棠一臉頹喪:“怎麽繡都像吐絲……”
賀砺摟着她樂不可支。
孟允棠原本被他笑得有些羞怒,可見他笑得實在好看,最後便也忍不住跟着笑起來。
回到家中時已經在敲暮鼓了,孟允棠聽說以薇回來了,就回房去拎了點心瓜果去瞧她。
孟以薇并不見怪她中途消失之事,孟允棠問她午後都做了什麽,她居然還臉紅起來,說只是在園中看人作畫。
孟允棠見她羞澀支吾,就沒追問。
用晚飯時,她見孟礎潤不在,就問周氏:“阿娘,阿潤呢?沒回來?”
周氏道:“他說那胡十一最近遇到了傷心事,他要在胡家住幾天,開導開導他,這兩天就不回來住了。”
孟允棠嫌棄道:“就他那德性,能開導誰啊?”
周氏夾了一塊去了刺的魚肉到她碗裏,道:“不管他,只消別惹禍就行了。”
孟允棠看着自己阿娘不大在意的模樣,忍不住想起了賀砺邀約的幽州之行。
心中斟酌再三,她試探開口:“阿娘,賀六郎說過段時間他要去一趟幽州,我……我想與他一道去,行嗎?”
周氏筷子一頓,擡起眼來驚詫地看着她,道:“當然不行。這麽遠的路,誰知會不會水土不服?而且,你們現在無媒無聘的,你怎能獨身跟他遠行?絕對不行。”
“哦。”孟允棠收回目光,低頭吃飯。
“你為何會想與他一道去?”周氏有些疑惑,她覺着這麽大膽的念頭不是孟允棠自己會生出來的念頭。
“他府裏來了一對姐弟,姓林,是他救命恩人的兒女。那林小娘子看上去比我還小一些,生得很是美貌,而且看她說話神态,性子也很溫柔。我在想,到時候賀六郎不知道會不會帶她同行?”孟允棠悶悶道。
“你是怕他會變心?他若如此容易變心,我與你阿爺又怎麽放心将你嫁給他?”周氏娥眉微蹙。
“也不是怕他會輕易變心。只是相較之下,我不過就是家世低了些,那林小娘子卻是父母雙亡了,又有她阿爺對賀六郎的救命之恩在,若是她提些……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我覺得賀六郎應該很難拒絕。”孟允棠将心比心。
周氏道:“若你只是擔心這些,我覺得倒是不必多慮。賀六郎不是你,他性子剛毅果決,心思又細膩。他若真心愛你,哪怕那林小娘子是他救命恩人的女兒,相處間也必會注意分寸的。”
二次嘗試失敗,孟允棠點了點頭,沒再就這個話題說下去。
衛國公府,用過晚飯後,賀砺來到安置林氏姐弟的院中。
老婦甘媪聽得門外丫鬟通報,忙去內室叫了林偃月林冰河姐弟出來。
幾人坐定,一番寒暄後,賀砺問道:“你們突然背井離鄉來到長安投我,可是遇着了什麽難事?”